作品相关 (3)
作者:之蓝      更新:2023-07-30 07:19      字数:21384
  他身旁的妹妹韩眉面色不悦。她心不在焉去拿茶盏假装喝水,刚好白素来续茶,两人一碰,韩眉手里的茶淋了白素满头。

  韩眉一愣,迁怒起来:“你没长眼呀,丁点大就出来沏茶,桌子这么高,你够的着么!自己多大能耐心里没点数么,别不知天高地厚!”

  她口中吼的是白素,却教韩瑜黑了脸。

  ☆、雕虫小技

  011

  白素抹了一把脸上水渍,屋中众人衣袂突然飘起!

  在场无一人懂武功,便不知白素发怒时,流动的气场足以掀翻屋顶。采薇只道是从外面吹进来,急忙跑去关门关窗。

  韩瑜一边按住飞起来的飘带,一边责怪韩眉:“你发什么脾气,这是韩园,不是自家,咱们是客人,休要让主人难做!”

  韩眉掖了裙摆坐着,负气不语。韩瑜呀韩瑜,你也知道要脸,跪|舔的时候怎么不知羞耻。

  这时,主人韩攻发话了:“来了都是客,既然都在这了,堂兄也留下了多住几日罢。”

  韩瑜一听转怒为喜。他奉父亲之命来拜年,原本隔天就走,韩攻这样一说等于留客,他又多了几日能在韩园逗留的机会,忍不住看一眼对面的谢冰卿,心痒难耐。

  这话谢惟听了也顺耳,既然韩攻用了个“也”字,便表示已经同意谢冰卿住下。他也看一眼妹妹,谢冰卿面无表情。

  韩攻又道:“小东西下去换件衣裳。”白素得了令,退下堂去。

  暖帘降下来了,白素踏出门去,屋中狂风戛然而止。

  韩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

  ……

  午膳过后,谢惟陪着妹妹将行李安顿好,然后离开韩园。

  谢冰卿去送他到门口,分别前,谢惟立在巷子口,语重心长叮嘱妹妹:“小妹,你知道为兄让你留下的良苦用心吧?你也放下架子,别那么冷眉冷眼地对着他,纵然你有再高的美貌和才华,哪个男人喜欢看冷脸呢。”

  谢冰卿神情淡淡:“难道还要我贴着他?他早就不是什么廷尉了。”

  谢惟旁顾左右,见没有人外人:“朝廷里有风向,皇上要重新启用师昀表弟。”

  谢冰卿不喜反怒:“当年他同安阳公主弄得不清不楚,如今才来打我的主意,我谢冰卿绝不可能主动去求着他!”

  “那你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皇帝嫁女,谁敢不从,何况他不是没做那驸马么?”谢惟笑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何必耿耿于怀;你们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再错失第二次了。为兄还是看得出,他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谢惟走了,韩园的丫鬟们忙着收拾房间给客人腾地方。

  韩园不大,谢冰卿和韩眉都住在大夫人院里,韩瑜则过来祠堂和韩攻住一个院。白素和阿武要收拾他的房间。

  韩瑜一进屋,屁股歪在太师椅里坐下,脚一伸道:“给我脱鞋!”

  白素假装没听见,阿武过去帮他换鞋,室内异味弥漫。

  “镜子拿来!”

  白素拿了铜镜来,韩瑜却不接,对着镜子开始挤压脸上的脓包痘子,想起方才谢冰卿那如花似玉的美貌,不由得意荡神驰。

  白素双手举着铜镜手都酸了,还要面对这个一脸淫|荡笑容的玩意,心中很是不快,幸好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把她解救了:

  “阿兄在里头么?”

  是韩眉的声音。韩瑜听了皱起眉头:“你们两个出去。”阿武和白素如临大赦,一齐收拾东西离开。

  韩眉进得屋来,韩瑜嬉皮笑脸:“眉眉这会怎么过来了,叔母院里没人么。”一把揽住她的腰,要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韩眉一手挥开,脸上犹带怒气:“阿兄今日可真热情,都快反客为主了!恨不能将谢家表姐迎到这屋里来罢?”

  韩瑜一听,笑容没了:“无端端你扯卿表妹进来做什么。”“呸,还卿表妹,那是三哥的表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你拿什么跟三哥比?”

  这话着实让韩瑜扎心,变色道:“我怎么比不过他,他早就不做官了,我举上了孝廉。以后会升到县里做官,然后会升到郡里,不比他一个书院的疯癫讲席强百倍?”

  韩眉听了冷笑:“难怪义母说你没有自知之明,三哥他当世奇才,你在他面前算什么东西,提鞋也不配。想必谢表姐看到心中也是如是想的,所以才对你爱理不理。”

  韩瑜震怒:“我什么东西,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爹收养的义女罢了!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若非我爹心善收养了你,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韩瑜韩眉并非亲兄妹,韩眉的生父和韩瑜父亲韩忠荣原是同僚,韩眉失估后才被收养,并且跟着改了姓氏。韩忠荣为人忠厚慈悯,待这个养女视若己出,并为她在宗族内记名,于是族内人都知道韩眉虽是养女,地位却同嫡女一般受宠。

  可是,却无人知晓这韩眉早已和义兄韩瑜勾搭成奸,做了悖伦之事。

  故而韩眉此刻在这里闹,正是因为吃那韩瑜对谢冰卿大献殷勤的醋,于是动起肝火来。

  韩眉受到他一提醒,想起身世,知道自己和韩瑜的关系一旦败露将为世所不容,顿时忧心如焚,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这韩眉的确也有几分姿色,韩瑜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得软和了语气,从背后抱住她:“好妹子,你只要乖乖的,阿兄和你这么多年感情,怎么会亏待你呢?”说着大手搓揉她胸脯,在她脖子根旁边喘粗气。

  韩眉倒在韩瑜怀里如痴如醉,语声哀婉嘤咛:“阿兄……要不然,咱们私奔吧,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私奔?”韩瑜的手在她纽扣上停住。

  韩眉顿感身子一凉,韩瑜已经退开了三尺。

  “眉妹妹,你和我是不可能的,”韩瑜突然严肃了起来,义正言辞道,“我以后还要升官登台阁,还要光耀我韩氏一族的门楣,怎能和你私奔,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事呢?”

  ——真以为自己能登堂入室做主母了?他韩瑜怎么可能娶这种主动投怀送抱的风骚贱货!

  韩眉愕然看着他,总算见识了男人真正的无情嘴脸,心冷得彻底。她咬紧牙关,一颗颗将纽扣系好,默然不发地推门而出。

  韩瑜,我一定教你后悔!

  ……

  韩眉怒气冲冲回到和乐院,恰好遇上同院子的谢冰卿。

  她拿着一把旧伞,立在假山峭壁前面赏梅,那一人独自沉思的模样也亭亭玉立,纤尘不染,仿如雪中仙子。

  韩眉立在阴影里观察她,狠狠地揪住了裙摆。恰逢两个婢女经过,韩眉往廊柱后面躲了躲,听见那两名谢冰卿的贴身婢女灵芝和连翘悄声议论:

  “姑子又在惦记韩三郎了,每逢雪天便拿出那把旧伞来看,还记着当年的好呢。”

  “你以为呢,姑子今年推了多少门亲,不就为了等那负心薄幸之人么。这可恨的人,耽误我家姑子多少大好韶光。”

  “不过这些年韩三郎不也没娶么,想来一定也是对咱们家姑子有意的。不过今天白天我观察他,好似心高气傲,不是肯轻易朝人低头的人。”

  “那怎么成,他这样的男人就应该杀杀他的威风!让他对咱们姑子磕头认错才能和好,不然还以为咱们谢家好欺负呢。”

  韩眉听着,心中何其羡慕这种彼此唯一的感情,韩攻虽然颠倒张狂,但他比起虚伪的韩瑜来,的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只恨自己生来不幸,遇到的是韩瑜。

  韩眉本想躲着谢冰卿走,可不料越是冤家越要碰头,晚饭的时候,谢冰卿掉了一只玉簪,两个丫鬟把客堂搜了个遍,韩瑜更是殷勤万分,大声吆喝使唤韩园的丫头们帮忙寻找,最后竟在韩眉脚下寻着。

  韩眉拾起玉簪,交给谢冰卿。

  韩瑜皱眉厌弃,认定了韩眉做手脚:“早看见怎么不说,害得这么多人费周折。”“我也是才看见……”

  谢冰卿的丫鬟灵芝道:“也不怪姑子,那簪名贵,乃家传宝物,的确看了使人眼红。”

  韩眉顿时脸色难堪,正欲辩解,谢冰卿冷冷呵斥:“休要胡说。找回来便罢了,此事不准再提。”

  那意思,仿佛便是好心在帮助韩眉遮丑一般。

  韩眉气得饭也没吃便匆匆离开。

  她闷闷不乐,经过西院的时候,听见里头哭声一片。秦姬正在骂儿媳翟氏。

  韩眉驻足听了一会儿。原来西院的通房丫头素娥前几日挨了罚,没想到居然流了胎,众人才知晓她怀有二郎韩筹的孩子三个月了,还险些闹出人命。秦姬正盼着孙子,就这么打没了,虽然是自己下令用的家法,但是却恨儿媳翟氏肚量狭小给素娥小鞋穿,就这么骂上了翟氏。倒是夫人知道以后,命二郎一定要将素娥抬妾,素娥这么多年的念想终于实现了。

  韩眉听了一阵,突然不知哪里受了启发,谢冰卿不是心心念念韩三郎么,既然这贱人害得自己和韩瑜反目,那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傍晚,韩眉过来给韩瑜送茶解乏,韩瑜只当她来求和,爱理不理,韩眉并不纠缠,自动退了出去。

  临走时,她来敲对面韩攻的们,门打开,出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丫鬟。

  白素仰起头:“有什么事。”

  韩眉一怔,探头探脑朝屋里望:“你们少主人呢。”

  “洗澡,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便可,我知会他。”

  韩眉又是一愣,想了想,俯身道:“这是我亲手冲的花茶,想给三哥喝,既然他不方便,你替我送过去吧,趁热饮下,暖身养胃。”

  白素江湖手段何其老练,一闻那茶中气味,心底通透如镜:“哦。”

  她一转身,“哎!”又被韩眉叫住。

  韩眉不大放心:“你一定要亲手端给他喝啊。”

  “哦知道了。”门砰一声关紧。

  韩眉在外面愕然恼怒——好一个没规矩的臭丫头!

  ……

  进了屋,韩攻正躺在巨大木桶中洗澡,阿武给他搓背,室内暖香轻盈。“刚刚外面什么人来。”阿武扭头问。

  “眉姑娘,”白素将茶端到韩攻面前,“她说一定要我亲手端给你喝这碗春|药。”

  室内一片死寂,连阿武搓背的水声都没了。

  韩攻美目呲张:“……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见~!

  大家给我留点言呀,会不会觉得进度慢呀这些的,我好久没写文有点没自信哎哈哈

  ☆、第一次变身

  012

  白素一本正经道:“春|药啊。”

  韩攻:“……”

  纯洁的阿武问道:“少主人,你病了?那这药得赶快吃。”

  “我他妈吃了才叫病得不轻!”韩攻唰啦从水里站起来,抄过碗,手一伸,在窗外倒掉了。

  “今晚我睡你屋。”韩攻指着白素,水珠顺着他颀长的身材往下滴。白素愣了愣,又听他补充:“你睡我屋。”才舒了口气。

  当晚,韩攻和阿武便搬去了偏房,白素头一回住主屋,见那四壁清旷,高床软枕甚是舒心惬意,不免身心放松,坐在床头摒心静气练功。

  那被封锁的三处穴道依旧紧如枷锁,白素几度运功冲穴,终是无功;她不甘心就此失败,强行再提真气,加倍了冲穴的力道。

  突然,体内轰然一响,一股如魔似狂的力量陡然生出,在体内横冲直撞!

  拆骨之痛加诸全身,白素力量失控,煎熬得直受不住,一头栽倒在床。

  昏昏沉沉之际,忽然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三哥,三哥……”

  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那声音由远而近。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推开,一女子轻衣薄带,悄悄潜入房中。

  月光朦胧照着她的影子,不是韩眉又是谁?

  这韩眉自打看出那谢韩两家有联姻之意,便一心要勾引韩攻,来恶心谢冰卿,以报她诱走义兄韩瑜之仇。她本是个捡来的养女,自小心态偏激,行动也甚为大胆,白天下了药,晚上便来诱惑韩攻,简直将毕生豁了出去,丝毫不计那后果严重。

  她掩上门,抹黑来到韩攻床前,已经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兴奋,口中娇声道:“三哥,你热不热,我替你解乏……”

  韩眉双手伸出,没想到却摸到一对柔嫩弹软之物,丰|腴细腻,滑不丢手,竟是个冰肌玉骨的尤物。“……三哥???”

  啪!

  她惊呆之际,脸上挨了响亮一耳光。

  “放肆,下作!”

  黑暗中,响起来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韩眉惊得全身汗毛管子倒竖起来。

  躺在韩攻的床上,难道是未来的细君?韩眉魂飞魄散,更怕招来旁人,当即夺门而出,连门都忘了关。

  白素躺在床上无力挣扎,她全身乏力,骨肉撕扯一般地疼痛,月光从门里照进来,忽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呆住了——

  修长笔直的一双腿,和冰雕玉琢的一对雪峰……白素惊得忘了疼痛,一下子坐起。

  漆黑如墨的长发流淌在细腻的肌|肤上,俨然是从前那副成熟妩媚的女人身体。

  惊而转喜,白素激动万分——

  她成功了!

  方才冲开了穴道,她破除了体内的魔障,使得自己变回了原来的体态。

  白素狂喜不已,第一反应要离开这里,刚站起来,便一下子跌倒在床沿。这才发觉自己因为运功过度,此刻全身乏力。

  她挣扎了几下,走到门边,却又昏昏地摔倒,背后一痛,心中却甚是惊慌——

  糟了……她没有力气了!

  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

  白素晕过去之前,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的衣服还没有穿……

  可别教人看见……

  ……

  翌日,天光大亮。

  白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

  双手一摸,胸口硬如铁板,坦荡得一马平川。

  悲痛欲绝——本座的胸呢?!

  “你醒了啊小不点。”门一推,韩攻端着碗进来,他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衣。

  白素惊得头皮一炸:“你来干什么。”低头再看自己,所幸衣衫完整,可是,为什么还是那矮矮胖胖的六岁小童身体?

  难道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白素困惑。

  韩攻把桂圆粥放在床头边柜上。“喂你吃东西啊,谢你替大爷挡灾。”

  白素不解。

  韩攻坐到床边,摇头啧啧:“我艹这韩眉也太主动,昨夜居然将你衣裳撕了个稀烂,伯父他斯文得体,怎么养了个什么洪水猛兽的女儿出来。”不由感慨万千。

  他看来丝毫不知道白素昨晚变大的事情,当他回到房间时,白素已经缩小回到了原来的身体。

  所以,他只当白素那一身被涨裂的衣裳,是被韩眉撕开的。

  白素心惊肉跳,又兼万般失望——怎么会如此,明明运功冲开了穴道,却怎么还是变回了现在小孩的身体呢?

  她正惊疑不定,头被韩攻的大手按住了,他将瓷碗递过来,带一丝笑意的眉眼甚是温柔:“吓坏了吧小不点,先喝了压压惊。”

  白素的确受惊不轻,脑中一直在想昨晚的事情,她接过粥埋头便喝,掩饰心中的不安。

  又听他和声细语道:“昨夜之时不可对旁人提及,明白么?”

  白素奋力点点头,打死也不说。脑子里全是那得而复失的胸。

  ……

  这事发生过后,韩攻倒也十分沉得住气,一切若无其事,白天在客堂内一家人吃饭遇到韩眉也不动声色。倒是韩眉心中有鬼,不敢正眼来看他。她想起昨夜的女子,也是惊疑不定,不知道是哪个府里丫鬟和三郎私通。

  想来也有点妒忌,那一碗药居然被中道截胡,成全了别的女人。

  不过,即便自己勾引韩攻成功,韩园也绝对不会接受她这样身份的主母,哪怕是个妾氏,也不会给她做,反倒会让兄弟两韩之家反目,谢家却没什么真正损失。她冷静下来想到此处,又觉得甚为惊险和幸运,只怪自己恨谢冰卿红了眼,一时冲动险酿成大错。

  不过,这件事韩攻定然知晓了,韩眉自觉无颜面对,次日便推说身体不适,辞别离开了韩园。韩瑜正好嫌她碍事,乐得送走了这个义妹。

  虽然韩眉走了,不过大抵是昨夜之事让韩攻生了戒心,于是加强了祠堂的守卫,多弄了两个门房,又加了一个巡夜的护院。

  阿武懵懂不知内情,还傻傻来问韩攻:“少主人为什么突然加这么多人?”

  韩攻信口胡诌:“祠堂闹鬼,怕女鬼来缠人。”

  阿武吓得脸色煞白,韩攻轻哂一声,拿起《妖精志怪》图册,啧啧,真有女鬼还清净了,有时候女人讨嫌起来,比女鬼还烦人。

  白素经过头一回的变身,心中总归存疑,夜里关起门来修炼,才摸出其中门道。原来她旧伤在她体内沉疴颇深,功力始终不能恢复完全,于是冲穴不能完全冲开,只得暂保一时的通畅,于是每当冲开穴道气不受阻之时,身体便能恢复原形。而撑不过多久,气穴闭合,又会变成小孩的躯体。

  这事儿得耐心。白素琢磨着,等她调养好了身体,把过去的内功修补完全,便能够彻底冲开穴道。

  于是她安分在后宅做起了勤勉的小丫鬟,每天早一点完成份内的活计,便能多一点时间练功。加上韩园里的伙食也好,不会在吃喝上亏待下人,白素三餐认真吃,早起又早睡,那转眼半个月过去,精神气大有好转。

  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节,韩府上下都热闹,丫鬟们都忙着扎花灯。

  这日白天天气晴好,太阳难得一见冒头,照得天井院里暖融融的,白素在月台上支个马扎,坐着看采薇裁纸片剪花灯样子,马耳东风地听她的手工教学,心里还在琢磨昨天晚上运气的一招功法门道,不由得并拢两指,比了一个剑势。

  手才伸出去,就给采薇在上面挂了一个细红绳流苏串:“拿好了,一会儿帮捋灯穗。”

  白素很泄气——杀鸡焉用牛刀,这只手,过去可是拿来削平了不少武林大派的山头呢,你给我拿来挂小玩意。

  话虽如此,可不一会儿,白素还是迈开了小短腿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给采薇拿东拿西,忙得像一个小学徒。

  忽然垂花门里来一行人,险些撞个满怀,白素轻巧一旋身,侧身避了开去。

  丫鬟灵芝没刹住,往前一栽稳住,骂道:“不长眼呀,我们姑子的路都敢挡,活不耐烦了你!”再定睛一看对方是个矮矮的小丫头,一双妙目紧盯自己,不觉一愣。

  这小孩虽小,气质却阴柔冷艳,眼中竟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锋利。灵芝被白素盯得很不舒服,正要继续骂,被连翘拉了一把:“跟小娃儿计较什么,别惹事给姑子添烦,你忘了咱们来干什么的了?”灵芝便哼了一声闪开,和连翘趾高气扬地走开。

  这两个丫鬟正是为了主人谢冰卿来找韩攻,人说物似主人型,那谢冰卿素来高傲,这两个丫鬟也颇得精髓,听见阿武出来转达韩攻的意思说不去,便一个叉腰一个抱臂地揶揄开了——

  “摆什么什么臭架子呀,真以为还是京官呢?”

  “本来就是你们家主母的意思,让韩三郎带我们家姑子去逛元宵灯会;话是你们说出来的,去不去就自个看着办吧,到时候传出去韩家人言而无信,可别怪旁人多嘴。”

  “颠三倒四,不识礼数,哪里配得上我们家姑子?还真给脸了!”

  一人一句,把嘴笨人钝的阿武说得蒙圈。两个丫鬟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小武哥,喝水。”

  阿武擦擦脑门上的热汗,从白素手里接过水:“谢谢啊。”

  白素问:“那少主人晚上还去不去。”

  “去。”阿武还没回答,门忽然打开,韩攻掂着一杯漱口水从踏出门槛,仰天咕噜噜噜在嘴里盥了一圈,噗地喷在廊边的老月桂树下。

  他又是那样,披头散发,胡乱穿件单衣就走出来了,露着清晰流畅的锁骨。

  韩攻用手背抹抹嘴,翘起一根手指头,修长又莹缜:

  “阿武,你去把胖子老蔡老程全部叫出来,这些女人不是爱逛么,今晚老子给她来个大联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第二次变身,被韩攻摸到了胸……(=@__@=)

  ☆、天外飞仙(上)

  013

  元宵之夜,全城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谢冰卿拉长脸走在火树银花的大街上,左右两个丫鬟面如锅底灰,和她一齐朝前盯——

  今晚,韩攻的确是如约前来了,可是他不但带了自己的书童和丫鬟,还把温越程放蔡季全叫了出来,四个狐朋狗友勾肩搭背,那叫一个精神焕发,又吃又逛,还沿路乱抛媚眼调戏街边小姑娘。

  刚巧一个丰|乳肥|臀的美女经过,韩攻嘬起嘴儿吹了个口哨,美女红着脸掩面快走,到了巷子口,还停下来回头看他不住——这公子怎生这般眉目似画过目难忘,虽然脸上害臊,心中却如小鹿乱撞。

  其他人发出一阵无耻哄笑,连白素听了都觉得着实欠捶。

  谢冰卿更是越听越着恼,尽管是她非要跟着韩攻出来玩,但此情此景,让她觉得韩攻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她叫住前方白素:“你去告诉他们几个,我走累了,我要休息。”

  白素将谢冰卿的意思转达给韩攻。

  韩攻挖挖耳朵,像吹风一样把白素的话吹走,继续大步朝前。

  谢冰卿见状扬声叫道:“韩攻,我若走累了,就回府找你侄子玩耍去!”

  韩家的嫡长子名唤韩迟,也是韩攻的长兄,两人感情极好,曾一起入京求学;可惜韩迟英年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生母也不知去向,身世凄凉的很。韩攻平日最疼这个小侄子,从不提起他生父母的往事,以免小娃儿家伤神难过妨碍了学业。

  谢冰卿这一叫,顿时戳中了他的死穴。韩攻回头,捋起袖子叉着腰,细致的眉眼十分不耐。

  谢冰卿颇为得意地朝他一看,停下脚步,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逼他抉择。

  程放看见情势不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来打圆场:“师昀,我也走得腰酸背疼,上去喝口酒解乏罢。”

  温越对谢冰卿有点偏见,这会儿瞪了程放一眼,颇有责怪之意——你特娘的一夜跑遍东山山头杀马贼的时候怎么不喊腰酸腿疼,在天香楼五陵少年争缠头的时候怎么不喊腰酸腿疼,现在一个小娘们儿逞威风了,就来给我装肾虚,凭什么让着她?一脸欠收拾的叼样儿!再说了,现在就教唆师昀给她低头,以后还怎么振作夫纲?

  话虽如此,还是跟他们一行人找了个酒楼,上去包了个雅间。

  这独步天香楼说是酒楼,也一半一半儿,老板拓展业务兼做青楼生意,后堂园子里还有三栋楼,养了各色歌伎舞伎,有红倌也有清倌,夯不啷当加起来百来号人。

  温越手笔大方,一般出来都是他请,他嫌那光喝酒吃茶太闷,大把撒钱叫了四个歌舞伎上来表演助兴。

  绣帘一动,抱着乐器进来的四个花姐个个颇具姿色,谢冰卿的丫头灵芝看了,顿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吃腿儿饭的臭彩旗,来这腌臜地方真污没了我们家姑子的眼睛,咱们走!”

  声音不小,一下子传到四个花姐耳中,这些人都是清倌,虽然在欢场混迹,听来也甚觉诛心,顿时笑里多了几分辛酸尴尬。

  灵芝才义愤填膺地立起来,突然发现在座的几位郎君无一人起身,甚至连自家的主人谢冰卿也一动没动,眼睛只盯着韩攻看,顿时气氛尴尬。

  做东的温越目不转睛,眼里瞅的却是那花姐们,闲来把玩手中酒杯,道:“不中意留的可以滚,别逼大爷扇你嘴巴。”其他三位郎君也均目不斜视。

  他们不过是以沉默表涵养,其中意思也很明显——主子们在这里,哪里轮到你一个猖狂奴才说话,自觉点儿吧。

  灵芝发觉自己这一站,居然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脸色刷地煞白,起身离开也不是,坐下去又更难堪。

  这会儿,比她更难堪的是谢冰卿。温越数落她的人,等于当众下她的面子。好歹也是韩攻的朋友,以后两家还要经常走动,难道这几个娼妓却比自己重要?

  更可恶的是,韩攻坐在那里,美目低垂,波澜不惊,一句话都不帮她说。

  谢冰卿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琴声响起。

  琴姬把弦儿一拨,弹琵琶的抡指扫摇,旁边一支洞箫悠声相应,打鼓的花姐儿则足踏金莲,步履生尘,手握鼓棒飞身跃出。一曲华丽的歌舞就此开始。

  ——适时地将谢冰卿的声音压了下去。

  灵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在音乐声中坐下。

  那舞姬名唤绿蚁,乃是老板费重金从建安郡购来的牌面儿人物,天香楼的镇楼之宝。她在建安城时已凭舞技闻名,此刻拿出看家本领,扬眉转袖,如彩云招摇;钗腰缨摆,又如嫩柳拂水,将一支舞跳得如同轻盈若飘。

  温越大叫了一声好:“想不到在此能看到如此精妙绝伦的舞姿,胜似天外飞仙!”谢冰卿主仆鄙夷地不做声。蔡季亦击掌赞道:“确实无、无与伦比。”

  温越见程放在一边喝酒笑而不语,不由得用胳膊肘推他一下:“怎么的,不好了?”

  程放练武多年,此刻正发散思维,心中想的是这女子虽然身段轻盈,但毕竟没有武功,若能够既通晓舞蹈,又学会轻功,融会结合表演出来,那才叫真正的月里婵娟、天外飞仙。

  不过他不好说出来,否则以温越和韩攻的为人肯定叫他当场来段艳舞,还是不要给自己挖坑了。于是抿着笑容不说话,反倒让温越等人更好奇。

  韩攻在旁剔牙:“他笑你见识短,定是又想起哪个相好的了。”

  温越白眼朝天,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程放的女人缘就是好,属于迎面走来就会让人浑身发麻不知所措的男人,摘过的肚兜比他温越穿过的裤衩还多,心中一边妒忌一边慷慨拿出了钱袋,将一打银票推到桌边,给舞伎四人看赏。

  灵芝和连翘看那赏钱之丰厚,心中俱是惊讶,脸上却又嗤之以鼻,觉着这银子到了脏贱之人手中,也变得又脏又贱了。

  按惯例,客人打赏以后,舞伎们都要上前敬酒谢客。

  那绿蚁袅袅婷婷前来,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见那四子之中,温越富贵,蔡季斯文,程放俊朗,韩攻貌美,神色间便多了三分恭敬,大大方方施一礼:

  “原是颍川四大才子大驾光临,真教奴这陋室生辉,来,翠儿,快将我床尾那坛酒取出来招待贵宾。”

  温越看她聪慧玲珑,素未相识便一眼能认出在座四人,便率先喝了她的酒;韩攻、程放、蔡季一一饮过,蔡季还红透了脸被酒呛到,不住地咳嗽,几个花姐又忙着递茶水给他解围。

  敬到谢冰卿面前时,谢冰卿不接,丫鬟连翘替主人发声道:“我家姑子不喝那不干净的醪物,只饮清茶,你去取茶来。”绿蚁立即让旁人沏了碧螺春上来。

  茶端到面前,谢冰卿仍是纹丝不动,绿蚁赔笑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如有轻慢之处请姑子见谅……啊!”

  她话音没落,灵芝便抄起茶盏迎头泼去。

  白素原本在边上和阿武嗑瓜子儿,在旁边看到,顺手飞出一粒葵花籽。

  原本她早已计算好路线,这一粒葵花籽过去,必定能够弹飞那盏茶。

  谁知道几乎同一时间,另个方向飞来一颗花生米!

  葵花籽和花生米先后打在茶盅上面,微不可闻的两声细响,茶盅改变了轨迹,偏离绿蚁的面颊,却泼在了她的手上。

  一时间,茶水飞溅。

  白素回头,程放也在看她;两人对视良久,互相窥见对方武功一点门径,却又不知其深浅,彼此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一细节发生太快,在场的其他人并无察觉,都关注着绿蚁。

  绿蚁泪水盈眶,捂着右手弯下腰去。

  温越来看绿蚁手背,只见被烫得肿起大串水泡,不禁呲张眉目,呵斥灵芝:“你作死呢?”

  灵芝见他样子可怕,吓得直往谢冰卿身后躲:“姑子,他凶我。”

  谢冰卿起身朝温越施一礼,不紧不慢道:“我的丫鬟行事鲁莽冲动,我替她陪个不是好了。”灵芝在后面直撇嘴儿,只觉得为了一个勾栏女子,居然要自家主人屈尊降贵,真乃万般的委屈。

  温越这个人,要说风雅也风雅,文章诗歌信手拈来,还写得一手铁画银钩风骨健壮的好字;可是要说粗俗也粗俗,平日里看他乐呵呵笑面佛还开个书院挣钱数钱和气生财的样子,一旦真的生气起来,那就换了张九天神佛都变色的脸——他用手指着灵芝,恶声恶气,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牙缝里头挤出来:

  “老子今天不在这里跟你们闹,是因为给韩师昀面子;别把我惹毛了,火起来老子女人一样打!”

  他的手指头虽然指向的是灵芝,可是隔着一个护奴的谢冰卿,看起来就好像在骂谢冰卿似的。

  谢冰卿在父兄掌心千娇百宠地长大,几曾被男人这样当面呵斥过,一时间难以置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温越说罢扶起绿蚁,下楼时还回头朝这主仆三人方向骂了句:“入娘的泼东西!也配登堂入室?”

  这指桑骂槐的话语,简直让谢冰卿血涌到头顶——温九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言语这般下流粗俗?这要传了出去,自己被他这么一顿臭骂,要怎么在许昌立住脚?气得全身都发抖。

  她看一眼韩攻,只见他冷眼相看,并不来相帮自己,更是火上浇油。

  蔡季是个好心温顺的人,看谢冰卿这么站着实在尴尬,忍着口吃的为难来帮她解围:“谢、谢家妹子……老、老温他不、不是故意,他是一、一时冲动才……”

  “才、才乱发脾、脾气……”连翘在后面学他说话,还扮个鬼脸,灵芝噗哧一下笑出声。蔡季顿时羞得看也不敢再看,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还觉着那蔡季的口吃甚是有趣。

  “阿放。”拈着酒杯的手在棋盘上空应声一定,韩攻起身,正色敛容,目光如同萧瑟的秋氛。

  丫鬟们停止了笑声,众人都看着他。

  “阿放,你跟上去看看她们的伤势,弄辆马车送医馆去。”

  程放从韩攻说第一个字的开始,便已经拿好佩剑,如临大赦的飘下楼:“我先走了。”此地不宜久留,趁早脚底抹油。

  “阿武,你去龙头巷子的纸马铺买副春联。”

  阿武莫名其妙:“啥少主人,春联年初一都贴过了啊?”“那就买纸钱!纸人、元宝、幡子……随便你半个时辰内别回来!”“哦。”阿武惶惶跑下楼。

  韩攻神情严肃转向白素。

  白素识趣极了,主动举手:“我去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条街给您买根冰糖葫芦!”撒丫子带走一串尘土。

  最后,韩攻面对谢冰卿:“表妹,今天是元夜,无论是按我母亲的吩咐,还是应尽之谊;都该陪你走一走的;既然如此,我们下去吧。”

  谢冰卿有些茫然,她从韩攻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那种前所未有的客气和平静,让她忐忑心慌。

  韩攻做了个先请的手势,他的眼睛生得是那么的漂亮,微笑的时候清雅迷人,然而不笑的时候,却也刺骨逼人。

  此刻从他眼中散发出来的寒意,竟教谢冰卿打了个冷战。她更加不知所措,头一回朝自己的两个丫鬟发出求助的眼神。

  灵芝和连翘看见韩攻忽然转变态度,也有点害怕,不再嘻哈笑闹了,乖乖地上前来,撒娇卖嗲,想缓和一些气氛:“三公子别生气呀,多大的事儿!”“就是呀三公子,奴婢……”

  韩攻一步挡在谢冰卿主仆之间:“在这等。”

  谢冰卿不自觉地委婉了语气,甚至放低姿态耐心地辩解:“表哥,她们皆是打小跟着我,都是自家人,不会乱传话的。”

  “留她们在此间,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难堪。”

  ……

  白素跑到大街上,看见天香楼远了,才放缓脚步。刚刚想买红豆糕还是红豆饼来着?借口找得太溜,现在已经有点儿忘了,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吧。

  一摸口袋,得,什么都不必买了,刚刚跑出来太果断,忘记跟他要钱。

  原本打算要买的时候,还不觉得肚子饿,可是如今发现没钱,反倒觉得那买不着的东西特别馋人,白素看着糕饼果脯摊子眼睛发直。

  饿着肚子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两条大街的交叉口。

  灯火阑珊的长街绵延不尽,挂满大小灯笼的树如同开满了星河般的花朵;那转角处一块平旷空地上,搭着官府请来的戏台班子,免费彻夜轮场地表演各种经典曲目,娱乐大众。

  白素也决定娱乐自己,爬上一家小客栈的旗杆子,这是个没人竞争的好角度。

  台上正上演着精卫填海,那扮精卫的青衣相当敬业,穿得像个鸡毛掸子在台上扑棱翅膀,嘴巴罗圈儿磕控诉东海龙王怎么欺负她,又衔来泥土作填海状,不过她衔的却不是真泥巴,而是戏班拿出来当吉利彩头的钱币,引来台下观众一阵阵抽风,看见闪光的点就乌麻麻涌上去疯抢,差点把还没上台的东海龙王给撕得精|光,一直捂着道具头大叫:“这是朕的龙角!是龙角!”

  下面这么一闹,上面什么剧情都瞧不明白了,白素正没趣,忽觉脑后有风,警觉回头,黑夜中一掌当头劈落;她虽然已经感应到,然而功力大不如从前的白素,却身手跟不上心眼转动,只能侧开了头,结结实实被一掌打下旗杆。

  白素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却见一人身手矫健,头顶锃亮地虎扑而来——

  竟是那越狱了的德清方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德清轰然落地,爪子在街道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坑陷。

  白素果断翻滚侧避,往身边吐了一口血,却顾不得擦拭。她爬起来,趁着混乱,用轻功飞快朝戏台后面的大幕拱去,一路狂飙掀起尘土飞扬,心里直骂娘——这许昌城的郡衙,哦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谢冰卿的老哥谢惟,当的甚么狗屁骑都尉,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怎么把这条德清疯狗放出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到这里,发现才放出来个德清,那我们明天接着讲故事吧,不过标题其实已经有所剧透~

  另外就是如果大家方便的话,就给我留言打个分哦,谢谢啦鞠躬!

  ☆、天外飞仙(中)

  014

  白素一路狂奔,来到那戏台后面的换衣间里头,爬进一口装戏服的楠木箱笼里躲好,迟迟不见有人追来,才松得一口气。

  外面戏还在咿咿呀呀演着,她才受了一掌,这会儿气息虚浮。那戏班的人全都上后台去了,白素见屋里没人,便坐起来运气调息,一边心神不定地想着——方才那老秃驴满面耍狠逞凶的模样,分明一心就是要来寻仇,怎地这般轻易地就放弃了?

  要说那德清和尚最恨的是谁,一个是误打误撞揭开寺庙黑幕的白素,那另一个就要数把他送上公堂关进监狱的韩攻了。

  ……不好!白素登时醒悟。

  德清弃她不追,八成是找韩攻报仇去了,白素想到这里,才放松的一口气重新逼至胸口。

  偏生正值行功的要紧关头,这一分心,导致气息分岔,一股变两股,在体内焦灼缠斗,差点没将那五脏六肺给搅个稀烂。白素头冒青烟,口渗鲜血,强行将心神重新集中,才艰难度过险关。

  待重新恢复神识之时,发觉自己竟又冲开了三穴,变回了大人的身体。

  气血无比通畅,她有些惊喜,却又不知这能够维持多久,想起德清跑走已有一段时间,心知不可耽误,立刻要去追。起身时,对着镜子瞧见自己寸|缕不挂,又一醒悟,从箱笼里头顺了件衣裳套上,纵身一跃,抄捷径冲出了屋顶。

  那戏班为了伶人赶场方便,换衣间原本搭在戏台之下,白素这向上猛力的一梭子,竟然就此穿通了那戏台。

  一瞬间破地而出!

  台上刚好一场精卫填海谢幕,接着要来一场劈山救母,那扮沉香的小生握着斧子张大了嘴,正要唱段,谁知戏台平地里轰起个大窟窿,木屑飞溅,白素从中飞出。

  这可叫小生傻了眼:“我的亲娘咧,您怎么自个出来了?”

  幕后,扮三圣母的花旦光着脚丫,急哭:“奴的戏服呢?!你们谁见到奴的戏服?”

  台上,白素一袭白衣,振袖欲飞。

  台下观众见她不施粉黛便登台,虽然有些奇怪;但看见其人媚容艳质,一双凤眸冰剪霜裁,竟活脱脱画中走出来的冷美人,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白素四下环顾,不见德清其人,迎风抖出水袖,如一道长虹系住戏台旗杆,借力拉上了高处;跟着几下蜻蜓点水般的跳跃,便在原地不见踪影。观众再一回头,她已停在街边的屋顶上,衣袂翻飞,冷艳不可逼视。

  忽然间,她驾起轻功,凌虚踏浪般朝前纵去,素衣白裳在身后迎风狂卷,如羽翼怒张。

  围观者沸腾了,下面一片振臂狂呼声:“三圣母!三圣母!”

  人群追着美丽的三圣母在街道上一路奔,可是哪里快的过那闪电一般的身姿,白素在屋脊上几下腾挪转移,便横空穿过数条街道,一袭白衣烟云般隐没在夜色中。

  众人如痴如醉,竟不知戏班老板还有这样的意外安排。

  那台上的沉香才叫憋屈,拿着榔头锤子一脸懵——我还没劈山嘞,您怎么就跑啦?

  ……

  灯火长街上,韩攻和谢冰卿并肩而行,到了人声渐稀的路尽头。

  “表哥,你有什么话便说罢。”走到此处,谢冰卿终是忍受不住窒息的沉默,率先开口。

  她心忖方才在酒楼中虽然觉得自己态度是过分了些,可是韩攻他不闻不问,让温越那么落她的面子,显然也非待客之道啊。她跟韩攻抬杠惯了,多少有点了解,一点不怕他发怒指责,韩攻这个人多高傲,目空一切,寻常女子哪里入他眼,想要被他记住,反而大吵一架比忍气吞声效果好得多。

  谢冰卿这么一考虑,觉得自己简直是另辟蹊径,内心也更有底了。她微微扬起脸,只等韩攻发难。

  长街尽头,一盏小灯斜照,将他的侧脸烘托得清雅柔和,少去了往日的犀利。“表妹,我朝你赔礼道歉。”

  原本预备和他针锋相对的谢冰卿愣住了。

  “方才你在酒楼那般,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怪我冷落于你,连累老温他们受难;这是我之过——不该没同你说清楚,便带你出来。”

  谢冰卿继续说不出话来。他什么意思?

  “天香楼后面的事我会一并善后,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明天一早你就离开韩园,我通知表兄来接你。”

  一种极大的、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谢冰卿忽然感觉到,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说话,比大吵一架可怕严重得多。“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她装作懵懂,加快了脚步朝前走,真希望这段路能够就此打住。

  韩攻却停下脚步:“表妹,我这人喜自在,最烦拘束,性格粗劣,与你实是不合适。”

  谢冰卿慌了,她恨不得捂住耳朵——长久以来的拔高姿态和缄口不说,她以为凭对方聪敏性情,会懂她的女儿心思,可是为什么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百般闹腾,只是想逼他来宠她疼她啊!

  谢冰卿彻底慌乱了,有生以来头一回软下口气,去哀求韩攻:“表哥,我错了,方才我不该放任那两个丫头当着你朋友面给你难堪,我回去便教训她们,打断她们的腿,让她们掌嘴给你的朋友磕头认错。”

  见他仍是俊眉微拧,她更加着急:“表哥,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以后会做得好些的。你相信我。”

  谁料他声音愈来愈冷,像从冷水凝成了冰——

  “我以为你会明白我意思,如今看来你仍不明白。”

  “在我这里,你只是表妹;你好或不好,皆与我无涉。平日我给姨母和表哥三分面,任你胡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是我之错。”

  “所以,从明日起,我不会再给你这种待遇。”

  “搬出韩园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举重若轻,斩钉截铁,对谢冰卿而言简直如同万箭穿心。

  她忍不住道:“韩攻,你当真如此绝情?当初你入京为官,就贪慕荣华富贵去攀附公主弃我于不顾,如今你已经不是官了,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谢冰卿现在嫁给你,绝不是高攀,而是下嫁,你明白吗?”

  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被激怒,反而摇头笑了一声:“那我真该祖宗坟前烧高香感恩戴德了。劳你省下这柱香,也不用委屈下嫁了。”

  眼泪在谢冰卿眼中激烈翻滚——他的笑容是那么轻盈美丽,可是却又那么冷酷薄情!

  仿佛自己的一切,不值得让他波动任何一丝情绪,甚至他还伸出手,捋了捋那簇光润柔顺的头发。

  谢冰卿急怒攻心,脱口而出:“韩攻!我要的就是这个韩夫人的名誉加身,你我的结合非你我能够决定,而是我们双方家族利益驱使,你挣扎也是无用!我一定会做上韩园的主母!”

  嘁。韩攻轻轻从嘴里吐出一口气。他淡而处之,转身离开。

  “韩攻,韩攻,你说话啊!从小到大,只要是我谢冰卿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谢冰卿在后面愤怒跳脚。

  他头也不回,衣带当风,大步流星。

  ……

  韩攻甩掉谢冰卿,调头走回街上热闹处,忽见迎头一人一马冲来,所经之处人群四散。定睛一看,竟是那德清和尚策马沿街狂奔,一边骑马,还一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

  他心知不妙,闪身躲到一卖纸扇的小摊后面,拿了把扇子举着挡脸。

  德清便骑着马从他身边擦过,韩攻刚放下扇子准备撤,不料谢冰卿刚好从巷子里找来,一眼看见他,余怒未消地喊出声:“韩攻,你给我站住,韩攻!”

  谢冰卿跑到韩攻身边,不顾他不断打手势要她住口,大声道:“韩攻,你今日必须同我把话说明白。”

  她话音刚落,前面一匹马便立刻掉转了头。德清呲目欲裂,大喝一声:“韩攻,给我纳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嘻唰唰嘻唰唰,女主马上赶来救驾

  ☆、天外飞仙(下)

  015

  德清从马上纵下,顺手抄起路边铁匠铺的齐眉棍,虎扑豹跃,几步冲到二人跟前。

  谢冰卿正自纠缠韩攻不放,突然听到响声,回头见那恶僧袭来,顿时魂飞魄散,呆立原地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韩攻当下拔出佩剑,双方兵器在空中一交,齐眉棍断作两截。

  他虽不曾专心练过武,但世家子弟自小骑马打猎,刀枪棍剑总会使得一些,他身上那把剑又是家传的宝剑,精钢所铸,名唤凌云剑,比德清随手捡来的齐眉棍自刚强锋锐得多。一劈之下,却凭着兵器趁了上风。

  德清向后退了一步,韩攻趁这机会,一把拉起谢冰卿:“跑!”

  两人沿街狂奔,一路打翻各种摊子,以阻挡德清的追赶,跑到了两条街的交叉口。

  一回头,只见德清轻功步伐奇快,堪堪就要赶至。

  这时,东边街道来了辆运炭的板车,韩攻见了,立即举剑挑了只灯笼下来,扯了纸罩,将那灯芯扔在炭堆上。

  一时间,炭火齐燃,火绒窜起半丈高。吓得拉车的力巴挑了下来,大叫着火。

  韩攻一脚踢翻板车,那些被点燃的炭球犹如无数火球,朝德清飞去。

  德清迎头跑来,始料未及,急忙手舞足蹈挡了几下,有一颗炭球没防住,落进衣裳,借着衣服料子做引子,又在风里一吹,顿时长吐了火舌烧了起来!

  德清痛得嗷嗷大叫,原地几下便将上衣扒除,一摸后背,居然被烫得烂肿一片。

  再一看,韩攻和谢冰卿,已经在岔路口没了影。

  德清恼羞成怒,他原先只道韩攻没有武功,必挡不住自己一招半式,想要先解决了他再回去杀难缠的白素,没想到先折了兵器,又给烧成了炭猪,恨不得立刻将韩攻生吞活剥。

  他不顾上身赤|裸,冒着寒风狂奔追了出去。

  韩攻拉着谢冰卿跑到南门护城河边,谢冰卿又惊又慌,哭着拽他的手臂:“表哥,我跑不动了!”

  韩攻一指河边的老槐:“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冰卿瑟缩到角落,看韩攻跑到那护城河河堤上,眼泪直涌。

  德清旋即追至。

  韩攻已爬上了护城河的吊桥,站在那桥中心,手擎凌云剑,回头冲他笑道:“大师要追我,且与我上这边来!”

  德清一看那护城河足有六十余丈宽,底下是涛声惊浪的大河,疑虑顿生。

  韩攻手里握的是宝剑,如果他一剑劈下去斩断吊桥钢索,那岂非要连自己和他一起同归于尽?

  德清方丈虽冲着报仇而来,但凭他过去在江湖上为盗的功夫,想要逃出许昌避风,过后再东山再起还是不在话下的,自然不想陪着韩攻搭上这条性命。

  再看那韩攻立在桥上,笑容款款,德清心疑有诈,于是更加迟疑不前。

  韩攻此刻心中所想,却只有拖延时间。今夜是元夜,官府因为开宵禁,彻夜加派了巡逻守卫。方才他一路作乱跑来,沿途已惊起路人,只消再拖延一阵,必会有官兵循迹追至。

  于是他一捋鬓发,从容道:“大师何必如此恨我,你落了难,头一位伤心的要数我韩攻了。”

  德清一听 ,气得直冷笑:“哦,那可真是闻所未闻了!”

  “那是自然。素来豪族和宗派利益相连,可谓唇亡齿寒;你的寺庙多年圈占土地,使那郊野的农夫无田可种,流离失所者不得不卖身为奴,最后尽做了城中世族田庄里的苦力,反倒扩充了门阀力量,说起来还是你隆通寺之功。”

  德清怒道:“这些道理你也知晓,原本互相发财,你为何还要来拆台,对我们寺僧斩尽杀绝?”

  韩攻抿唇一笑:“唉,这背后有人授意,我实属被迫;大师入狱后,我良心甚是不安,直至今日心都还在痛呢。”说着摸了摸胸,甚是痛心疾首状。

  德清冷笑一声,韩攻鬼话连篇他自然不信,可是他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这幕后的主使者是谁,却须得要问个明白。于是诓骗他道:“那你倒说说看如何的不得已?兴许老衲网开一面,放你条生路。”

  韩攻道:“一要怪那卢陵,若非他同裴辙内斗不休,岂会借你做引火,去烧那裴辙?”

  德清一想有理,卢裴二人素来你死我活,倒教他的寺庙倒了霉。

  “二么则要怪那裴辙,放着好端端的骑都尉不做,去谋那卢陵的郡守之位,卢氏一族在两河声势威望何其浩大,岂是关中裴氏可比?他们两个神仙打架,却教我们小鬼遭殃。”

  德清一听也有道理,裴辙为人贪猥无厌又不自量力,他早就劝过裴辙见好就收,裴氏在关中再威风也鞭长莫及,但裴辙骄纵不听,想来真乃悔恨莫及。

  又听风中韩攻的声音传来:“三嘛便要怪豫州刺史蒋继了……”

  德清听他突然扯到刺史,不由得厉声打断:“你少拉人垫背,这同刺史有何关系?”

  “咦,那日公堂上首之人正是蒋刺史,大师连这也看不出来,难怪要被裴辙之流牵累了。”

  德清思及此案牵涉之广,背后官员势力之深,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休想翻身了,不由得心惊肉跳。

  韩攻就是要东拉西扯教他分神,好争取时间等官兵来,这会又道:“那蒋继你道是何人,河东巨姓蒋氏你总该听过罢,同卢家素有渊源,他们两家人……”

  他说到一半处,忽见城中东南角惊起鸟雀,知是衙门的人靠近了,幸好德清背对不曾看见,他快速清了清嗓子,正欲长篇大论继续往下说。

  谁知树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救命啊!我们在这里,来人啊救命!”

  原是那谢冰卿也一同看见了官府的火把,嘶声大叫呼救。

  韩攻头皮一炸,这原本安安静静地等着,救兵也会顺路寻来,她这么一吼……

  德清如梦初醒,纵到谢冰卿跟前,扼住她咽喉,冲韩攻恶声道:“原是想拖延老衲,现在就杀了你的小情人,叫你们做一对短命鸳鸯!”

  谢冰卿魂不附体,刚张开嘴喊了一声表哥,就被韩攻呵斥:“闭嘴!”

  ——一张嘴就招来霉头,还不知要连累他到几时。

  谢冰卿又怕又委屈,流着眼泪咬住唇。

  话虽如此,韩攻仍是冲德清笑道:“这点私人恩怨,牵扯旁人作甚,有什么冲大爷来便是了,”

  一时之间,情势逆转,德清知已占了上风,并不放松谢冰卿,另只手伸出来道:“兵器。”

  韩攻暗暗咬牙,倒转剑柄,将凌云剑丢了过来。

  德清接剑在手,一把掌拍开谢冰卿,打得她在地上翻滚了几个咕噜,同时身子一冲,两步跨上吊桥,五指如爪,将他从桥上拖下岸边。

  德清深恨韩攻,一心不能让他死得干脆,有意要先折磨一番,那五指抓入韩攻肩头,血深见洞。

  韩攻痛若锥心,一瞬间便昏死过去。

  德清又欲砍他一只右手,教他痛醒了以后再作折磨,刚刚举起剑,反光在脸上一掠,便听得一阵轻微刺耳的金属颤声。

  德清脸色倏变,回头望来,却闻声不见人,再低头一瞧,却发现那鸣响声竟是从自己手中的剑上发出。

  他忽然地想起来,自己在五台山学艺时曾听那传艺的老僧提过,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身虽未至,内家功夫所产生的气场却能使得器物共鸣,而且这种声音,寻常人听不出来,反倒是武功越高的人,听来越觉刺耳。

  这说法他也只是听说,从来未曾见过,一时惊疑不定。而那凌云剑在手中不受控制地呜呜作响,仿佛活了一般,几欲从他手中挣脱!

  德清如临大敌,双手擎剑,仰天大喊:“来者何方高人,为何不现身?”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枝叶凋零的老槐上立了一道人影。

  德清心知自己修为和对方隔了万层法天,加上是敌是友一时难辨,不由心惊胆寒。

  那道人影飘然而至,所经之处枯叶惊起,绕身飞旋。

  待落叶凋尽之时,剑鸣声渐渐收止,德清和趴在地上的谢冰卿一起仰头去看。

  却见来人是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女子,月光朦胧,照在她裙衫上如蒙了层薄雾,雾气中只见那目色幽深,瞳中光彩隐隐流转。

  白素伸手,五指抻张,一股巨力从掌心脱出。

  德清顿觉胸口一窒,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待他眼前再次复明之时,剑却已经到了对方手中,不由得大惊。

  白素横剑在胸,左手双指轻轻从剑身抚过,月光下凌云剑锋芒更显清冽。

  德清正自惊疑,却见她抖开手腕,剑尖朝前,眼光直逼自己。

  那意思仿佛是,你不懂剑,本座使给你看,何为真正的剑。

  刹那间,白色的影子身若惊鸿,剑似云展,旁人尚且看不分明,那凌云剑已抵入德清胸口半寸。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连血都不曾来得及从德清体内喷出。

  谢冰卿在一旁浑身发抖,彻底看傻了眼。

  白素始终缄默不言,德清含着一口血,看她那眼中的冷漠神光,分明是一种视杀人如割草芥的神态,脑中忽然想起近几年江湖上的传闻——

  “你,你是剑宗……”

  白素运劲一送,长剑顿时穿透德清左胸,没有让他说下去。

  鲜血彤云般喷出,溅了白素一身,也同样溅了谢冰卿一脸,腥味在空中迅速蔓延,东边城门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两女回头望去,却是程放策马赶来。

  ☆、同床共枕

  016

  白素立时将那剑往外一送:“拿好。”

  眼看凌云剑塞到自己手中,谢冰卿双手颤抖,瞠目看那血珠子顺着剑身一滴滴落在鞋面。

  不远处,马蹄声越催越近,白素衣袂一展,掠至槐树枝丫高处观望。

  只见那程放滚鞍下马,见到德清尸体,一脚踢开;俯身来探那韩攻鼻息,她心中也跟着焦急。

  再看程放眉宇间神色一松,伸手在韩攻身上点下几处穴道,左掌在他后背缓缓推捋,输入真气,白素这才放心。

  不多时,韩攻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雪,长吐一口气。

  他纤长的羽睫仍是垂着,余光看见了程放,低声嘟哝了句:“他妈|的,怎么才来?”又左右四顾,看见那德清尸体,顿时怒不可遏:“死贼秃,老子非多斩他几段不可——剑呢?”用力抻腿,却疲软下去没有踢着。

  谢冰卿看他苏醒,哇地扑将在他脚边,哭出声来:“表哥——”

  她手里还握着凌云剑,韩攻见了一愕:“你?”又看那德清身上剑伤,和谢冰卿满脸的血迹,不由得诧异:“看见援兵,悄悄跑去找人便是,大吼大叫作甚?”话没说完,又多咳了几口血。

  谢冰卿看了,一时间胸中酸楚至极,哭着扑到他怀里,叫了一声:“表哥!”心中无比悔恨自己和他斗气的种种。这一扑又撞到韩攻肩伤,痛得他身子一噤,她急忙弹开,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滴。

  “你杀了德清?”韩攻力气虚浮地问。

  谢冰卿一怔,眼看着他枕着自己的腿,目似秋水,极为动人,念及表哥素来眼高于顶,何曾这般温和地同她说过话,不由得心中一虚,颤声应道:“……是。”

  话虽然回答了,可是心里却害怕,不由得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程放那锐利似电的眼神。

  谢冰卿心里一惊。谎话说出便已经无法改口了,可是刚刚他策马过来,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那杀人的白衣女子?心中慌乱已极,又不敢回头去寻找那白衣女,生怕引起程放的注意,只得赶紧低下头去,抱紧了韩攻。

  风声漫过,河畔树影摇晃,程放欲言又止。

  他站起来,眼睛却从谢冰卿脸上移开,落到对面的古槐上。

  树干后,有一片纯净的衣摆被风吹起,露出了隐秘的一角,树冠筛落了月光,阴影里站了个模糊的影子——如雾里看花,极不分明。

  就似他刚刚打马过来,依稀看到了一条白色的人影倏忽来去,手擎凌云,刺入德清胸膛的瞬间。

  他原本可以第一时间出手襄助,可是一来相距太远,而来那人身法奇快,顷刻便间杀人红尘中,他一时惊诧,竟放慢了速度。

  他死死盯住那条身影。耳后传来了大批纷乱的马蹄之声。

  今夜正值骑都尉谢惟亲自巡城,得闻有人闹事,他新官上任岂容辖区起乱,便立刻引兵前来,一看却是那越狱的德清和韩攻等人,立即命人收拾当下。

  程放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此刻仍然绷紧着,三根手指按在剑鞘上。

  他甚至提起脚步,想要走过去一探敌友。

  忽然地,那人影一闪,从阴影中现身,同他打了个照面。

  女子容色幽沉艳丽,骨媚神清,一对凤目斜飞直入鬓角,风吹动着素衣白裳,周身如现寒宫玉阙,气态冷不可侵。

  程放隔着人群同她对视,一时间不由得狐疑。

  边上谢惟指挥衙差们抬走尸体,又一起七手八脚来搀扶韩攻,还催问程放:“程贤弟搭把手……程贤弟,程贤弟?”

  他刚要开口,却见那女子忽举右手,臂上血迹犹在,却竖起食指,放在了唇边。那意思是要他噤声。

  谢惟有些奇怪地顺着程放目光看去,那庞大的槐树树冠下却天清月朗,空无一人,只有枝丫在月光下摇晃。他摇摇头,继续搀扶韩攻朝前走。

  程放帮着谢惟把韩攻托上马背。韩攻捂着肩膀,仍然口中咒骂德清不绝,不住地喊痛叫嚣要求鞭尸。

  等程放再度回头时,却见那树干背后躲着的女子再次现身,目光隐动,似是表达感谢之意。

  随后,不等他有任何回应,白素旋即转身,纵起轻功,贴水凌云步虚一般凫过对岸。

  水花漫卷,衣如流云一般在河上掠过,远方处,有一道金色烟火腾空而起,在她身后宛若凤凰的羽翼。

  烟花凋零过后,仍是夜雾弥漫、水声滔滔,一切自然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放怔然望着平静的河面,一时间竟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真正地来过。

  身边依旧嘈杂已极,谢冰卿从他身边走过,微微地停顿脚步,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接,各自好像领悟到了对方什么,谢冰卿不敢再看程放的眼睛,低侠头加快脚步。

  他们彼此都清楚,方才对方都是看见了的。

  这教那方才白衣人的惊鸿一瞥,顿时浮现眼前,程放始知不是幻梦,一时间心头乱震,看着谢冰卿和韩攻离去的背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三更时分,夜幕依旧深沉,白素摸黑潜回韩园,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知道将要变回孩童身体,便除了血衣塞到床下,喝了一碗水,静静地上|床躺着等待变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屋外用力的敲门声:“起来了,起来了,你在不在?”

  白素低头一看,身体已经变成了小孩,便装作睡意朦胧应道:“谁啊?”

  阿武急切的声音传来:“少主人受伤了,快起来。”

  白素跟阿武急急赶到韩攻屋里。医匠在给韩攻治伤,一群人围观。

  她站在边上踮脚地看,韩攻的伤不轻,痊愈怕要三个月。医匠开了方子,阿武跑出去抓药,白素沏了一盏茶端到床边,被谢冰清抢过。

  谢冰卿头上里三层外三层缠着裹布,看起来像是随时垂危,却硬挺着过来探望韩攻。

  众人皆叹她的痴情和胆识,为了韩攻竟连那恶僧都敢杀;自己受了伤,又不顾伤痛地来照顾情郎。

  于是这杯茶捧在她手里,也变得情比海深,不喝下去便是忘恩负义了。

  韩攻脸色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