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节
作者:翦花菱      更新:2023-07-30 09:28      字数:5255
  都清楚徐夫人曾在王府做丫鬟的过往,把他们留在眼跟前,还更好防止他们出去传谣。

  于是乎,今日在门房当值的家丁一看见来客的面目,就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登时惊了个浑身发软。

  时值夏末,信仁帝身上一袭月白色香云纱的道袍,玉冠绾发,戴了条五色锦的抹额,手上仍是那柄他最爱的洒金折扇,一身行头恰似当初,只是时隔短短四个月,满身的威严却已远胜从前。

  “敢咋呼一声,诛你九族!”他脸色阴冷,几个字就制止了对方即将出口的大呼小叫,“徐显炀可在家?”

  “在……在呢。”

  “谁也不许惊动,直接带朕去见他!”

  家丁哆里哆嗦地应了声,忍不住伸脖子朝门外看了眼——一个随行扈从都未见。

  说是直接带他去见,家丁自然还没那么愣头愣脑,半路上就打着手势差人去请新主人过来,自己则领了旧主人去到花厅。

  今天早晨是新帝御极四个多月以来头一次称病没有上朝,因前两日徐显炀就看出皇上面色不好,似有病容,今早听说他真的称病,还心有惦记,犹豫过是否该进宫去探望一下,后来还是觉得不去打搅、让皇上好生休息更好,就作罢了。

  于是他将对君上的惦记抛诸脑后,抓住这次好容易不必上朝的时光回到床上睡了个回笼觉,一直懒到了日上三竿。听到下人报知皇上登门,徐大人也是吃惊匪浅,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梳洗穿戴好赶过来。等去到花厅,又得知信仁帝已经很不见外地去到了后宅正房。

  因为避忌正房是皇帝曾经的寝居之所,也因对私下幽会的过往心有留恋,徐显炀住进来时就着人将从前杨蓁所住的客房小院做了些修整,将几间屋子连通,当了正房居住,原先的正房反而一直空着。

  徐显炀进门时,见到信仁帝正软绵绵地歪在罗汉床上,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宾至如归。

  见他来了,信仁帝无力地摆摆手:“免礼了。”

  徐显炀朝门外看看:“您……一个人来的?”

  “嗯,从神武门出来,过了尚宝监和浣衣局,再走一个街口就到了,这点路我还走得。”诚王府确实离皇城极近,信仁帝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我在宫里又没有亲信,能叫谁随我来啊?叫了谁谁都只会劝阻。”

  他明明将原先的近身下人都带了去,还没一个算得上亲信,那能怪谁?依着他原先的惯有作风,确实难有亲信。

  徐显炀紧皱着眉头思索:今天羽林卫是谁当值?我非踢他回老家养猪去不可!

  信仁帝瞥他一眼就看了个透亮:“羽林卫张梁霍是个识趣的,看出是我,还一个字没说就放我出了门,你敢撤了他,我就撤了你。”

  徐显炀喟然:“那您今日来此,是想做什么呢?”

  “累,想歇一天。”信仁帝背靠引枕,手背压着额头,一副弱柳扶风样,“徐显炀,你每日能睡几个时辰?”

  “大约四个上下吧。”

  “我御极以来,最长的一晚睡了两个半时辰,最短的才一个时辰。”

  “那要不……您就在此歇一觉?”

  信仁帝却又摇了头:“累过头了,睡不着。昨夜批折子批到二更,结果白躺了半宿,都没睡着。”

  徐显炀暗叹一声,不知说点什么好。

  原先任谁想来,都以为至元皇帝不会那么轻易放权,怎么也得再把持两年的朝政,没想到人家说到做到,手把手地教了兄弟三个月,一经移居别宫,就半点政事都不再过问,连信仁帝偶尔觉得不好决断去向他求教,他都只摆摆手表示:愚兄不管,去与智恒商量着办吧。

  于是信仁帝只好自己扛起所有担子,要说他现今需要处置的政务,也不见得比皇兄那时更繁重,但毕竟他还是生手,又有个比皇兄更要强、更精益求精的性子,还是一下子过上了与从前反差过大的日子难以适应,几个月下来累得不成人形,也就好想象了。

  徐显炀也很清楚,比起当初做闲散藩王的时候,他现在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瞧他现在这样儿就知道,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说,还眼眶乌青,两眼空洞无神,整个人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就像回光返照,随时都会倒毙似的。唉,真可怜见儿的!

  信仁帝幽幽道:“皇兄才二十七岁就顶不住了,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也活不过三十。”

  徐显炀又是一声叹:“您也不必如此悲观,毕竟这几年国朝祸患太多,有您这样勤勉的帝王治理,过几年定会大有改观,到时您也就松快下来了。”

  他从来不会溜须拍马,自认为这几句话说得既由衷又好听,算是他此生吗拍过的最佳马屁了,可信仁帝听了却是撇嘴哂笑:“你也当了几年官了,怎都不学学人家文官们是如何说话的?这样时候你该说,你身为人臣不能为君上分忧,实感惭愧,以后定当多多尽力。”

  徐显炀一脸无奈:“那依您所见,我今日该当如何替您分忧才好呢?”

  信仁帝忽然精神了起来,翻身坐起,笑吟吟道:“就当我是个寻常客人,嗯,就像李祥卓志欣那样,唤蓁蓁出来,咱们聊聊天,吃顿便饭,偷得半日闲,今晚回去,想必我就能睡得着了。”

  徐显炀怔了怔:“皇上不知?蓁蓁她今日……入宫去了啊。”

  信仁帝一愕:“入宫?她又被皇后请去了?”

  “是啊,要不,我着人去唤她回来?”

  信仁帝苦起脸来,没有答话,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难不成还叫人跑去皇后跟前说:皇上正在徐大人家等着见徐夫人呢?

  杨蓁封了公主,有着公主的名号与禄米,却不必像寻常公主那样住在公主府。不论是因着公主这层身份,还是外命妇的身份,皇后将她引为闺蜜、时常招她进宫作伴都是顺理成章。

  自从杨蓁大婚之后、诚王御极之前那会儿,周王妃就时常延请杨蓁上门,等到她入住坤宁宫,杨蓁搬到诚王府,与她做了近邻,周皇后就更加频繁地招杨蓁进宫。

  在外人看来,她们两个必定是因身为月份相近的孕妇才有共同话题,徐显炀对周皇后的热情一直无可理解:皇后对皇上喜欢蓁蓁的事心知肚明,怎还能恁高兴看见她?

  信仁帝倒是比他明白的多:皇后就是想探究清楚,为何蓁蓁能得我青睐,自己好寻机学上一学。反正蓁蓁嫁了人,不可能进宫,对她绝没威胁,她这么做既能向我显示她宽仁大度,又有实际所得,还能偶尔讨好我一下,何乐而不为?

  不愧是做皇后的,那两个侧妃就没见有她这份心计。听说那两个女人见皇后待蓁蓁亲厚,还常在背后泛酸呢,恁没眼色的蠢妇,以后甭指望朕还搭理她们!

  话说,他确实曾在坤宁宫“偶然”见过杨蓁两回,可那情境一点都不爽快,旁边是周皇后和一群宫人,杨蓁还要规规矩矩对他行君臣之礼,他也只能冠冕堂皇地问候几句便罢。

  哪像今天,今天他是微服做客,只要他想,就可以与徐显炀他们小两口坐在一张桌上踏踏实实地吃顿便饭,聊聊天,其间还可以随口对徐显炀调侃上几句,再听杨蓁“大逆不道”地顶几句嘴,那多自在啊!

  眼看时至午时,杨蓁定是被皇后留下用膳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好容易出一回宫,竟连这点心愿都无法达成。

  看着皇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徐显炀也很不忍心,一品大员还有沐休的日子呢,人家皇上只是想歇一天,松松精神,好睡的着觉,有何不好理解的呢?

  “皇上您能晚上再回去么?”

  “只要我想,明天再回去都无妨。怎么,你想邀我交颈而眠?”

  徐显炀呛了一口口水,掩着口咳了好几声,才道:“其实是我今晚有桩热闹事,皇上若有兴致,可随臣同去。”

  信仁帝双眼一亮:“难不成你想去逛流芳苑?”

  徐显炀又呛了一口口水,咳得停不下来——今天的皇上显然十分反常,这很好想象,换了谁恁长的时间天天劳心费力还睡不了几个时辰,谁都得反常,徐显炀觉得若是换做自己,说不定都会拿了绣春刀去街上砍人。

  得叫干爹想想法子,再叫皇上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信仁元年,这位新帝就得神智失常,变成个疯子……

  与此同时,杨蓁确实被周皇后留在坤宁宫进膳。

  对于周皇后的热情,杨蓁最初可谓是十分抵触。虽说对信仁皇帝她心怀感激,也切实有着一份近于亲情的情分,但她既顾忌着诚王府那段经历,也顾忌信仁帝本人的态度,是真心很想与那一家人保持距离,免得招惹麻烦和闲言碎语。

  可惜,不管是之前的王妃还是现今的皇后,人家有请她就得去,总不能拂人家的面子。

  好在相处几次下来,发现周王妃这人中正平和,既不幼稚,也不事故,算不得率直,也不会动多余的心眼,与之相处起来十分舒适,杨蓁才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越来越喜欢与之接触了。

  自然,这期间对方的丈夫还是别来现身才更理想。

  眼下她与周皇后怀孕的月份都已进入了尾声,这阵子两人坐到一起,聊的最多的自然还是孕产与育婴的话题。

  “……照刘太医的意思,近些时日你我都是随时可能会生的了,这一回你回去,我就不再唤你进宫了,免得你下回来,竟生在了车上。”午膳过后,周皇后拉着杨蓁的手这般笑道。

  杨蓁总觉得今日皇后的眼神总有点奇怪。因今早从徐显炀那里也听说了信仁帝称病免了早朝的事,她刚到坤宁宫那时就询问了一句皇上病体如何,自那时起,就发觉周皇后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就是心里琢磨着什么,总怵怵忐忐地想要问她,又不好启齿。

  “娘娘若是有话想说,尽管开口就是。”再次发觉周皇后露出这种古怪神色,杨蓁索性挑明。

  周皇后一笑,挥了挥手,将周围侍立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一见此状,杨蓁就大体猜出了她想说些什么,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周皇后盈盈笑道:“我确是一直有心问你一句话,都忍了好些日子了。你来说说,在你看来,徐大人比皇上究竟好在哪里,为何你当初没有选皇上呢?”

  两人数月以来相处频繁,也算得十分熟络了,周皇后有时与她说起话来,也颇有闺中密友的意思,只是,对于皇帝对杨蓁的私情,这还是头一回直言涉及。

  杨蓁一时真想问她“这话不是皇上叫您问的吧”,但当然还是忍了下来,对方的身份今非昔比,换做对着皇帝本人都还可以说话随意着点,毕竟拿得准那厮不会计较,可对着皇后就要谨言慎行了。

  “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得悉皇上的心意之前,妾身已然与徐大人有了婚约,是以,自然不会再作动摇。”杨蓁答道。

  周皇后眼波流转:“如此一说,倘若皇上在徐大人之前先与你相识,你也可能会选皇上的咯。”

  这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堵啊!杨蓁着实发愁,能怎么说呢?直说我其实一点都看不上您那位皇上,在我眼里他与我家大人根本没得可比?

  真要追根溯源,当初她还把那人当仇人看,有心把他刺杀了呢!

  有关那段前世的说辞,皇帝一定是不会去与皇后说的,他与皇后从来就没熟络到过那份上。皇后也就不可能知道,这里面根本不存在皇上先与她相识的可能。

  “娘娘明鉴,男女之情无可定论,妾身只知今生今世是与我家大人有缘,与皇上无缘,也便安于此中,一心一意对待我家大人,不敢另做他想。”她只能这么说。

  周皇后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唉,你太拘束了,实话都不敢说。我会有此一问,还不是心里不明白么?在我眼里,自是皇上样样儿都好,是人中龙凤,这才会想不明白,怎会有人蒙他看中,还无动于衷的。徐大人……当真是有本事呢!”

  杨蓁未免憋屈:人家说的是实话啊,您那位皇上单是后宫佳丽成群这一点,也远远比不上我家大人,怎就样样儿都好了呢?唉……

  她在坤宁宫呆了大半天,下午告退时周皇后还有意挽留,杨蓁解释说:“不瞒娘娘说,今日妾身有一位挚友成亲,须得过去才好。”

  周皇后奇怪:“你都这个月份了还去吃喜酒?就不怕出点意外?”

  杨蓁一笑:“小心着点也就是了,妾身友人甚少,难得有这一位要成亲的,总也该过去露一面。”

  今天月历六月十六,是卓志欣与画屏成亲的日子。

  因考虑到今日的客人除了一部分早年的街坊亲友之外,就都是锦衣卫的同僚,而且多是北镇抚司衙门里的人,其中有机会面圣的人极少,徐显炀就决定带信仁帝过去凑个热闹,好散散心。

  信仁帝听说有机会见识民间的婚礼,也颇有兴味,很痛快答应了同去。徐显炀觉得他这身富贵公子的打扮到时还是太过招眼,就取了自己的一身新做好的曳撒请他换上。

  信仁帝则对徐显炀身上的金线飞鱼刺绣更为青睐,表示不嫌弃他那身是旧的,想与他换换,徐显炀只好耐心为他解释:在场大多是锦衣卫,如果见到除我之外另有一人穿着飞鱼服,您会很招眼的。信仁帝这才作罢。

  “今日是六月十六,”信仁帝出门上车时望着天际初升的巨大圆月,神色间颇有些甜蜜意味,“就是去年今日,我将蓁蓁换入的教坊司。”

  徐显炀听得无言以对:这也算是什么值得留恋和夸耀的事儿?

  反正这又不是今天听见皇上说出的头一句怪话了,半天下来,徐显炀已见怪不怪。

  那时徐显炀搬进诚王府,就把那所旧宅留给了卓志欣,怕卓志欣不愿领受,徐显炀就说是借给他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权当替他看家。卓志欣刚升官不久,还没心思购置新宅,就先在此住了下来,今日的婚礼也开在这里。

  徐显炀被信仁帝挑拣衣服拖累得晚到了些,到达时见到宅院当中已经摩肩接踵,宾客盈门。指挥使大人到来,自是人人施礼招呼,也有人询问徐大人同来的这位小哥如何称呼,徐显炀只含糊说是自己朋友,一道来吃酒。

  “显炀,你怎这会子才来?”来到正屋跟前时,李祥迎了上来,一眼看见他身旁的信仁帝,顿时就像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