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作者:之蓝      更新:2023-07-30 07:19      字数:12186
  021

  围墙角, 先后咻咻探出两颗脑袋,一大一小。

  “哪个?”韩攻朝外张望,不远处群狮争霸,争先恐后攀上高台,采青大会正激烈。

  白素伸出小手,遥遥一指, 人群之中有一青年坐于蒋继身侧, 众人庸庸喁喁, 唯他韶华英秀, 别有一番奇姿高韵在那清冷眉目间。

  韩攻抽动唇角,低头打量白素:“老子怎么觉着,跟他比, 你比较像坏人。”

  白素愤怒仰头,冲他呲呲牙, 面目十分幼稚且凶残。

  韩攻拍拍她脑瓜, 改口安慰:“人不可貌相, 不可貌相。他怎么惹你了。”

  “他是我师兄。”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 还是极致的高手天生便有一种微妙的直觉,那萧让坐于人群之中,并没有什么预兆和提醒, 却忽然朝白素这边看来。

  白素二人缩回墙后,对视一眼,皆是心有戚戚。

  空空的竹林和讲经堂,只有树影在摇晃。萧让极目一扫, 又平静地转回头,舞狮大会已逼近高|潮,十几只队伍掉下高台之后,只有三支队伍在上面以拳脚争夺绣球了,其中一支队伍的两名武师根基显然稍胜一筹,狮头的武师双臂猿攀在上,下面那人抱着他腰借力,双腿横削直划,往身后队伍扫去,一脚踢中后面队伍狮头,那彩狮一瞬摇晃,挂在半空,引来下面阵阵惊呼。上面的队伍趁机同手并脚往前攀爬,将其他队伍甩在脚下。

  白素在暗处观察萧让,越看,眼睛越是发红,突然下定决心,朝萧让的方向走去。

  韩攻一惊,抓住她不放:“你作甚?”

  怒火中烧的她,已经顾不得解释太多:“不用你管。”

  被他一把揪住:“别冲动,他不是你师兄么?有话慢慢说。”

  白素怒不可遏:“我和他有甚么好说?你要我放过他?我若以德报怨,何以报我之德?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坐他边上的是刺史,就算你杀得了他,还想在州郡武装之下全身而退?”他紧紧抓着,并未被她满身的杀气恫吓,厉声诘问,“你和他分开这么久,他精进了多少你又知道?你怎知道这一去有必胜把握?你受伤没好,你确信去了之后不是送死而是复仇?而且你可有考虑过你杀死他之后,要如何对世人皆是你所做是正义凛然,而不是恃强逞凶?你出自名门正派,难道不重视自己身后的名声?”

  白素呆呆望着他,竟被他情急之下一连串的问题给问住。

  “你冷静一下,再做决断,别冲动送了性命。”

  她仰起头,萧萧日光透过疏竹,他眼中一片温润柔和,那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她激怒又慌乱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高低对视之际,忽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表哥!”

  两人一同望去。

  谢冰卿今日也随着兄长谢惟前来,她的位置正坐在谢惟边上,这会儿朝韩攻挥了挥手。

  蒋继卢陵等人也一齐回头,看向韩攻。

  蒋继素有拉拢他之意,自也露出笑容,将要起身来迎的态势。

  她看见萧让,心头一紧,却不知该如何表态。韩攻却不慌不忙,将她一把拎起来抱着,迎头朝众人走去。

  他从容不迫地迎上去,同蒋继等人寒暄。

  那些官员待他极是恭敬,就如他当年在朝一般。这些人之中,唯有萧让在旁超然视之,只是简单见礼。

  蒋继邀韩攻入坐,位置刚好就在谢冰卿和萧让二人中间。

  身边就是萧让,白素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白檀香气,当真是目眦欲裂。

  ——在她常年练功的太素宫里,便常常熏着此种香。如今他也身染此香,是否意味着,他已鸠占鹊巢,入主了太素宫,自封掌门了?

  她目光闪动,难以自制。

  萧让始终恭坐不动,他看着高台,上面已有一支队伍率先采青,锣鼓彩声平地而起。他随人群而鼓掌,目光却毫无聚焦,仿佛闲情俗世难入他眼。

  也许是白素过频繁的打量引起了注意,萧让忽然停下,目光淡淡扫来。

  他星目中清波微漾,使得白素心头打了个突。她急忙往韩攻怀里拱了拱,假装自己害怕。

  萧让问:“恕本座冒昧,请问这位小友是阁下什么人。”

  她心中一紧,韩攻已翻起眼睛,俊美又刻薄,嘁了一声:“这位大剑仙,您可真有意思,没同我说过半句话,便来打听我家丫头。”

  丫头二字,可以理解为丫鬟,也可以理解为俗语里的闺女。韩攻故意说得含糊,不欲教对方知道太多。

  萧让闻言,原本就冷的面孔上更蒙一层寒霜,真当是冻成了大冰窟。他发出轻轻的鼻音,大概听来是个哼字,平和之下透着冷酷:“那倒失礼了,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声音倒清锐悦耳。

  “算啦,我这等纵酒邪游之徒,哪配和萧剑仙说话,看戏。”韩攻目不斜视,冲着台上夺得头彩的队伍大声鼓掌,叫了一声:“好!”

  萧让眉头一拧,他作为剑宗名宿,一直以来姿态极高,同这趾高气扬的非儒林中人计较,一来没甚意义,而来失身份,便不再接话,沉默时面色不豫。

  蒋继简直要随着两人中间的冷气场迎风哆嗦,急忙热心插嘴打圆场,跟萧让介绍韩攻:“那位是本□□流,颍川韩氏,韩师昀韩先生,萧剑仙可曾听过?”“恕本座孤陋寡闻,没听过。”

  “……”蒋继感觉头皮也凉了,这个圆场显然打得不够到位,得再稍作补救,“师昀先生曾在京任职,官至廷尉,名噪一时。”

  萧让清雅端凝的面容上写满冷漠,哦了一声,淡淡中充满了不经意,仿佛韩攻的名字在他耳边轻若微尘。

  韩攻听到那声“哦”,更是眉锋轻挑,朱唇上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翘起拇指掏耳朵,更当他是坨耳屎。

  蒋继甚是尴尬却还要保持优雅微笑,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这官场和武林中的佼佼之辈二人安排在一起,果然是一桩不智之举,两方他都有求,均不好随意亏待;于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岔开话题,极力挽回尴尬气氛:“方才萧剑仙想问些什么,本官为你解释便是。”

  他谦和有礼的态度使人放松,萧让随口答道:“没什么。那位小友生得神似素素童年。”

  话一出口,蒋继、韩攻,甚至包括萧让自己,都微微地一僵。

  蒋继是听不懂他的话,但萧让却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了,他一时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间,他醒转,见身边蒋继不解之色,于是解释:“是我从前的一位童年挚友,可惜已经故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竟似带有温情。

  韩攻余光飞快扫过他的脸,然后装模作样收回去,暗暗瞪白素一眼——素素!原来真名是这个,他却最后一个知道,还是通过旁人的口,还什么小蜡烛小蝴蝶地给他编故事,真是欠揍。

  白素被他暗地里掐了一把,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疼。

  她又盯着萧让瞧。

  十几年手足恩义,一朝反目,便成死敌。如今,相距只不过寸许的距离,白檀之香愈发浓郁。

  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是无情。他漠然一瞥,竟似前尘飘雪,她偷眼相看,心中酸极,别转头去,大颗泪水已蓄满眼眶。

  正想着,突然听见头顶上声音道:“臭丫头贼泼,叫你上街打酱油,跑这边乱凑热闹,再他娘的满地乱窜,一巴掌打烂你的屁股。”说着韩攻便在她两个羊髻包中间敲下三个毛栗。”

  白素被他这噼噼啪啪几下假栗子打蒙了,眼泪泫然,也变得合情合理。

  她偏过头不再往萧让的方向去看。

  可这一回头,却对上了另一边的谢冰卿。

  谢冰卿见平日冷淡傲慢的表哥突然对一个小小丫头如此关照,心中大为不快,又看见白素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厌烦:“这丫头怎么这么多事,表哥,我说话你听见没。”

  对谢冰卿而言,韩攻那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气死人,这会听见她抱怨小丫鬟,反而缓和了口吻:“泼丫头宠坏了,挨点揍就哭鼻子。”

  话虽这样说,却收手一搂,将白素紧紧按在怀里,像搂一只小猫小狗。

  谢冰卿气炸——这不是摆明跟她对着干么!

  他还卖乖:“啊呀管教无方,真叫人见笑。”明明一脸纵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闺女。

  谢冰卿冷哼一声转去看舞狮。不过话说回来,勾心斗角的时候还真适合看戏,倒不见得戏多精彩,只是看看戏,缓解尴尬却是绝佳。

  白素软软地趴着,说来也怪,韩攻他身板不厚,算不得什么魁梧壮汉,可贴在他胸前,听见那暗沉遥远的心跳声,她的心也似得到感染,获得一丝丝宁静。

  她垂头偎着他,将情绪强按下去,于是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落。

  一场采青大赛看完。

  ……

  回到家,白素被韩攻带回屋,一顿劈头盖脸——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戢鳞潜翼、蓄志待时啊?那你又知道什么叫做韬光养晦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听过罢?刚刚你那么想都不想跑出去,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嘛!这国法里有一条叫做株连,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难得她低着头站在桌边听他教训,闷声不响。

  韩攻见她貌似自知理亏,喝了口水润润桑继续:“话说回来,他倒底和你有甚么冤仇,哦,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杀了你师父,又把你害成这样的仇人罢?”

  白素点点头,严峻的小脸掠过一丝愤懑。也难为她一代宗师,会被臊眉耷眼站着听他呼呼吼吼。

  韩攻啧了一声:“还真瞧不出来,我看他风轻云淡的像个世外高人,倒是你妖里妖气。”

  这话太刻薄了,白素不能接受,当即气炸:“你见他好,还要言语激他干甚么,同他好去啊。”

  “他欺负你,我自然整治他啊。”他脱口而出,极为理所当然。

  这么突然给她来个峰回路转,莫名其妙却又顺耳至极,她有气也中道泄掉了,白素不吭声。

  再听他道:“嘿,话说回来,你们江湖中人,特别是自诩名门正派的,不少似他这般,又酸又拧;看我不顺眼吧,又不能出手揍我,怕做低了他名流身份,话又说不过我,呆头呆脑的小白脸,活该受这份窝囊气。”

  白素:“……你又知道我不是坏人了。”

  “护短不行啊?只有你是韩园的丫头一日,我便脱不了干系。现在好了,如今我留你也不是,放你也不是,很两难啊。”他两条腿架在圆桌边上,抱臂歪头地打量白素,眉头皱来皱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白素道:“我同你保证,决不用这幅面孔去见他,一定会恢复真身再去。他不会知道我同你的关系。”

  这还差不多,韩攻点点头:“总算你良知未泯。不过我瞧他武功挺高,你这般离去,只怕去也是送死。不如养好了伤,胜算也大些。”

  白素沉吟道:“一直摸不着这门功夫的门道,难道要等一辈子。”

  “再琢磨呗,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你说你武功高,都是吹出来的。”

  她咬牙切齿,从头到尾,他好像对自己的实力一直充满了质疑:“自然不是,我很强的。”

  韩攻啧啧:“随你吹,反正老子也不懂武功。”他拿她当逞能的小屁孩,那眉眼神态看着气人。

  白素默默无言,不去同他一般见识。

  晚上用罢饭,韩攻带了些东西来白素房间,给她做了点安排:

  “既然知道你是个大姑娘,就不能和我睡一屋了,以后若不小心没控制住变了,就穿这些,别光着身子到处裸|奔,不是每个人都跟大爷似的,是个头一流的正人君子。”

  白素爬上凳子,扒着桌沿看韩攻带来的大人衣裳。

  有丫鬟的套装,有黑色的夜行衣,还有力夫的皂衣……好大的一堆,大户人家就是能把身上佩饰都穿出花儿来,连夏天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白素从小到大,只穿过道装,没见过这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里面挑出一件:“这件太过引人注目,用不着的。”

  那是一件莹白的鲛丝流仙裙,韩攻从库房里面找的,前些年族内一位堂姐出嫁忘了带去,留下的闺阁之物,因尘封不动又保存完好,跟新的没甚区别,提起裙摆依旧如鱼鳞般熠熠生光。他瞥一眼道:“留着罢,万一哪天你想穿出去浪呢?”女人的心思都活络花哨,拿不准的。

  方才在库房里找东西的时候,他一眼瞅见这条白裙子,想起她名字叫素素,定然天生配白色了。

  其实白素决没这个需求,她若变了身,逃避人群还来不及,哪里会穿这打眼的衣裳。她一眼望去,又见一斑斓织带,拿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她话说出口,便后悔了。

  因为把整条带子扯出来,竟是一条一尺长两头系细绳的棉布月带。

  白素:“……”

  韩攻问:“大小合适么?管它呢,你凑合用吧。”

  白素尴尬了,极其小声地说:“我现在用不着这个。”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个女人?韩攻拿眼睛打量,明白了,啊,她现在变小了。

  “留着呗,万一哪天你极其不幸突然变大,又极其不幸地……那甚么,然后极其不幸地,手边没一根这玩意,你说,那得多不幸?”

  白素才晓得,他这个嘴要闭不上,才叫不幸中的不幸。只得飞快收好,道了声:“劳你费心。”

  韩攻不以为意:“不客气。嘿,你们江湖中人不是都自诩真性情吗,怎么也尽说一堆没用的客套话。”说罢继续捣鼓,把他能想到的,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一箩筐推荐给她——

  从针线木梳到干粮匕首,只要白素能想到的,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心思细微倒真叫人咋舌。

  这一下,就算她遇到突发情况,也有了很多应急的法子。

  韩攻忙着给她打包干粮:“最后咱们约定一件事,倘若你突然变身,我又不在时,你别乱跑吓人,就来祠堂神龛下面的柜子躲好,记得带好吃的。我回来若见不到你,自然去那头寻你。”

  ……

  自从那回见过萧让之后,白素亲眼看到他武功身手又比从前精进,心中不安得很,夜晚练功也加倍勤快,与之而来的便是各种麻烦——不是在茅房附近撞见阿武;便是在后厨附近撞见采薇和红菱等丫鬟;更有一回她不慎撞破二郎韩筹和丫鬟香罗偷情,吓得二人当场昏死过去,第二天清早便被整个韩园的人围观了主仆俩,西苑翟氏和素娥一齐闹腾起来,又是一场风波。

  大家都说韩园有飞檐走壁的鬼影,请了几批看香道士都治不好。

  韩攻找来白素,怒气冲冲:“姑奶奶,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收了那神通?”

  白素很不好意思:“那我换个地方。”

  从这日起,韩园变得清净了,而且神奇的是,白素白天作为丫鬟的伙计一点也不差,鸡鸣便同采薇一起起来做浇花锄草喂鸟的活;日落韩攻从书院回来,也能喝到她亲手端的羹汤。

  这么一来,韩攻反倒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安排的时间。他当初稳住白素,其实也是缓兵之计,他心中最忌惮的便是白素以韩园丫鬟的身份去开罪萧让,这些武林人士和官场中人不一样,他们讲究的是另一套规则,寻常钱权利益动摇不了他们,反倒常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义气结成死仇,他才不想陷入其中,惹来无穷尽的麻烦。

  这日春雷滚滚,整个韩园都笼罩在暴雨中,密集的雨线在房前屋后溅着大朵水花,从傍晚下到夜里。韩攻关在屋里翻书,阿武打把伞从院里经过,嘴里念念叨叨:“这半天了怎么没看见小蜡烛?”

  阿武揣着一肚子的疑虑回屋睡觉去了,韩攻站在窗前观雨,心烦了一阵,书也没心思再看,便收拾东西就寝。

  直至中夜,雨声小了,却还没停,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他起了个夜,好死不死经过偏房,心念一动——小不点回来没?看一眼也就看一眼,然后会去睡觉,她爱回不回也不关他的事,便推门进入。

  谁知看了这一眼,他便睡不着了,屋里黑黢黢没人。

  这么晚了能上哪去。他马上在韩园里找了一圈,没影子;又想起这些日以来白素练功都没闹出岔子,莫非去了外面。

  韩攻撑伞便出了门,打算在家附近再找一圈。

  一路上冷风冷雨,街巷道路上湿泞凄清,他被寒风吹得十分恼怒,真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大包大揽,把这麻烦给接下来,如今淋的雨就是当初收留她脑子进的水,真该就那么把她留在云林书院的雪地里……云林书院?对了书院!

  在许昌城里她认识的地方没几处,十有□□去了书院。

  韩攻赶到书院,竹林间细雨缤纷,他一路穿行来到茅舍。

  擦亮纸捻子,油灯一照,炕上果然裹了一个人。

  “素……素素?”他想起上回听萧让那么叫,于是也喊了一声,很是拗口。

  乌龟壳似隆起的棉被上面,白素回转头,嘿,真是她!却又转回去。

  韩攻就像找到了离家出走的熊孩子:“哪里不好睡,非得上这来,冷风冷雨的有人帮你烧炕没?”伸手一摸炕沿,果然冰得刺手,又嘁了声:“冻不死你!”

  见白素没声音,他纳了闷,怎么了?两句还说不得么,挨炕坐下,往后仰头去看她动静,只见她顺着脖子下面没衣裳,若隐若现一片雪白……他连忙转头避嫌。

  原来是她半夜上这来练功,突然变大了却又没换的衣裳,在这躲着等变回去呢。

  他找地方把伞收了,出屋去拿柴火烧炕,因没干过那下人的活计,擦了半天火折子才烧起来。

  屋里慢慢升温了,他搓着手坐回炕上,也蹭一点暖气儿,问她:“好点儿没。”

  白素不说话,韩攻将她扳过来,只见那瑰丽妩媚的眼睛垂着,没什么神采,睫毛沾着一串雨水,把眼睛都打湿了:“淋雨了?”屋里暖了,他脱下斗篷,来给她擦头发,却发现头发是干的。

  原来睫毛上面挂的是眼泪啊……

  这倒教他新奇了:“嘿,你也会哭啊,快让我瞧瞧新鲜。”

  白素心再大,也恼得很,垂着头不理他,他越过份,弯了个小拇指来兜她的眼睑,刮了一滴眼泪去端详,跟珍珠翡翠似的在那鉴定真假。

  “真哭了……你为的什么,今个练功不顺利了?”白素摇摇头。

  “天太冷?”韩攻探头看一眼窗外,风声紧响,雨打着窗纸,倒春寒的时候天气的确变化无常。

  白素又摇头。

  “总得有个原因,”他费琢磨了,“你不说,我怎知道为什么?”

  白素张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却又艰难不发,双唇抖动,韩攻盯了她半晌,却听她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说人话!!!”

  她默然一瞬,颓丧:“本座现在是个怪物了。”

  韩攻表示,没听懂。

  “见不得光,只能夜里出来,就像过街的老鼠,害怕见人……”

  “脸上还长了毒疮……”

  “我看看。”韩攻给她拉过来要看,白素不让,他非得捧着别人脸,一阵端详后无语了:“哪里是毒疮,这是痘,每个人都长。”白素怔了怔:“那你为什么不长。”

  “是么,”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手感绝佳,感慨良多——别人以为老子的美貌是天生丽质,但同样也是后天努力保养的结果好不好,“我又不似你天天熬夜,我睡得多足!”

  哪知道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沮丧了:“本座如今不人不鬼,就连路人见到也会嫌恶;就算回到门派,也会被视为怪物……”这几日她藏头露尾地躲起来练功,既惊吓了别人,自个也不时担惊受怕。

  她说着,将脑袋埋进双膝,缩成了一个委屈的小点。

  他有点愣住,不晓得是不是夜深了天气又恶劣的缘故,平日里看起来像个凶残的小团子,现在变得极其虚弱,就像一只入秋的毛毛虫。

  白素肩膀抽动起来,她竟然哭了,真教他吃惊。

  她哭着哭着,他愣愣地看着,突然之间,好像看见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

  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她也爱漂亮,知道羞耻,也会恐惧,也有超强的自尊心。

  “路人嫌你是因为你神出鬼没,他们不知道你何方妖孽啊,似你这般长相,只要好好打扮,白天出门,有几个人会不喜欢,你自己搞错了……”

  “是这样吗?”她突然抬起头来问,目中闪过怀疑和希冀,却突然想到什么,沉下脸,“你该不会和他们一样,皆是拍本座的马屁……”

  他嘴角一抽,却见她眼中波光莹莹波动,又似天真又似邪恶,心忖她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想必听得多的都是恭维之语了,心态膨胀,难怪成长得这般扭曲。

  “唉哟你有马屁啊,我们都没有马屁的,我们都是人。”

  白素愠怒:“放肆,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欸!”

  冷不丁被他捏了一下脸:“你看,你有时候可以很美艳,有时候又可以很天真,谁能比你千变万化啊小可爱。”

  她呆若木鸡,还没从这更加轻浮的举动中醒悟恼怒起来,他已经离开炕头,从桌上拿了个什么物件推门出去了。

  白素被这番不遗余力的夸奖和调戏惊呆了,受伤地捂住自己被他捏过的半边脸颊——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举动太过失态,才教他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如此随便地拿她取笑。

  她愠怒地调整好姿势,重新裹好被褥,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警告一番,不许乱碰她。

  他回屋的时候,手里捧了个七宝暖炉——原来刚刚装炭去了。“给。”他把暖炉塞她怀里。

  白素抱着热乎乎的暖炉,一时又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他打量这间屋子,好久没回来住,欠打扫,也没吃的,张望下道:“赶明儿你也拿套衣裳备在这里,省得又像今天这样。”说着打了个哈欠。

  朦胧灯光下,他眉眼柔和清润,笑容也是懒懒的。

  她不由得道:“你累了。”“嗯,”他伸出手,帮忙整理了下她散乱的头发,端详道,“明天我搬回这住,你跟着我,省得每个晚上跑来跑去麻烦。”

  她又是一呆,心头有股热流,竟比那暖炉还要烘人,低下头默了阵,闷闷道:“其实……我怕是好不了了,这门武功心法我一日参透不得,就一日恢复不了,就一日打不过萧让。”想到萧让这个人,又是呲了一下牙,恨不得现在他就在嘴上一口咬死。

  “那干吗还非得去找他麻烦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智也。”

  她傲然道:“我是正宗,他是邪见;我清理门户,就算死了也是一种态度。”

  他点头笑道:“对对对,你境界高。”说着偏过头若有所思。“你怎么了?”“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哎,我给你说个厉害的故事罢。”

  他盘腿坐上炕,在灯下娓娓道来:“从前有个官员,负责替皇帝写史,写到一场战争;因为那时候国家在征服一个部落时,那个部落不肯屈服,于是带队的将军便将部落的人全数坑|杀了。战争嘛……总归有输赢,倒也寻常;不过后来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皇帝觉得这样不大好看,而且那名屠城的将军也十分地有名望,于是要那负责撰写历史的官员来个曲笔,修饰一下当时的情形。”

  白素道:“哦,就是不让他明白写出坑杀这件事么。”

  “差不多。不过这个官有点不识时务,他不肯朝任何强权屈膝,坚持直笔写史;他说,在一个血腥黑暗的时代,如果连说真话的权力都没有,连一段真正的历史都不能还原给后人,那岂非将黑暗延续后世,光明尽灭?”

  白素点点头:“倒是一条好汉。”忽然如有灵犀,抬头盯着他看:“这个官该不会就是你罢。”

  他莞尔道:“不是……听我讲完,后来他就被皇帝抓去,杀了头。”

  白素哦地一声。

  “这人是我兄弟,我兄长。”

  她“啊”地一声。她是听到韩园里有个故去的嫡长子叫做韩迟,却没想到是被朝廷问斩的。

  “正因为我从他身上吃到了教训,所以上面叫我给他续笔,我便不肯了。我这人天生惜命,又好面子,做□□也爱立牌坊,既不愿意身首异处,也不想编瞎话糊弄后世人,于是躲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

  白素吃惊极了,原来,他就是这样得罪皇帝丢官的。

  难怪他死活不肯回京城做官。

  她沉吟片刻,禁不住问了个许多人都问过他的问题:“你就没有一丝的不甘么?”

  其实,如果他想要回到京城,有的是大把机会。

  他兀自微笑:“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是我不想啊。”一派轻松写意,将前尘往事翻了篇章。

  白素想,他这个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大风大浪,最极致的荣华和最迅速的跌落,所以好像无论什么出现什么突发情况,他都平静得好像只是下雨时沾湿了裤脚一样,温柔又冷静,不慌也不忙。

  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以外的打算;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别人强加给你的,牵着你走的。”

  她想要的自然是萧让的命。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却又犹疑了。

  他笑吟吟的站起来:“你要不然再琢磨琢磨,我去添点柴……哎,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干柴,这外面的都潮了,烧一会就熄。”

  她应道:“后厨灶下面好像有。”然后缩回被子,继续咂摸他的话。

  真能杀死萧让之后,要怎么洗脱罪名,回到门派拨乱反正,也是一桩难事……

  韩攻回来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冷得脸色发青,白素挪了个位置给他。

  晚上天寒地冻,实在没法打地铺,两人把界限一分,各占据炕一头,熬过了这冷雨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晴朗,风吹着景观河,潺潺的流水声和鸟鸣传到屋里来。

  韩攻被鸟叫吵醒,看见另一边的白素,奇道:“你怎么还没变回来?”

  白素有气无力,衰弱道:“本座好像中毒了。”

  啊?他看她脸色双颊晕红,爬过来一瞧,极度无语:“中毒不像,感染风寒倒是真的。”她倒底是多缺乏常识,教人叹为观止。

  “真的。”“你没生过病?”

  这么一说,她倒显出了兴奋:“我从小到大头一回感染风寒。”

  “请问你是傻子吗?”饶是他看得多,也忍不住眼睛朝上翻——他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见人生病还能乐,“我去找个医匠。”“别急,我还没变回去呢,你再等等。”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谢冰卿的声音传来:“表哥,表哥,你在不在?”

  惊得两个人一下子头凑到一起,韩攻烦恼得双拳砸一下膝盖表示贼他妈倒霉,白素拼命摇头指一指窗外表示我跳出去躲躲,被他拉住使劲指她胸丫没穿衣服!白素摊开手大惊失色表示怎么办?韩攻急忙揪住她被子怒容满面别走光!

  “韩攻,”谢冰卿叫了几声没人应,语气便不大耐烦了,直呼其名,“你在里面吗?”

  “不在,快滚!”韩攻怕她直接闯进来,闷声闷气。

  谢冰卿陡然变色,和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敲门声更急:“可不是我要来,是姨母让我来给你带话,让你回去一趟,她有事同你说。”

  “那你话带到了,可以请回了。”“……你!”谢冰卿气恼,在门口一转身,忽然心念一转,又折返:“表哥,你在里面干甚么?”

  “睡觉。老子脱光了别进来!”

  丫鬟灵芝连翘在门外听得:“姑子,要不然咱们走吧。”

  谢冰卿却不以为然——韩攻,你以为这样就能躲我?今天我抓也要把你抓回去。

  谢冰卿奋力推开门,带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冲到里间。

  她正要张嘴说话,突然呆若木鸡,两个丫鬟都惊叫捂住眼。

  ——韩攻还真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背对三人,露出上半身的裸背。

  谢冰卿脸唰红到脖子根,赶紧背过身。

  韩攻继续叫嚣:“好看吗?看爽了吗?老子身材太好,看不够是不是!”

  “你……你无耻!”谢冰卿掩面飞奔而出。她窘死了,这传出去她怎么见人!

  听到人去得远了,韩攻松开手——靠墙的一侧搂了个白素。他触电般地弹开:“快快快穿我衣服……丢死个人。”

  他扭头避嫌不看,听着白素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心里有些纳闷……她怎的这般淡定,一般姑子都会知道害臊,谢冰卿就跟点着火的蚂蚱一样乱窜,她怎么就坐怀不乱呢,看着很有阴谋的味道。

  “本座穿好了。”白素道。

  她生来颜色好,一颦一笑皆入画,而且冷中带魅,别有一番从容,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韩攻见了她这表情,内心十分怀疑,感觉她这气态马上就要来支配自己了,连忙道:“我丑话说前头,这叫情况特殊权宜之计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你可别抓住今日这茬,以后想要逼着我娶你。”

  他搭救纯属好心,可别这小娘们春|心荡漾看上了他,那烦还来不及。

  白素偏过头,眉目冷艳动人:“本座何故要这么做。”

  “因为想嫁给本大爷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不得不防。”他说着赶紧起身,他的单衣都给白素穿走了,自己只穿下|身的,直接扯过披风,爱惜羽毛地裹裹紧——和她保持距离,以免她为自己美色所迷想入非非起了贪心,这小娘们武功高强,又和他同一屋檐下,万一对他霸王硬|上|弓,他可吃不消。那天晚上的噩梦,他可记忆犹新。

  “不会的,本座知晓你是为了助我解围。”“你说的,那样最好,你可记着,日后别自个打脸。”“而且,我等习武之人,以气正神清为美,以刚强不屈为美,不会喜欢你这类雌雄莫辨的……我这么说没有贬低的意思。”她好心解释。

  “你说什么!”他震惊了,不可置信地扭头回来,上下打量,似乎明白了什么,“哦,你故意的跟我抬杠,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故意贬低我?你是不是故意装特别无视我想要引起注意,对不对?”

  白素便继续同他解释,像他这般对武功一窍不通的男人,放在门派中,就算最低级的弟子也能一拳打倒他,没有人会喜欢。“打个比方,就算本座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看上你,按照门规也很难通融,因为差距太过悬殊。”

  “你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她穿上开裆裤了没有?”自己才几岁?吹牛。韩攻不爽极了——原来她那个门派审美标准是比蛮力的?什么牲口标准!

  不由得万分地鄙弃:“哼……那样最好。你欣赏能力有限也非我之过,大爷懒得跟你解释什么叫做君子斗智不斗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上者伐谋智者攻心,你们江湖草莽的审美我是不敢苟同,你就尽管去欣赏你的肌肉壮汉罢!不聪明也不漂亮,而且性格也不可爱,实在没得救。”

  白素听了,顿时不悦:“可是你昨天还夸赞本座漂亮又可爱。”“……老子有吗,你听错了。”

  ——吹捧这种事显然是相互的,更应礼尚往来,你骗骗我我蒙蒙你才会一团和气相亲相爱,她吝于欣赏他的美,他凭什么慷慨大方,收回!

  白素盯着他气冲冲出门去添柴烧炕的背影出神。

  他的身长颈直,姿态却算不上玉树临风,懒洋洋的态度里,似乎总带着一股玩味世情的冷嘲,每一步晃出去,都吊儿郎当,却又稳稳当当。

  屋外还能听到他好似在跟谢冰卿的两个丫鬟交谈:“叫魂啊,给老子等着!”扯着嗓。

  不自觉地,她微微扬起唇角。

  ……

  一直等到中午,白素变小,韩攻将她送回韩园。

  白素跟阿武回后厨吃饭,韩攻倒不饿,他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走过正厅时被母亲的贴身丫鬟红菱叫住。

  谢氏已在正厅等了儿子多时。

  韩攻知道,今天又有一场狂风暴雨洗礼他,于是耷拉眼眉,在太师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坐掏耳朵,不听不听老娘念经。

  果然谢氏开口,语重心长地头句话便是:“攻儿,你又捉弄冰卿了?”

  “没。”此类谈话,须得装傻充愣言简意赅,以最简短的词句概括回答,不要引起任何对方继续提问的兴趣。

  “攻儿,你年纪不小了,难道就不考虑一下终身大事吗。”“不。”

  “母亲知晓你眼界高,可是寻寻觅觅又能等到几时呢?”“不晓得。”

  “你对冰卿倒底怎么个想法,这里没外人,说给母亲听听。”“没想法。”

  “今日医匠来把过脉了,母亲得了肺痨。”

  他心头一个霹雳,凤目中掠过惊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男主立了不少flag,以后就会知道全都是要还的;

  对了,听说喜欢一个人都是从自我审视开始的,“哇,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科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