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作者:之蓝      更新:2023-07-30 07:20      字数:9559
  028

  白素满怀欣喜回到韩园, 来到祠堂院里,只见阿武正在厅里吃西瓜。

  阿武瞧见白素,立马兴奋招呼:“小不点快过来,今日乡下田庄送来许多果子,趁着新鲜先吃,一会儿还有许多点心。”

  白素无心吃那些零嘴, 阿武硬是抓了一把糖给塞给她:“小不点拿去吧。”

  她问:“少主人呢。”“今日的客人从洛阳来, 书房里谈话呢。”

  她等了一阵, 约莫半个时辰, 还不见韩攻回来,坐立不安地吃了几粒葡萄,不时站起来望望, 阿武道:“小不点你别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

  白素道:“你少吃些, 小心吃坏肚子。”阿武果然打了个饱嗝, 他太贪嘴, 这会儿腹痛起来, 捂着肚子一溜烟跑向了茅厕。

  白素也趁机起来,往书房院里靠,想看看韩攻什么时候出来。

  韩攻的书屋在整个韩园南面的一片竹荫下, 门前栽种兰花,夏日天气炎热,这里却相对清幽凉爽,屋檐下面挂着几串驱蚊虫的菖蒲草, 风吹过来绿幽幽地似几片风帘。白素靠近书屋,便看见韩攻今日穿着一身颇为隆重的儒士长袍,整个人少见地整洁庄重,将客人送出书屋。

  白素原没好奇,但看那挡光的竹篾帘子掀开,出来的客人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容冷峻威严,似有几分眼熟,她看着疑惑,却记不起来是谁了;他身边立了一位紫衣美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作苗人打扮,戴月轮耳环,身背一个木质的药箱,正同韩攻道别。

  “那么我们二人便告辞了,师昀,你要多保重。”那紫衣美人一开口,却使得白素吃了一惊,她的声音不像是青春女子,却是中年妇人的声音,原来竟是驻颜有术,人到中年却不显老态。

  韩攻点头:“我再送二位出城。”

  那男人开口,声音威凛:“不必劳烦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罢。”

  “那么,太尉大人,后会有期。”

  白素吃了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刚刚辞官归故里的太尉!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随师父江遇白进入洛阳,代表剑宗和气宗进行比武的决战,她见过这个人。那会儿她才六岁,情形已然记不大清楚了。

  太尉从洛阳赶到许昌见韩攻,而且隐秘低调,穿着寻常便服,实在有些不寻常。莫非韩攻要去洛阳了?

  她心头疑惑着,跟着韩攻送完客人回到祠堂,阿武已经不见踪影,剩下半框西瓜皮王妪正在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骂,非将这贪吃闹肚子的阿武扣工钱不可。韩攻打发王妪回去,厅里只剩下他和白素两个人。

  他道:“我有话同你说。”

  白素也跳起来道:“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韩攻今日原本接到卸任的太尉来访,很是意外,原来太尉因为身体告病辞官,又准备隐退治疗,他身边那位来历神秘的紫衣美人,虽然他没有明说,但韩攻多多少少猜得出这女子似乎是苗疆的药师,听太尉说他打算南下隐居,韩攻也问过,太尉却未明言。他猜的是,西南边一直有个盛产奇花异草的药王谷,也许太尉正是要去那里疗伤吧。

  太尉临走之前,劝韩攻出山,如今朝中丞相老迈,他又隐退;皇上倚重兰台中人,以薛人玉为代表的法家寒门清流,正疯狂掠夺属于北方世族的政治资源。这些世族急需重新整合,要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核心人物站出来。

  韩攻听罢太尉的劝言,直说要再考虑,但是薛人玉对他明里暗里施加的压力和威胁,其实去洛阳与之一战,似乎也在所难免。

  他今日就是想同白素说这件事,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块去洛阳。

  不过,他见她蹦蹦跳跳如此兴奋,这对沉稳的白素而言倒是少有,他莞尔道:“那你先说。”笑容中颇有怜宠之意。

  “我师父没死!然后萧让当做叛徒悬赏处理,江湖上的人都在追杀他。”白素兴奋过度,语无伦次,“我总算可以回门派了!”

  韩攻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麻烦了你这么久,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以后你若得空,可以来白岳山寻我,”白素下意识低头找了找,摸遍全身才想到自己从剑宗出来已经身无长物,没有什么门派的信物可以留给他作为凭证了,想了想道,“你来了就说是太素宫主人的朋友,弟子会为你引见,就是可能会在山脚下等上一天,我接到消息尽快下来接你。”

  白素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正考虑自己说的话,继续欢喜地道:“等我回到庐江郡,立刻差弟子送信给你……”

  “素素。”他忽然打断,声音有些不同于往常。“嗯?”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韩攻答非所问地道:“没事。”

  “可我看你脸色……”

  “没什么。”

  在他心中极为失落,看见她这般高兴的样子,仿佛对于韩园的一切,整个都毫无留恋之情,想必在她心中,自己的轻重可以想见了。她既然一心想要离开,自己又何必阻挠呢?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傍晚,白素照例去给小公子送饭,然后特地去王妪那询问了这个月的工钱,打过招呼,过了月中,便可以提前从账上支领。

  在后厨和采薇用罢晚膳,白素拿了个绣花荷包送给她,采薇打开一瞧,里头是上个月她看中的那对银耳环,惊讶:“给我的呀?”“嗯。”采薇摸了摸白素的头:“怎么无端想起给我送东西来了。”白素只是笑:“你就收着吧。”在韩园,这小女孩待她很是友好,临走之前,算是一个纪念。

  这些人里头,待她最好的就要数韩攻了,她还不曾想好要如何报答,只能回到门派之后再说了。

  夜里,白素本想要寻韩攻谈一谈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的事,然而他睡得很早,她想,白天他待客累了,再等明天同他商量吧。

  她练过一轮功夫,变作了大人身体,夜静悄悄的,摸黑进屋。耳间在韩攻主屋的旁边,走过时她轻悄悄的,怕惊醒了他随眠,忽然听到韩攻翻了个身。

  她停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去,想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纤长的羽睫好似蝴蝶的羽翼。她见他薄被歪了一角,便伸出手,替他将被子盖整齐。

  当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间,韩攻的眼睛睁开了,他握住了白素的手。她微微一惊,却见他双瞳漆黑地看着自己,因为在阴影中,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他双手一拉,白素顺势躺在他枕边。他抱住了她,隔着被子,轻轻地道:“你跟我去洛阳吧。”

  她有些吃惊,心在胸膛中跳得极快,他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使得她感觉到颇为不自在。“我……”

  “那日从田庄回来,我便不想再和你分开。”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回庐江郡吗?在她看来,白岳山才是她的故乡,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真的犹豫了起来。

  突然她想到,他去洛阳,那里艰难险阻,也许还有许多困难等着他,他还需要她的保护。于是她便道:“好,你放心,我随你去洛阳。”

  他极为珍重地收紧了怀抱,两人隔着薄薄一层被子,呼吸都是紧张。

  “我得给师父写一封信,告知他我没有死,这样才能随你先去洛阳。”

  “好。”

  白素这样说完,感觉事情安排停当,暂时也不必离开,反而松了口气。然而韩攻仍然抱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但一想到今后还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明朗和愉快起来了。

  自从白素答应和韩攻一起去洛阳之后,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打点行装,韩攻这次去要带上阿武和白素,王妪也要一起去,所以去后厨理了一张韩攻爱吃的菜谱。阿武负责准备马匹车辆,白素则收拾他的衣服细软。

  谢冰卿那边,自从那一晚韩攻没有将星星坠子送给她,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位表哥永远都不可能接受她,即便有父母长辈的逼迫,韩攻也不会就范。谢冰卿着急了,态度也随之软化,她想放低姿态,再来同韩攻寻求和解,然而却得到韩攻即将入京的消息。

  谢冰卿哭了两日,但这一回,韩攻铁了心要离开,她怎么求助于夫人都是无用。夫人来问过韩攻,韩攻只道自己已有心仪之人,让母亲不要费心了。

  夫人也是无法,另外十分好奇,不知儿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子,执意要问,还说要帮韩攻去请人合一合八字,若是门户合适,便可以下聘。说到底,她也极为盼望韩攻能够早日成婚。

  韩攻只是笑,让母亲不必操心这些:“待儿下回从洛阳回来的时候,便带她来给母亲看。”如此搪塞了过去。

  这日白素收拾韩攻衣物,小公子来找,说自己打坏了一根木剑。原来小公子跟着白素扎马步也算勤快,白素便教了他两招剑法,因为怕小公子好动顽皮用真剑伤了自己,所以才让他使用木剑。

  白素道:“那就先不练了,等我有空的时候再给你削一把。”

  小公子怏怏不乐:“从许昌到洛阳还要好几日,路上我玩个什么呀。”

  原来,韩攻去洛阳,也打算要带上小公子一同。白素想了想道:“你随我练剑也有几天了,想不想使真剑试试?”

  小公子自是兴奋,连声道好。白素便让他在府中等着,自己去铁匠铺,打算专门为小公子量身定做一把不开锋的短轻铁剑练功。

  她要去的石记铁匠铺在城南的一条街道上,白素才走到那条街,便觉得被人跟上了。

  来人似乎武功不弱,白素故意走得忽快忽慢,穿街过巷想要戏弄那人,不料这人如影随形,仿佛是个江湖老手,白素竟然不但无法捉住他的行踪,还甩他不脱。

  有点门道。察觉此人颇有来头,白素打算先不去铁匠铺了,索性将这人引到僻静处,抓起来拷问一番什么来路。

  她很快引着这人出了城,两人一前一后倏忽来去,步伐皆是飞快。白素在郊外越跑,越觉得心惊——她的凌云飞步,世上少有人能够追赶,除了……难道?

  她在一棵大树后面停顿下来。

  一转身,来人也不闪躲,大方掀起了斗笠的面帘。

  ——萧让!

  白素惊呆了,眼中杀气微露。

  而后,她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还是小孩子的身躯,在萧让面前尚未暴露身份。不要慌!她镇定自己。

  萧让却开口道:“白师妹,别来无恙。”

  白素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晓的?

  “我截获了你送往庐江郡给江遇白的信件,才知你坠崖未死,走火入魔变了孩童。”

  萧让微微笑着,白素心慌不定,不知道他突然出现,来了多少人,又打算如何对付自己。她四顾前后,忽然发现并无伏兵,稍稍镇定下来,回过神想,不对,既然萧让已经成了门派叛徒,怎么还敢这般招摇地来找自己?

  她定睛一看,只见萧让脸色发沉,嘴唇略显出一丝苍白,仔细看之下像是受了内伤。

  这便又让她放心了一些——过去在门派中,她和萧让的武功便是□□开,她原本担心自己功力不如往日,单对单难以对付萧让,但观察他如今状况,好似也不怎么乐观。

  白素心中有了一些底,冷冷对萧让道:“如今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你还敢来找本座,莫非心中不服,还要寻本座复仇不成?”

  “什么是你所指的真相?”萧让却显得从容,他出语惊人,“你指的是容假扮成我,将你打下山崖这件事?”

  白素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死到临头,还编派师父,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放过你吗。”

  “我来找你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萧让道。“不过你可以再仔细回想一下,那日你被打下山崖,和你对打的人使用的是哪一路的武功?”

  “哼,你刺我那剑,不正是你的看家拿手一式‘落世星河’么!”

  “这一手既然我会使,江遇白自然也会使。”

  “你还想嫁祸给师父。”白素冷冷不以为然,萧让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江遇白既是她的授业恩师,同样也是从小将她养大之人,在她心目中师父武功超凡入圣,品行更是无可挑剔的圣人。

  “江遇白教过你九转功吧,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不是因为你坠崖之后受伤太重,而是因为,九转化血功需要化人血散功。江遇白自然不敢将这些告诉你,否则他的真面目就会大白于天下,他怎么会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他巴不得做你们眼中的道德君子。”

  萧让不顾白素眼中的愠怒,继续从容地说下去——

  “你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他的秘密的吗?这些年你应该也看见了,他喜欢收受江湖上那些恶名昭彰之人为弟子入派,美其名曰教化这些人,实际上,他却将这些大凶大恶之徒带上天鞘崖他的修行地,吸干他们的血作为修炼散功的原料。然后,将他们的骸骨丢下天鞘崖。”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收这些奸恶之徒,即使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追问他们的下落,因为这些人在江湖中人看来死有余辜,能教化便是造化,不能教化死了也罢。只是,江遇白一直杀人饮血,练成的功夫自然也正派不到哪里去,师爷韩朝新曾经规劝过他,他却变本加厉,直至心性大变,到了最后,他不够抓人饮血,竟然连谷中的弟子都杀。”

  白素听了心头一惊,的确谷中常有弟子失踪,她只以为是叛逃……然而萧让这人的话决不可轻信,她也根本不会相信师父是那样的人,冷冷打断:“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信的。”

  “江遇白以人血修炼九转化血功被我撞破,杀我灭口不成,便假死骗过我;我以为他死了,为了门派声誉,自然不会再说出他的行为,不料他却是假死,还假扮作我的面貌去杀你,想要挑起门派内部纷争,借你太素宫派系之手,杀了我。”

  虽然白素一言不发,但是萧让看她的脸色,便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犹豫,他知道白素被自己说动了,继续道:“我这次冒死回去门派,正是偷出了九转功的秘谱,你若不信,便可以看看,江遇白是不是没有将这门功夫传你完全。”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旧簿册,只见上面血迹斑斑,可知得来不易。

  白素想接,但一犹豫,却缩回手:“你不过一面之辞,我岂能信你!”

  萧让微微一笑:“你不敢看?”

  “笑话,本座有甚么不敢。”白素接过来,心情烦躁地翻了几页,竟然真的是九转功的后半本,双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原来那武功秘籍之中,真的清清楚楚记载了如何将九转化血之法练到第九层,就是要以人血为祭帮助散功,并且能够从被吸食的人血液中攫取对方的功力。

  白素心惊肉跳,不敢置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

  她从小便跟随师父江遇白学艺,心中认为他乃是德行高超的一位前辈,如今突然受到这样的打击,心中的圣人形象一夕倾塌,实在难以接受。

  “白素,你是不是觉得江遇白德高望重,所以他说什么便是真的,我与你素来不睦,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不过是以个人偏见,自我蒙蔽罢了。”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江遇白根本不是你们眼中的君子,人们眼中的君子一旦做起恶事来,比小人更加可怕。你明明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却还要欺骗自己,我真替你觉得可悲。”

  “闭嘴!”白素勃然大怒,跳起来瞬间出掌,打向萧让前胸,萧让撤步一接,两股巨力轰然互相震动,脚下草木横飞。

  萧让被白素的内衣一震,倒退数步稳住身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苍白的脸上泛着凄凉的冷笑:“白素,你大可以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去领江遇白的悬赏。你就算一辈子这么糊涂下去,臣服在他的脚下做个乖徒弟,自然也可以一生享受荣宠,因为在他的徒弟之中,就属你最为愚忠了。只是我觉得你可怜……你如此的愤怒,是因为真的不相信我对江遇白的指证,还是在痛惜你那跟错了主人的十几年时光?”

  白素眼睛瞪得血红,目中尽是杀气,萧让一脸慷慨,闭上眼睛,随时准备赴死的模样。

  “你要杀便杀我好了,总而言之,这份真相将会永远掩盖于世,说不定你还能心安理得回到剑宗,继承掌门之位呢,哈哈哈哈——”他发出令人心悸的狂笑。

  白素清冷的面庞上,杀意渐渐凝结:“你说得对,我绝不会相信你,我一定会回到剑宗。”

  她说着,一掌拍出,风云变色……

  ……

  韩攻临走之前,同书院的温越等人约了吃酒,各自交换了一些礼物,程放和韩攻一同上路,他武功好,路上可以作为照应。而洛阳那边也来了书信,原来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定立皇储,可是他膝下无子,于是许多大臣推举燕王世子,皇帝面上表现得极为欣赏世子,但迟迟不予定夺,于是朝中流言四起,说皇上有意立安阳为皇太女。

  安阳公主自然有这份雄心,她是一个文才武功的彪悍女子,如今见有望登顶,心思更加活络起来。如今她急需要这些朝中大臣的支持,于是,她亲笔书信,寄来许昌,催促韩攻快些上路。。

  韩攻在书房给安阳公主回信完,便命人将小公子叫到跟前来。

  “川儿,你是否一直想见到你的母亲。”

  小公子原本手里玩着一个九连环,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三叔带你去洛阳,你很快便可以看到她了。”

  原来,当年韩迟很早便在太学求学,同安阳公主私下相恋,小公子正是他们的私生子。此事关系着皇家的声誉,说出来意味着杀头之罪,所以韩攻也不能对人轻易提起,唯有母亲谢氏知晓。

  而小公子成日哭着闹着要见面的母亲,正是安阳公主本人。

  小公子睁大了眼睛,那乖张爱发脾气的面孔上,少有地露出纯真和幸福:“好,三叔带我去见我阿母,咱们一家人可以团聚!”

  韩攻心中甚是感叹,即便他们母子相见,怕是小公子也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喊上安阳一声母亲,这个秘密,为了安阳的前途,必须永远不见天日。到时候相见的地点和场合,一定要安排得十分隐秘才行。

  “好,那你回去早点睡吧。”

  “不,我还要等小不点给我买剑回来呢。”

  韩攻奇了:“她给你买什么剑。”

  小公子便将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遭,韩攻催他去睡,道:“明日再叫她陪你练,等到了洛阳,有的是时辰给你玩。”小公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去睡了。

  夜里,白素回来,她显得情绪不振,匆匆吃了些东西,喂过一轮鹦哥富贵,然后份内打扫了祠堂各个角落,将那些韩氏先祖的牌位擦得一尘不染,从博阳侯到弓高侯,她站在森然罗列地牌位前面怔怔地望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道别了。

  今天傍晚落了一场雨,院中空气甚是清新,白素独自坐在那棵老槐树跟前,过去在韩园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时心中思绪纷乱。

  她初来乍到之时,只不过将此地当做一个栖身避难之所,但如今即将离去,心中却充满了不舍之情。她想到了韩攻,便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心口那块挂着的虫玉,晶莹剔透的玉石,一枚灰色的小虫冻凝其中,正如她刚来的时候,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但韩攻他从始至终,对自己都这般善待,白素想起过去种种,心中刀绞一般难受。

  此次回去白岳山,莫说前程未定,只怕生死都难以预料,她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说出口。

  正心情不安地想着这件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韩攻来了。

  他刚沐浴过换了一身轻薄单衣,身上泛着淡淡的澡豆香气,教人安心。

  “川儿没有折腾你罢。”他笑着在她身边蹲下来。

  白素点点头:“倒是很听话。”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小公子心地并不坏,只是因为长期以来被老太君宠溺,性格变得较为乖张,上一回他闹腾谢冰卿,是因为听说谢冰卿当众给韩攻难堪,对她心存不满。

  他点点头:“川儿他自小没有父母陪在身边,性格是孤僻了些,难得你和他玩得好。”

  他脸上挂着煦若春风的笑容,只有在白素面前,他才会有如此放松的情绪。她凝望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攻……我得回去了。”

  “好,不早了,回去睡罢。”

  “不,我是说,我要回去白岳山。”

  他微微一怔,仿佛察觉了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么。”

  “没有,只是有许多事没做完,我想回去看看。”

  他的表情显得疑惑,有些不可理解地看着她。

  她有些心虚地道:“我要回去剑宗,今日门派中有弟子回来召唤,师父消失这么久,门派百废待兴,我要回去帮帮他的。”

  “是谁回来叫你?”

  白素沉默了。

  他一时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明所以:“素素,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何我要你陪我去洛阳?”

  白素看看韩攻,他似乎真的有些愠怒,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出几许焦虑和质问。她摇了摇头,无论此刻他说什么,她都无法回头了。

  “我是一定要走的……”她小声道,“我从小到大,都在剑宗中长大,以门派的荣耀为荣耀,如果门派中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回去。”

  穷一生之力去做好一件事,她不能为任何其他的事情停留,即使她对这里仍然怀有依恋之情。

  他的脸色显得无比灰暗——她还是执意要走,那他呢,他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少,他算个什么?

  “素素,我问你,在你心中我算什么。”

  在他焦灼的目光下,白素心中难熬,只避开那道目光,低下了头。

  她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不忍心离去。

  “我是欠了你很多……”

  “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你欠我什么,我只问你一遍,肯不肯留在我身边。”

  白素咬住嘴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摇了摇头:“我一定要走。”

  即便是再强烈的私人感情,也不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好。”他站起来,面上的表情冷冷的,竟恢复了最初时的陌生。“今晚已经很晚了,就再歇一晚罢,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出城。”

  他说罢便回房去睡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夜白素没有睡好,早晨起身之时 ,精神有些困倦,天下着小雨。韩攻已早早起身,他穿戴整齐,命人准备了马车,收拾好行装,亲自带白素上车,一路驱车出了许昌城南门。

  “就送到这里罢。”她不适应这样分别的气氛,叫停了马车。

  韩攻送她下车,一路上他的脸都阴沉着,她知他心中对自己食言的不快,却不明白他内心真正的想法。白素跳下车,从他手里接过行囊和伞,不敢回头看他:“我得走了。”

  “素素!”他叫住她。

  白素回过头。

  “倘若你办完所有的事情,便来洛阳找我罢,我会一直等你。”

  他这回竟没有再问什么,也许是知道无论问什么,白素都不会说的了。

  白素点点头,小雨落在她身上,打湿了她的脸庞,她和他互相凝望着,都忘记了撑伞。

  她不愿意告诉他,这一去,也许她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有生之年能够回到他身边,她一定会去,但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白素猛然回头,决绝道:“我走了。”

  斜风细雨的郊外驿道上,她一路飞奔,不敢再看身后的人,路上百般心痛难忍,她一路跑出半里路,来到约定的换马客栈,跌倒在湿泞的路旁,沾湿了一脚鞋袜。

  这里是个出城的落脚点,不少来往客商在此住店打尖。

  约好的地点,萧让一身黑衣从人丛中走出,头戴避人耳目的斗笠,装扮得似个路人。

  白素扶着马厩的阑干,因方才气血攻心,旧伤狂催,吐血不止。

  萧让在旁抱臂冷冷看着,嘲笑道:“枉你自诩一时豪杰,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如此狼狈,传出去岂非让天下英雄耻笑。我看你心中存有不少杂念,想要修炼成绝世的武功,还早得很呢。”

  若是过去,她必然言语还击萧让,但此时此刻,却无心和他争辩。白素眼泪狂流,手张开了又攥紧,几度来回,终于在他身后慢慢松弛。

  萧让转过身:“怎么了,要回门派见你最敬爱最崇高的师父了,你不高兴么。照你的性子,应该欣喜若狂才是,怎么如今看起来,江遇白还不如那样的一个外人。”

  面对他冷嘲热讽,白素终于忍不住道:“我不似这般冷血无情,杀戮同盟欺师灭祖之辈。”

  “是啊,我自然连师父都敢杀,怎么会和你一样妇人之仁。但是你跟我这样欺师灭祖之辈同路,难道不正说明你心中对他的怀疑么?如果你不相信我,怎么会同我一起走。”

  “萧让,你休要得意,我和你走,是因为我要回去求证,揭穿你的谎话罢了。若你胆敢对我说一句谎话,我必取你的人头祭门派。我今日不想杀人,也不想脏手,你最好闭上那张嘴,否则我很难保证,不立刻杀了你。”

  “哼,好好好,我不说话,还要多谢白长老饶我不死。”萧让阴阳怪气道。他越是这么一副自信至极的口吻,就让她越发痛恨,她非常希望,萧让说的全部都是谎话,而师父绝非像他所说的那样,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要去求一个真相,为了从小到大毕生的信仰,否则这一辈子都无法心安。

  白素默默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芳草离离的郊野田原上,许昌城的那一片天已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