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1)
作者:青琐      更新:2023-07-30 12:12      字数:20946
  自打尹修搬出碧霄宫后, 顾连卿便过得十分不顺心。

  先是大半个月的分离,甫一重聚, 还未来得及亲热几日,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找上门来。顾连卿身为帝王, 从来都是百事缠身, 可如今却是连尹修都见天忙的脚不沾地, 这便叫人恼火了。

  接手尹家后,尹家那硕大个家业以及生意上的许多决策便全数落在了尹修身上。之前尹府失事, 一切事务暂且由几位堂叔以及族中族老打理,如今既已接手, 便得跟着长辈们学着打理生意上的事了。

  尹家到了尹太傅这一辈上, 作为家主这一脉, 却只得了尹太傅一个男孩, 其他几位堂兄弟大多经商, 甚少几位走上仕途, 也皆在各地为官, 不在京中。

  有了几位堂叔帮辅, 尹修倒不至于焦头烂额, 只是想不到尹家家业实在庞大的有些吓人,叫尹修不由得后悔起来,怎么当初就没跟着他老妈许丛云女士多学点经验?哪怕与古代有些出入,但皆是经商,万变不离其宗,总会有些帮助吧。如今若是没有这几位堂叔帮忙, 单靠他原有的那点经验,怕是当真撑不起来。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他忙的了。

  顾连卿这日下了早朝,便直接去了欣然殿。内里虽改建了一座佛堂,但大门之上仍题着“欣然殿”三个大字。

  到了尹修书房中,果见他又埋头看着那仿若看不完的账簿,处理不完的生意。赌着一口气坐到他身边,将他眼前账簿合上,“阿修,你有多久没理我了?”

  尹修揉着有些疲乏的眼,“你这般坐在我眼前,我如何能不理你?”

  “每月初一、十五去镇国寺,其余时候,单日子出宫处理尹家生意,双日子便留在宫中诵经祈福,你说,一个月中有哪一日是留给我的!”分明他才是皇上,可如今他却是在等着旁人翻他的牌子!

  他这一恼,尹修却觉莫名其妙,“双日子早晚诵经完毕,其余时间便能陪你了。”

  “可你一旦闲下来便又在看账簿。”顾连卿委屈的很,“究竟有何好看的!”

  “连卿,”尹修无奈道,“毕竟我才接手这些事务,熟悉起来确实要费些时日,待过了这一阵,定会好好陪你的。”

  本想再说什么,但看见尹修眼下的青黑,顾连卿便将满腔的控诉忍了下来,只道:“你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了,今日别看了,也不用你陪我,安心睡一觉。”

  说罢,不管尹修作何反应,直接将人自书案前抱起,踏出书房便朝着卧房而去。原本尹修从未用过书房,只在卧房中加一张书案,立一张书架,可如今账簿之类的实在太多,若是又放在卧房中,未免也太过拥挤,便又布置了一间书房。

  进了卧房,将人放在床上,顾连卿替他除了鞋袜,脱去外衫,又脱了自己的,两人一并躺在了床上。道一声,“睡吧。”等着尹修闭上眼,许久,身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安心睡去。

  哪知待他睡去,身旁的尹修却又睁开眼,看似有意起床再去看那堆怕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账簿。时值夏末,天气仍旧炎热,两人只盖了一条薄被。尹修一动,顾连卿那边却也惊醒了,看着尹修半起身的模样,立马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黑了脸。

  “阿修,你好好算算你已对我不管不顾多久了,若是你不愿好好睡一觉,不若我们来做些别的,做完了,你也好安心睡觉。”

  尹修立马躺回去,乖乖抱住顾连卿,“睡觉,睡觉。”

  即便心中确实这样想,但顾连卿终究不舍得,伸手将人搂住,不顾这大热的天,便这样睡了。醒来时,不可避免的已出了一身的汗。

  后来顾连卿因着尹修没空陪他的事又发了几回脾气,但终于拗不过尹修,又不愿两人每日只能夜里抱在一处睡那么几个时辰,还是什么都不做,只能睡觉的几个时辰。于是,干脆差人在尹修书房中又加了一张书案,每日的奏折都搬来了这处,至于御书房,在尹修闲下来之前,便只能安安静静的积灰了。

  刚搬过来那日,尹修看着他揶揄道:“不怕颜大人了?”

  “总比整日见不着你要好。”顾连卿如是答道。

  于是,日子终于又平静下来。

  这一日,两人正在书房中各自忙碌着,尹修看的久了有些口渴,便去一旁桌上倒茶,不过倒了半杯,茶水却没了。

  唤了宫人来添茶,顾连卿饮了一口,却皱眉问:“这茶是谁泡的?”

  那宫人忙低头道:“是奴婢泡的。”

  “怎么与之前的不一样?”

  “之前烹茶的姐姐今日病了,换了奴婢当值,奴婢手艺不精,望皇上赎罪。”说着便要跪下,顾连卿拦住她,摆手道:“无碍,下去吧。”那宫人正要退下,忽听得他又道:“等等。”凭空吓出一身冷汗。

  “去取套茶具,再拿些茶叶来。”

  见只是如此,那宫人终于放心退下。唤了另一名宫人帮忙,端来一整套茶具并一个小火炉,又在顾连卿的吩咐下烧了开水,这才退下。

  看着顾连卿开始摆弄那套茶具,起初动作还略有些生涩,不过片刻,却流畅起来。尹修脑中不由记起当初与尚空闲聊时听来的话,“我听旁人说的,约是八年前,大师兄应是七岁吧,那时大皇子也该有九岁了。皇上入寺祈福,带了几位皇子来,其中便有大皇子和大师兄。那时师父正在研习茶道,忽然起兴教各位皇子泡茶,大师兄是那几位皇子中学的最好的,师父一时高兴,便夸了几句,大概是说大师兄心气平稳,做事沉着,将来绝非池中之物。那话大师兄听听便算了,旁人却上了心,那之后,大师兄便过得很不好。两年后,瑗妃娘娘难产故去了,大师兄便更孤苦无依了。”

  算来,尹修认识顾连卿已有快三年了,从未见过他烹茶,想来他对这个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诱因该是痛恨无比的,可今日却是为何?

  尹修直直的看着顾连卿,心中乱的很。直到顾连卿将一杯茶放在他眼前,他这才回神。

  “很多年没碰过了,你尝尝,若是好,以后我每日都为你烹茶。”

  端起茶杯,细细的品,入口醇香,回味悠长,确是好茶。“好茶。”尹修赞道。

  顾连卿看他那神情,却有些不乐意了,“既是好茶,为何是这副神情?”

  “什么?”

  顾连卿摸上尹修的脸,“快要哭出来似的。”凑过去吻他的唇角,又进而探进口中,许久才舍得放开,“是不是听谁说过我幼时的事了?”

  尹修一顿,点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我厌恶烹茶?”

  尹修又点头。

  顾连卿一笑,“起初确实如此。那年被师父夸赞过之后,便经常为母妃烹茶,母妃每次都笑着饮下,摸着我的头顶说:‘连卿的茶真好。’得了母妃夸赞,便更加用心的学,甚至专门跑去宫中精于茶道的宫人那里求学。殊不知,这些看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十分碍眼的。

  后来,我与母妃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些变化,皇后与顾连宸的刁难越来越多。有一回无意中听见了宫中总管的话,才知道这刁难的起因便是茶,是师父那一句夸赞。从此,便极其厌恶烹茶。过了一段时间,母妃突然问我:‘连卿为何许久没有为我烹茶了?’我与她说了缘由。她却道:‘可是母妃最喜欢连卿的茶,若是喝不到了,当真太可惜了。’

  母妃说:‘烹茶要用心,心中念着自己最爱之人,烹出的茶自然格外香,烹茶不为旁人,只为自己看重之人。’”

  又为尹修添了一杯茶,顾连卿道:“母妃去后,我便再也没有烹茶,如今有了你,倒是可以再重拾当年的手艺了。师父当初问我是否再不会碰茶了,我回他是,他为此遗憾的紧。那时是以为再不会有谁值得我为他烹茶,可如今,师父也不用遗憾了。”

  尹修细细的将那杯茶饮尽,许久没有言语。顾连卿走过来,从身后将他揽住,“谢谢你,阿修。”

  仍是没有言语,尹修只是回过头,吻上顾连卿的唇,双手攀上他的脖颈。见他如此热情,顾连卿笑问:“今日不看账簿了?”

  尹修伸手去扯他的衣裳,“与我说了这许多,还叫我怎么安心看账簿。”

  任他扯下自己身上本就不多的衣裳,顾连卿又笑,笑着在尹修耳边轻喃:“我爱你,阿修,我爱你。”

  尹修一顿,抬眼看着顾连卿,望进他眼中,“我也是,我也爱你。”

  再忍耐不住,顾连卿将人抱起,压在书案上,原本摞了一尺高的账簿卷集“哗啦啦”落了一地,却无人顾得上了。

  ☆、 渝江水患

  武帝即位翌年, 夏,五月初九, 南方渝江流域突降暴雨,经十数日不衰, 水患至, 百姓流离。

  将手中的伞递给上前来接的宫人, 蒋钰抖了抖衣摆上沾染的雨水,进了御书房。虽说顾连卿平日处理政事皆在尹修的书房, 但若是要召见朝臣,却仍得回御书房。且过了这近一年, 尹氏的产业打理起来, 已没有起初那般吃力, 尹修在宫中陪着顾连卿的时间越来越多, 顾连卿自然也不再如之前那样, 恨不得时时刻刻将自个儿拴在尹修身上, 待在御书房的时间也便长了些。

  “本就为了渝江的水患烦恼, 这京都的天竟也见不得人好, 非要下一场雨来提醒, 看着雨就心烦!”蒋钰抱怨着进门,端起桌上凉茶饮了一大口,仍觉不爽,抹了一把嘴道:“这雨忒叫人着恼,阿铄昨日淋了雨,夜里便开始发烧, 到我今日出门这会儿烧还未退,全是这雨惹的祸事!”

  话说蒋将军府上小公子蒋铄,如今已有一岁多,能跑能跳,几个乳母跟在后头都看不住。到府中各处转一圈,哪里高哪里险,他便往哪跑,活脱脱一个不省心的小祖宗。偏偏在蒋钰这个兄长心中,他家阿铄乃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乖娃娃,如今淋了雨发烧,决计不会想到是蒋铄调皮,却巴巴的怪起雨来,指天指地骂这雨招惹了他家宝贝弟弟,害得他这做兄长的也跟着揪心。

  但凡在关于蒋铄的事上,从来皆是弟弟独大,蒋钰这德性,顾连卿已是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听他这一通抱怨,心中便是连起初的那份无奈感都提不起了,只听着,听完了,原先该做什么,现下便继续做什么。

  于是,等到蒋钰又饮了一口茶,结束了这通抱怨,顾连卿便问道:“工部的工事图纸完成了?”

  “邢大人带着一班人去了渝江,光是勘察都要花些日子,这图纸也不是说画好便能画好的,莫急,再等几日。”谈起正经事,蒋钰很快便收回了之前的怨愤模样。“渝江已有几十年未发生水患,这一遭着实害了不少人。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待这水利工事完成,将来数百年内,渝江流域内再也不必为了洪涝之事忧患。”

  “但愿如此。”顾连卿低吟一声,自书案上抽出一本奏折来,“顾连宸流放丰州,一年多以来一直安分的紧,但近来负责监视他的人来报,他有些不大对劲。似在暗中与某股势力有些来往,但那势力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现下还查不出是谁。”

  “有这等事?”蒋钰上前接过那本奏折,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他这般,是想卷土重来?”

  顾连卿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乏,“难说,倒更像是那势力先找上的他,不知他们是否有何阴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既能胜他一回,便能胜他第二回。”蒋钰全然无惧,顾连卿被他感染,倒也觉得轻松了些。

  天色渐暗,蒋钰回了将军府。顾连卿处理完了一堆琐事,动了动泛酸的肩膀,也起身回了碧霄宫。张御厨已将晚膳做好,正餐之外,还有锦禾做的一碟桂花糕。

  这时节,要做桂花糕可没那么容易了,桂花未开,便只能用前一年留下的糖酿桂花。可这糖酿桂花也不是好得的,更不易保存,当初宫中御膳房的人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留存桂花的法子。

  因为难得,晚膳后,顾连卿只用了一块便停了手,将剩下的全数给尹修带了去。

  尹修卧房中亮着灯,书房那边却暗着,想来是在卧房了。正抬手想要敲门,抬起手的那一刻却顿住,试探着去推那房门,果真是开着的,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门,又回身将门掩上。全程竟没弄出半点响动。

  尹修那边自然是没听到的,顾连卿都已经走到他身后,却见他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手中摊着一块丝帕,微低着头看着。顾连卿也倾身去看那帕子,只见上边一丛幽兰绣的淡雅,一旁似乎还有字,“若——”不自觉便念了出来。

  身前的人被他吓得一抖,猛然回身,手中更是极快地将帕子收起,“你何时来的?”语气又急又怒叫顾连卿不由一愣。

  他笑问:“阿修,你生气了?只是与你玩笑,若是吓到了那我道歉?”

  看他手中还端着一碟糕点,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尹修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桂花糕?锦禾姑姑做的?”

  顾连卿道:“是,知道你喜欢,大半都留给你了,吃吧。”

  尹修接过那碟子,顺手便拿了一块放进口中。

  “方才那帕子是谁送的?怎么还怕我看?收的那样快。方才只看见了一丛幽兰,还绣的什么?”看他吃的正欢,顾连卿坐到桌旁为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着。

  听他提起帕子,尹修正在吃着糕点的动作一滞,“我娘给我的,出事那一日她为我做了千层糕,没能吃完,便用这帕子包了带回来。”又道,“帕子是新绣的,还未绣完,只有一丛幽兰。”

  顾连卿没再多问,等尹修吃完了糕点,便将茶水奉上,随后两人一同入眠。

  半月后,渝江传来消息,水利工事的图纸已然完成,工部上书请了一笔赈灾的款项,更在渝江流域内召集了三千工匠,一旦银两到了渝江,便可以开始动工。

  于国于民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渝江工事一直由蒋钰盯着,将这消息带给顾连卿时,蒋钰却没觉着好友有几分高兴。他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再没了后话。

  “这是怎的了?尹修那又出什么事了?”蒋钰不由问道。

  顾连卿张口欲说什么,却又收了回去,蒋钰被他这欲言又止搅得心焦,“究竟何事?”

  “无事。”

  蒋钰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后脑,“你们可是才成亲一年多,离七年之痒还远得很,怎的就这般郁郁寡欢的。”

  瞥了他一眼,顾连卿不再在此事上多说,只道:“图纸带来了吗?”

  自袖袋中取出图纸递过去,蒋钰道:“说是六月十五便能动工。近来顾连宸那边不大消停,怕有人蓄意破坏,确切动工的日子没有对外泄露,参与的工匠也是筛选过的,动工期间吃住皆有安排,不得擅自离开。”

  顾连卿点头,接过图纸,夹在蒋钰带来的奏折中。

  第二日是双日子,尹修照旧留在宫中,与顾连卿两人待在书房,各忙各的,却也舒心。

  看着顾连卿书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尹修不禁傻眼,“如今竟有这么多事要忙,怎这么多的奏折?”

  “前一阵赈灾的银两拨给了渝江那边,朝中自那时起便有些不消停。克扣灾银之事自古有之,此次虽说没有之前那般凶恶。但当年朝中两派的恩怨有些深,即使顾连宸那派大多没参与作乱,但这恩怨却是着实不容易化解的。如今有了赈灾这个由头,有几个见不得天下太平的,抓住点影子便开始做文章,捕风捉影的功夫使了个十成十,朝中这几日被他们作弄的有些乌烟瘴气,光是彻查此事便要费去许多功夫。”

  说着,顾连卿示意尹修他眼前的奏折,“这些全是关于此次赈灾的奏折,我批的还不如他们写的快。一本又一本,参这个参那个,哪来的这些闲工夫!”

  见他越说越气愤,尹修干脆给他倒了杯凉茶来,“来,喝了,降降火气。”

  “阿修,”顾连卿伸手搂在尹修腰间,“我已经有些后悔做这个皇帝了。这可如何是好?”

  尹修闻言,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问:“那为何当初执意于这个位子?”

  “如果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我,那么我所重视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不光我自己,蒋家、尹家、我母妃的本家夏家,全都会遭到波及。当年皇后背后的魏家凭借着投毒一事搞垮了夏家,后来父皇查明真相,这才留住了夏家一脉,不至于满门抄斩,但碍于魏家的势力,判了夏家子孙三代不得入仕,在朝为官者也全数被革去了官职。

  如若此时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顾连宸,他们必将如法炮制,甚至没了如当年那般的阻碍,难保不会变本加厉。这个皇位,我不得不坐。况且,我也需要给母妃一个交代,这是最好的法子。”

  “可惜,你成了皇帝,尹家依旧没有保住。”

  顾连卿抬头,恰好对上尹修的眼。那双眼中的情绪叫他不敢再看,只得仓皇的别开眼,“对不住,当初答应你要保太傅平安,却终究没有做到。”

  尹修任顾连卿将他抱住,却没再说话。这个话题,也戛然而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么么哒~

  ☆、 工事被毁

  七月初六, 天色未亮,蒋钰便急匆匆递上牌子进了宫中。

  彼时, 顾连卿正在尹修房中睡得安然,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乍然惊醒。

  轻轻起身, 却发觉身边的人眼皮不安地动了几下, 也缓缓睁开了眼。“怎么了?”被打扰了睡眠的尹修有气无力地问。

  “不知, 我去看看,你好好睡吧。”为他掖好被角, 顾连卿披上外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走向仍被敲得低声“砰砰”作响的门。

  “何事?”打开门来, 门外站着一脸焦急的徐毅。

  “少将军方才进宫, 说有要事禀报。”徐毅回了话, 抬头便见尹修也披着外衣向门口而来, 见了徐毅, 便问:“有何事?”

  顾连卿回头, 替他拢了拢衣裳, “怎么出来了, 不是叫你好好睡吗?”

  见徐毅还在等着, 尹修道:“没事,只是下来看看,你去忙吧,我自会回去睡的。”

  又叮嘱了两句,顾连卿才理好衣裳,随徐毅匆匆而去。

  蒋钰在御书房已是等得火急火燎, 见他步履匆匆的进了门来,迎上去道:“渝江出事了。”

  顾连卿一惊,“如何?”

  “这几日水利工事已初见雏形,不料又下了两日的雨,雨停之后,邢大人便下令加紧抢修。可昨日三千工匠皆在坝上动工,渝江主干却突然涌来一场洪水,大半个月的成果毁于一旦不说,还损了十几条人命。另有二十余人下落不明,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心头仿佛被重重一击,顾连卿道:“彻查此事,但凡与此事有关者一律不得放出。这恐怕并非一场洪水这样简单。”

  “正有此意,这水来的蹊跷,即便前两日下过雨,也不至于将堤坝冲毁的程度,怕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蒋钰皱眉,心中暗暗忖度,头一个怀疑的便是近来不□□分的顾连宸,但他远在丰州,更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越想,眉头便皱的越深。

  顾连卿回了欣然殿,却见尹修并没有睡,而是拥着被子倚在床头。他走上前去坐在床沿,两相对望一眼,顾连卿问:“怎么不睡?”

  “出了何事?”

  “渝江工事毁了,损了十几条人命,还有二十几人下落不明。”

  尹修脸色一白,抓着被子的手不自觉用了几分力气,指甲都开始泛白。顾连卿将他的手拉过来握住,似有什么话想说,终是欲言又止。

  七日后,蒋钰再次进宫,一脸凝重。还未等他开口,顾连卿便将一封信递给他,“顾连宸失踪了。”

  蒋钰急忙将信接过,快速看了一遍,“此事果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信中道,顾连宸近来深居简出,负责监视的人疑惑之下,便趁着夜色入了他的居处察看,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顾连宸。盘问之下,那替身招出顾连宸早在十几日前便已被人带走,现今身在何处他也不知。

  “渝江这次洪水,乃是因为上游几条支流被人引水改道所致。那两日的暴雨,使得上游几条支流附近遭了不小的洪涝。前去盘查的人回禀说,自这场雨开始下起,便有人冒充官府的名义,召集了百姓挖渠引水,将渝江流域内的洪水全数引入了渝江主流,初五一早雨停了,工匠们抢修时才会恰好遇上这场洪水。今日才得了消息,失踪的二十余人除两人生还外,其余几乎全部殒命,尚还有一人未能寻到尸身,算来,死于这场洪水的,共有四十二人。”蒋钰说完,却发觉好友有些心不在焉,“连卿,你在听吗?”

  “唔?嗯,我知道了。”顾连卿应一声。

  蒋钰又道:“动工的日子旁人并不知情,施工的地点也是对外保密的,甚至连工匠们都不能与外边联络,他们怎会算的这样准?难不成有内鬼?”

  “所有知情人都查过了吗?”

  “都查过了,并没有可疑之处。熟知此事的只有你我,以及邢大人,你我自是不可能,除非邢大人监守自盗,亲手毁了自己的心血,否则此事便成了死局了。”

  “邢大人一向克己奉公,当年也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老臣,不可能是他泄露的消息。”顾连卿沉吟道,“邢大人带在身边的人彻查过了吗?会不会是他们。”

  蒋钰摇头,“邢大人初去渝江时便是带的可信赖之人,且自打开始设计水利工事的图纸,他带的那几人便闭门谢客,除了修筑工事的工匠们,再没有接触过旁人,是以,不可能是他们。”

  听罢,顾连卿叹息一声,“有没有可能,的确是他们算得准呢?”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未免也太过大胆。顾连宸已然败过一次,此次卷土重来的机会难得,不可能如此草率,料得他没那个勇气赌。若只是一场赌\博,一旦输了,不但不能对我们造成妨害,反而会暴露自己,有何益处?他总不会连这点都算不清。”

  顾连卿一时无言,过了半晌,“挑唆百姓改道引水的人可抓住了?”

  “正在追捕,还未有消息。”

  “一旦有了进展,马上来告知我。”

  “好。连卿,你······”看他脸色不太好,蒋钰正想问一句,顾连卿对他笑笑,道:“我还好,不必担忧。好了,你先回去吧,此事还要你多费心,有的你忙的。”

  的确,蒋钰手中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处理,便也不再多留,告辞离去。

  他走后,顾连卿也离开了御书房,去了欣然殿。在书房与卧房走了一遭,却没见到尹修,正要出门时,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木鱼声。循着声音去了佛堂,便见尹修正盘膝坐在佛像前,口中唱着佛经。

  没有惊动他,顾连卿轻轻进了门,在另一蒲团上盘膝坐好,合上眼,静静地听他诵经。

  诵经声不知何时止住,顾连卿也睁开眼,正对上尹修的,他笑问:“阿修,你有没有觉得,自打入宫以后,你便比从前沉默了许多?”

  “从前诵经皆是被师父迫着才去,要么便是空空拉着我去,几乎从未用过心。入宫之后时常诵经为爹娘祈福,大概佛经念的多了,心便静了吧。”尹修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早,怎么不在御书房?昨日不是还说近来事情多,忙得不可开交吗?”

  顾连卿起身,已有几年不曾盘膝念经,乍然坐了这么久,腿都有些麻了。缓了一缓,他上前将尹修拉起来,“忽然想起许久没见过师父了,想去看看他老人家,你陪我一同去吧。”

  其实初一才去过镇国寺,但尹修仍答道:“好。”

  对于大徒弟的来访,铭生没觉有何意外,倒是挑眉看着二徒弟,问:“尚远,你怎又来了?”

  “阿修是陪我来的。”顾连卿答。

  铭生觑他一眼,“知道你们如今如胶似漆,可也不用如此吧。为师当年看你们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可是决计想不到会有今日。双双还俗了不说,竟还成亲了,果真世事难料啊。”

  看他又摇头晃脑感慨连连,尹修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儿大不由娘啊师父。”

  铭生顺手捞了个桃子砸过去:“孽徒!”

  尹修抬手将桃子接住,笑嘻嘻道:“谢师父赏。”

  铭生被他气得直喘,“去去去,寻尚空玩去,莫在这气我。”

  顾连卿也道:“是啊,阿修,尚空定然想不到你今日会来,见了你必会高兴。”尹修看了两人一眼,便道:“那我去了。”

  尹修走后,铭生的脸色恢复平静,全然没有方才那气愤的模样,“今日来,是有何事要问我吗?”

  “师父看出来了?”

  “心事重重,如何看不出来。不过既是有事要问,为何还要带尚远来,既带来了,又为何要将他支走?”

  被铭生看着,仿若所有心事都无所遁形般,顾连卿苦笑道:“唯有这里,才能叫他放开心怀。师父,不瞒您说,自打渝江出事,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阿修笑得如方才那般开怀了,今日带他来,算是我的私心。”

  铭生移开视线,问道:“说吧,要问何事?”

  “问我的命数。”

  “命数自有天定,该如何时,自有天道引导,何须来问我。”

  “那么至今我所做的选择,也全是天道引导的?如若重来一回,也是一般结果?”

  铭生一滞,却仍道:“哪怕重来一回,你还是你,同样的情境,同样的心性,你的选择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么,至少告诉我,何时结束吧。”

  尚空还未到十一岁,却已有尹修肩头那么高。忆起当初那个随手一拎便能抱起的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再看如今这个,眉眼还是那副眉眼,只是长开了些,比起幼时的憨厚可爱更显得几分俊秀,尹修便觉出几分世事沧桑来。

  眨眼间,幼童长成少年,那么下一次眨眼,是否又是物是人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真的要开始虐了,顶锅跑~

  由于作者智商有限,勾心斗角部分先将就着凑合一下吧,心眼也需磨炼啊~

  ☆、 生辰

  渝江水利工事被毁后, 只得重新来过。这一回,顾连卿什么都没有过问, 只叫他们放心做便是。邢大人或是蒋钰乘上的折子也不再看了,任它堆在御书房中积灰。

  此事全权交由蒋钰去做, 可算是累苦了蒋钰, 一边忙着督促工事, 另一边仍派人追查上次失事的罪魁祸首。好在渝江离京都算不得远,甚至其一条支流还流经京都, 来回走一遭也不过三五日。

  登基之后,大玄的工、农、商、兵皆发展的井井有条, 若是朝中大臣不来惹事, 顾连宸那边又没有什么大动作, 顾连卿倒也没什么头疼之事。如今渝江之事交给蒋钰, 一时清闲了不少。加之上回自镇国寺回来, 尹修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沉默, 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顾连卿便更不愿再忙于朝政了, 巴不得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处。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破天荒的,圣上下旨,恩准众臣不必入宫,可于家中与亲眷一同共度佳节。引来一众赞声。

  倒不是众臣对这个中秋夜宴有何意见,实在是如今在位的这位皇上他确是性子冷淡的紧, 一场宴会下来,都不见他说多少句话,只那么几句祝词之后,便面无表情地坐在上位看着你们,偏那双眼瞧着你,便叫你觉着他似乎从你身上瞧出了什么来,如此,任谁也提不起兴致来。

  “今年的中秋宴怎么取消了?这不是宫中的惯例吗?”难得去碧霄宫用膳,尹修才一进门便听见锦禾提起此事。

  顾连卿才从御书房回来,进内间换了常服,听到他的问话,便道:“去年中秋宴上,我看大臣们都怏怏不乐的,想来如此佳节他们也不愿与我待着,不若做个人情,叫他们与家人团聚。再者,中秋宴、年宴,你一回都不来陪我,我一人坐着着实没意思。既然大家都觉没意思,那便算了吧。”

  尹修听后竟打趣道:“没意思?听说今年年宴上可是有大把大把的名门闺秀对皇上您倾心不已,怎么,不考虑考虑挑几个好的填充后宫?”

  “我还是喜欢宫中静一些,再说,有你一个宫里便满了,再多几个还不得溢出来。”顾连卿坐到尹修身旁,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便送进了尹修口中,尹修被肉堵住了嘴,食欲被挑起,便忙着大快朵颐去了。

  谁料顾连卿坐在一旁看着他,却久不动筷子。

  正在布菜的锦禾听见两人的对话,倒是笑道:“皇上,中秋宴没了倒也没什么,可年宴若是也没了,您叫世家公子小姐们去哪求姻缘?”

  顾连卿幽幽道:“也是,那便留着吧。”看身旁那人仍在埋头苦吃,脸色渐渐不虞。

  还是锦禾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说来,中秋之日便是皇上的生辰,今年没了中秋宴,倒是可以好好过了。”说罢,便领着几名上菜的宫人下去了。

  尹修这才抬起眼来,对上顾连卿那双幽怨的眼。看他那如梦初醒的模样,顾连卿直想磨牙,“阿修,莫说你忘了。”

  尹修连连摆手,“自然是没忘,只是乍然取消了中秋宴,时间便空下来了,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过。”

  顾连卿脸色缓和,凑到尹修耳边道:“不如我们出宫吧。”

  尹修有些惊讶,“为何?”

  “自小便听闻宫外的中秋庙会很是热闹,但一回都没能亲眼见过,今年既没有其他安排,便出去开开眼界。”

  庙会尹修倒是去过,每逢佳节京都皆会有庙会。还俗后,尹修陪着颜洛去过好几回,那时还有阿左随行在侧,与雨萱二人一唱一和为他讲解不同节日的庙会有何不同,直将他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如今想来,心中却只剩感慨了。

  “也好,你既没去过,我便陪你去一回。”

  这事定下了,顾连卿却想起了另一事,“除了陪我逛庙会,还有旁的吗?”

  “旁的?什么旁的?”尹修状似疑惑道。

  顾连卿对此十分不满,“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该送我礼物吗?”

  “去年送你的东西被你嫌弃许久,今年,还没想好。”

  “你也不想想去年你送的是什么。”想起那物,顾连卿脸色便有些黑。

  看他这态度,尹修便有些不乐意了,“那可是罕见的白狐,我发动了尹家在大玄各处的商号去找,才找出这么个稀罕玩意,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如今倒说我的不是。”

  “稀罕归稀罕,但它忒烦人了些。”顾连卿回嘴,但气焰明显不如之前。

  白狐被送进宫中,但凡见了的,无一不夸它生的机灵,又通体雪白,看着便让人喜欢。偏偏顾连卿这个主人最是不待见它,之所以这么烦它,的确是因为它太烦。

  起初白狐只认识尹修一个,乍然到了陌生环境中,便只与尹修一人亲近。一旦自个儿待着,便有些不安,有一回竟将自己腿上咬出了血来,尹修无奈,便将它养在了身边。偏偏这小东西没什么自知之明,竟鸠占鹊巢,占了顾连卿在尹修床上的一亩三分地中的一分。可别小看这一分,于顾连卿而言,多一分不多,但少一分绝对是少。

  每日晚间想与尹修做些羞羞的事,身旁却有一双闪着光的眼在瞧着,那你是做还是不做?将它请出去吧,它便在门外用爪子刨门,吱吱哇哇没个消停。直吵得顾连卿再没了兴致,只得在尹修责备的目光下将它放进来,任它抢占属于自个儿的一分地盘。

  如此熬了一个月,却是再也熬不住了,命人用笼子一关,任它再怎么闹腾也不放它出来。赶巧蒋钰进宫见了,夸了两句,顾连卿一手将笼子提起,“拿回去逗你弟弟玩吧,我不要了。”

  一个月相处下来,本已对顾连卿有了些感情的白狐听见这话,当即不再闹腾,蔫蔫的叫蒋钰带回去了。如今蒋铄都一岁多了,调皮捣蛋无所不做,也不知那白狐被养成什么样了。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尹修直接摊手问,其实之所以到了顾连卿生辰这一日都没想好究竟要送什么,也是存了叫他直接要求的心思,也省的出力不讨好,送出去的东西却不招人待见。

  顾连卿深思片刻,一本正经道:“夜里逛完庙会回来,你躺好,我随意。”

  尹修口中的鱼汤险些喷在他脸上,生生忍住了却将自个儿呛着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指着他,“你,你,咳咳咳,你······”你了半晌还没能缓过气。顾连卿伸手为他拍着后背,“你急什么,也不是没做过,又不用你卖力气,只管躺好便是,这天底下哪还有这样好送的礼?”语气理所当然,仿若他正在说着的话是白菜几文钱一斤。

  将将缓过来的半口气却又呛住了,尹修直咳得说不出话来,顾连卿当即拍板,“那就如此了,也省得你破费,身外之物总不如这个来的实在。”

  夜色渐起,直到被顾连卿拉着出了宫门,尹修仍不大爱搭理他。顾连卿只能讨好地笑道:“阿修,今日是我生辰,你好歹多担待些嘛。莫生气了,大不了我再选个旁的礼物便是。”

  尹修终于慢下脚步,与他牵着手向庙会的地点而去。

  顾连卿果真是没逛过庙会的,路边无论看见什么新奇玩意,都要凑过去看一眼。小孩子最爱的糖人,他一下买了五个,吃到牙疼恐怕也吃不完。走了不过半条街,两人手上提的,怀中抱的,全是些吃食与小玩具。

  即便这样犹不算完,见一处摊子前人声鼎沸的,又拉着尹修费力挤过去,怀中的东西都不知挤到谁怀里去了。好不容易挤到前边,中途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也不知被多少人踩了脚,只一颗心是兴高采烈的。

  原是一个卖莲灯的摊子,摊主说他的莲灯皆是由大师祈福过的,将心愿写在纸上做成福签,再用莲灯送出去,便能心想事成。

  “看个热闹便好,大多都是瞎编的,哪会这么容易心想事成?”尹修扯了扯顾连卿的袖子,后者却道:“买他莲灯的都知道是假的,可仍有这么多人来买,阿修,我们也买几盏吧。”

  尹修只得妥协,只是片刻后,他甩了甩写字写的泛酸的手,捅了同在写福签的顾连卿一记,“不是说买几盏吗?买这么多你想放到何时?”

  两人此时正在城中用来放莲灯的那片湖畔,脚边摆了一地的莲灯,全怪顾连卿方才将人家摊主的半个摊子都买了下来。被他这一捅,顾连卿险些跌进湖里。好歹稳住了身子,回头道:“虽说摊主的话掺假掺了大半,但人们放莲灯祈福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总归有些道理的,我们多放几盏,说不得真能心想事成呢。”

  说罢兴冲冲地引起火折子,将写着“顾连卿尹修 百年好合”或是“姻缘永结”的福签塞进莲灯的莲蓬中,点燃了一盏又一盏。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水中。因着怕莲灯沉下去,他的动作格外缓慢,待那一地的莲灯放完,庙会上的人都少了许多。

  莲灯大多漂不了多远,但胜在多,总有那么几盏结实牢靠的,载着福签飘飘悠悠荡出好远。同在湖边放莲灯的人中,有许多都被顾连卿那数量庞大的莲灯引得看过来,待看清是两个男子,又见他们的莲灯漂的那样远,不由得会心一笑,再道一声祝福。

  眼见庙会上游人渐少,两人再逛了一会儿,尽兴了便也打算回去。经过湖边亭下一个卜卦的摊子时,原本见围着的人多不想过去,路过时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摆。

  尹修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向那抓住自己的孩童,“有事吗?”

  ☆、 祸起

  抓住尹修的小孩子不答, 却也不松手,只固执的抓着他。摊子周围的人不免好奇, 都向这边看过来,有人问道:“那孩子是谁?方才怎么没看见?”

  又有人道:“像是从摊子下边钻出去的。”

  “摊子下边?这摊子下边还能藏人?”

  众人纷纷议论着, 摊主是位身着灰布道袍的道者, 见那孩子不肯松手, 脸上便有些愠色,离了摊子来拉那孩子, “阿静,莫要胡闹, 快回来。”

  那孩子仍不肯松手, 反倒扯着尹修的衣裳迫他弯下腰来, 尹修无奈只得凑近他小小的身子。顾连卿立在一旁, 见对方只是个孩子, 倒也不担心, 却是想看看那孩子想要做什么。

  “你将生生世世被囚于镇国寺, 而他正是困住你的锁链。”被拉走前, 那唤作阿静的孩子附在尹修耳边如是道。

  尹修还未回神, 想要拉住他问个清楚,那摊主却已收了摊子,牵着那孩子走远了,徒留许多还未能请他卜上一卦的游人在原地。

  “看他算的这么准,还想请他卜一卦的,可惜了。”

  “是啊, 本还想请他算一算明年科考运势如何?唉——”众人惋惜叹一声,纷纷散了。

  见众人散开,顾连卿也拉着尹修离开,有些好奇的问:“阿修,他方才与你说的什么?”他可是看见了,那孩子在阿修耳边说了什么,而后阿修便这样有些呆呆的。

  “嗯?”尹修回神,略一思索,道:“他说我们生生世世都将在一起。”

  “是吗?”顾连卿笑的粲然,“他们都说这摊子算得准,希望当真如此。你看,我说放莲灯有用吧,才刚放完便有人这样说了。”

  尹修看着他的笑脸,似有些不解,“他只是个孩子,比空空都要小了好几岁,他的话你也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话听多了,说不得真就成真了,总之,借他吉言。”忽的脚步一顿,“唉,方才怎么没给那孩子塞点银两,看他们二人卜卦为生,想来也挺不容易的。”

  看他懊恼,尹修不由得想:若是将他的原话告诉你,莫说给卦金,你会不会上去掀了那破落的摊子都未可知。

  你将生生世世被囚于镇国寺,而他正是困住你的锁链。

  孩童稚嫩的嗓音却有些低哑,阴沉沉的在尹修脑海中响起,挥之不去。

  回了宫中,顾连卿笑得开怀,向尹修索要礼物,“阿修,说好的礼物呢?”口中还在问着,手已急不可耐地伸向尹修的衣襟。

  尹修挑眉看他,“不是说了换一个吗?”

  “谁说要换的?”他却不认账了,“寿星最大,我说什么你答应便是。”这下更是不讲理了。

  懒得再与他纠缠,尹修吹熄了房内的灯,拉着顾连卿一同倒在床上,“今日你生辰,不与你计较。”

  一片迷蒙中,入目便是阿静那双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深邃惑人,他突地靠近,直直的便要撞到眼前,“我知晓你的一切——”

  尹修猛地睁开眼,透过窗柩的光突兀的照进眼中,刺得眼睛又不由得闭上。过了一会儿,才将眼睛缓缓睁开,竟发现以往醒来时已不见踪影的人此时却仍在他眼前。

  这是?睡过头了?尹修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实在不早了,那早朝岂不是已然耽误了。伸手推着顾连卿,尹修在他耳边唤他:“连卿,醒醒,早朝耽误了,连卿!”

  顾连卿眼睛微开了一条缝,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又将眼睛闭上。昨夜回宫晚,又折腾了许久,邻近破晓才睡下,此时如何起得来。

  顾不上腰酸背痛,尹修起身便开始扯顾连卿的被子,又伸手强行撑开他的眼皮,这才终于将人扰醒。“阿修,做什么?”顾连卿睁开眼,眼角泛红,一副困顿的模样,看了尹修一眼,他道:“我太困了,你若还想要,可否等我睡醒再说。”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又讨打,尹修只觉他恐怕是在说梦话,可人又是醒着的,便循着他的视线向下看。这一看不要紧,尹修却是当真想打人了,只见自己身上的里衣大开,露出皮肤上的斑斑点点,再摸一摸脖颈周围,略有些刺痛,想来也定是留下痕迹了。

  越想越气,一把将顾连卿拉起,“我说,你耽误早朝了。”两人未束的发散到一起,若非发色有些微的不同,简直就要融在一处。

  这下总该听清了吧。尹修心想着。顾连卿却两手一伸将他搂住,又向后倒去,按住又要乱动的尹修,为两人盖好被子,拍着他的背道:“昨日阖家团聚,难免要多饮几杯。想来今日也没谁愿意早起赶这早朝,宣布取消中秋宴的旨意时,便通知今日不早朝了。”

  听完他的话,尹修伏在他身上,“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方才睡得沉,没能听清你说的什么,好了,这下无事了吧。睡吧,昨日累惨了。”

  累惨了不假,可没说是逛庙会累的还是做那事累的,这话说的,有些讨打。可尹修也困得很,被他这一搅,方才因为梦境而有些焦躁的心也放松下来,困意袭来,也没心思打他了,闭眼便睡。

  时隔一个半月,渝江之事有了些眉目。这日蒋钰面带喜色进宫,乍见了他那模样,顾连卿打趣道:“看你笑的红光满面,莫不是秦珂答应与你完婚了?”

  无视他的揶揄,蒋钰道:“是渝江之事,那挑唆百姓引水改道之人的下落有了些眉目。目前正派了人追查,相信过不了多久,至少也能揪住他们一条尾巴。”

  顾连卿手上一顿,静默半晌,蒋钰还在疑惑他为何是这种反应,便听得他道:“阿钰,此事暂且放一放,不要追究了。”

  刚刚才坐下的蒋钰猛地起身,“你说什么?”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连卿,“为何不追究?渝江一事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怎能说不追究便不追究,且很可能有顾连宸牵涉其中,如今你却说不再追究,连卿,你究竟如何想的?”

  “我如何想的不重要,你只管听我的,不要追究了便是。”

  “为何?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恕我难以从命。”

  顾连卿叹一口气,低声道:“阿钰,莫要多问,此事便听我的。”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蒋钰看着顾连卿,似是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没什么,你只记住,此事不要再查了。”顾连卿说完,便又拿起方才放下的奏折继续批阅。蒋钰看他有意回避,不再多言,离开了御书房,但心中却也未将此事放下。顾连卿越是不叫他查,可他却越想要查个水落石出。

  渝江之事一直未曾告知他人,工事重新修筑后,工匠们仍是不被允许随意离开。然而那边的工事才不过刚刚又有了起色,之前工事被毁的消息竟不胫而走,几日之内便传遍了京都。

  朝堂之上,这下算是彻底炸开了锅。

  “启禀圣上,渝江之事来的蹊跷,恐怕有人从中作梗,还望圣上下令彻查。”

  自然蹊跷,无缘无故的,整个渝江流域的洪水怎会突然全数流到了主干上,又怎会算准了日子恰好冲毁了尚未修筑完成的堤坝。彻查?已然彻查过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疑点,再查还能查到谁头上?

  “好好的工事怎会说毁便毁,定是有人从中中饱私囊,用了下等石料,才会被一场洪水摧毁。”

  从未亲眼见过洪水的人,自然想象不出洪水的威力,初见雏形的堤坝怎可能抵挡得了那样的洪水。不过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再扯出贪污赈灾款项之事,对自己的对手施以打击罢了。

  “请圣上下令彻查此事。”又是一场口角之争后,倒是难得统一,一齐喊着请求彻查。

  罢了,要查便查吧。既已放出了消息,想来也是不怕查的。

  顾连卿揉着额角,“此事交由刑部彻查,由蒋钰督察,还有何事?若没有了,退朝吧。”说罢便起身离去,哪怕仍有大臣有事启奏,也来不及开口了。

  回了碧霄宫,尹修恰好也在,正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看的兴起。抬头瞧见顾连卿,注意到他的脸色,便放下书问他:“怎么这幅模样?发生何事了?”

  顾连卿看着他许久,才道:“渝江失事的消息不知被谁放出,朝中全都要我彻查,今日方下了旨意彻查此事。”

  尹修听后,眉头一皱,似是想到了什么。顾连卿也坐到软榻上,倚在尹修身上,“阿修,被他们吵了大半日,有些累了,我先睡一觉。”

  “好。”如今天气凉了,软榻上时刻备着薄毯,尹修一手搂着顾连卿的肩,另一手将薄毯扯了过来,盖在他身上。顾连卿睁开眼,抬头对他一笑,又垂下头睡去。

  本以为这一回多半是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但结果却实在出人意料。

  工部尚书邢大人,贪污受贿,将赈灾款收入自己囊中,致使工事受损。其往来账目以及与行贿之人的书信皆被查出,证据确凿,即刻在渝江域内收押,转送回京。

  “你究竟知道什么?连卿。”手中拿着凭空出现的所谓证据,蒋钰看向好友。不知何时起,曾经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兄弟之间竟也有了隐瞒,而以他对顾连卿的了解,能让他如此的,不过只有——

  想到此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你我皆知,邢大人不可能贪污受贿。究竟是何人值得你这样维护他?牺牲一名肱股之臣也在所不惜。”

  “我从未打算牺牲邢大人,只要一日未下判决,此事便尚有回旋余地。哪怕无力更改,我也会将他救出。”

  “即便救出了又如何,他兢兢业业大半生,拼搏了十数年才赢得的荣耀全数作废,甚至冠上一个骂名,这样与死又有何异?”

  顾连卿不再说话,蒋钰也沉默许久,半晌,他才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顾连卿猛然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会知道?”

  “我七岁便入宫伴读,与你成了至交,你的一言一行我都熟悉的很,你如今的行径,若非为了他,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蒋钰放下手中的账册,“为何,会这样?”

  账册中的笔迹,与那书信中的笔迹,全都与邢大人本人一模一样,甚至那些书信中提到的几位官员也全数招供了行贿之事,邢大人的罪名,已然坐实了。

  刑部递上了折子,判了邢大人斩首示众。请批的折子在顾连卿书案上摆了三日,也不见他动一下,于是,第二本同样的折子递上了顾连卿的书案,仍是未动。一直拖了十几日,那折子顾连卿就是不批。便连狱中的邢大人都嫌等得太久了,身陷囹圄,却提出要面见天子。

  刑部看守天牢的官员本以为这回为他请示也是白跑一趟,却没想到皇上竟答应了,实在吃了一惊。

  “罪臣邢洲,叩见圣上。”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顾连卿甫一踏入,邢大人便要叩拜,却被顾连卿扶起,“邢大人免礼。”

  邢大人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罪臣戴罪之身,不敢当。”

  “邢大人何必如此。”顾连卿竟觉几分无奈,“您提出见朕,所为何事?”

  手上戴着铁链的中年男子摸着那一把胡子,“倒也没甚大事,只是听闻刑部的折子圣上久久不予答复,罪臣只想知道,这湿漉漉的牢狱,还要待多久。罪臣好歹也是一把年纪了,夜不能安眠实在有些折磨人了,敢问圣上何时才能给罪臣一个痛快?”

  “邢大人放心,朕定然不会叫您有何闪失。”

  “哦?”邢洲笑道:“罪臣可否斗胆问一句,这所谓的没有闪失,是怎么个模样?是将我留名又留命,还是留命不留名?若是后者,臣宁愿皇上还是革了臣这条命吧,我邢家担不起这个骂名,臣更是不能顶着这个骂名苟活于世。”

  “邢大人,你何必?”

  “圣上,我意已决,还请您尽早将刑部的折子批了,也省的臣在此受苦。说来年少时家中算不得富裕,苦日子却也过得甚合心意,为官之后日子过得富足了些,这好日子过惯了,便过不得苦日子了。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果真如此,皇上,牢狱之灾可不好受啊,您还是尽快给臣做个了结吧。”

  顾连卿看着他许久,却未能在他脸上看出淡然之外的其他情绪,“您可会怪我?不能还您一个清白。”

  “您今日既来探望罪臣,臣便知您已尽力了,何来怪您一说?”邢大人依旧摸着胡子,笑得清淡。

  说着不怪,顾连卿却如何也松不下这口气。

  回了碧霄宫中,迎面遇上似乎同样刚刚归来的尹修,二人皆是一身疲惫的模样,看在对方眼中皆是惊讶。

  “阿修,去何处了?”

  “出宫交代了一些事,刚刚处理完。”

  之后便是无话,正好有了疲惫为由,双双躺在床上,直睡到天昏地暗。入夜了二人才醒来,顾连卿重又穿好衣袍下了床,不经意惊醒了尹修,“去哪?”

  他回头道:“才想起御书房中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我先去一趟,待会儿便回来,若是饿了记得吩咐他们准备晚膳,今日便留在这吧。”

  “嗯。”尹修应了一声,躺在被子中,看着他的身影走远。

  御书房的灯被点燃,找出前日刑部新呈上来的折子,摊开,晕了朱砂笔,批了一个“准”字。那只细软的狼毫笔便似有千斤重,自手中脱出,掉在地上,染了一片的红。

  九月十七,午时三刻,菜市口问斩。

  ☆、 瞬息万变

  九月十七, 眨眼间便到了。

  纵然邢大人那样说,顾连卿却也绝不可能枉顾他一条性命。无论邢大人如何作想, 他这条命却是必须要留下的。

  替死鬼已然安排妥当,没有强迫, 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那是一个死囚, 行刑之日不过是比邢大人晚了三天。顾连卿允诺他一家人一生富贵, 换他早死三日,怎么看都是一笔十分合算的买卖。

  行刑这日, 邢洲一早用过了断头饭,饮了断头酒, 安然端坐于狱中, 等着狱卒来提人。然而等着等着, 却是一阵晕眩袭来。

  再醒来时, 身上不再是那一身肮脏的囚服, 却是换成了平日穿的干净衣裳, 置身之处也是一所陌生的房子。正疑惑着, 便听见外间传来声响。摇摇晃晃的走出去, 正巧与天子四目相对。

  刹那间, 什么君臣之礼全然不顾了,只一股怒火凭空涌来。邢洲上前,强忍着怒意才叫自己没有伸手去抓顾连卿的衣襟,“皇上,臣意已决,您为何还要陷臣于不忠之地?”

  顾连卿还未说话, 便向着邢洲行了一揖。“邢大人,您本无辜,连卿心中清楚得很。归根结底,事情如何,再没有人能比连卿更加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为您洗雪冤屈,一则是没有证据,另一则是因为连卿的私心。此事牵扯过多,其中一人,连卿万不可负他,实在对您不住。连卿自知无颜求您原谅,但求您万万不可如此轻生,总有一日,连卿必能帮您沉冤得雪。”

  如此低的姿态,哪是一个帝王能轻易摆出来的?邢洲看着他沉吟片刻,只问:“老夫可否问一句,皇上所说的那人是何人?能教您这般维护。纵是受冤,要叫老夫苟且偷生也是不易,总要让老夫弄个明白方能甘心。”

  邢大人问得认真,顾连卿沉默一瞬,终是低声道:“尹修。”

  “原是如此。”看向顾连卿的一双眼中,神色颇为复杂,似悲哀似惋惜,终于低叹一声,“老夫明白了。”

  顾连卿又是一揖,转身欲走,却被邢大人叫住,“皇上,可否听老夫一句?”

  “尹太傅曾与我道,既然一早做好了决定,便不能后悔。今时之事,从头至尾皆是连卿的选择,邢大人不必再劝了。”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邢洲只能再叹息一声。

  时近午时,京都菜市口。

  “邢洲”跪在台上,静静等待着行刑官的令牌落下。他的容貌经过了阿劳的手,已经与真正的邢洲一模一样,饶是邢洲的妻儿来了,怕是也认不出来。本就是为了一家的生计才去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如今只消片刻,待刽子手的刀落下,他的家人便可一生富贵无忧,这样想着,唇边竟也露出笑来。

  然而午时三刻未至,菜市口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起初以为是前来观刑的,后来却见那人数多的不可思议,显然并非单纯为观刑而来。

  顾连卿回了碧霄宫,刚踏进大门,锦禾便隐隐笑着上前来,“皇上,皇后今日在咱宫里。”

  顾连卿应了一声便抬步走了进去,尹修正在卧房的软榻上看书,姿态与往日并无不同,“你回来了,今日去哪了?怎么寻你半天都没寻见。”

  “今日是邢大人被斩首的日子。”顾连卿只这样道。尹修愣了一下。

  与往常一样,顾连卿上了软榻,斜斜靠在尹修身上,全然信赖的姿态。每当此时,尹修才会记起,其实顾连卿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了些,他的生辰是八月十五,自己的是十一月十八,堪堪差了三个月,他就比顾连卿大了一岁。

  只是顾连卿强势惯了,只有在他累了倦了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依赖尹修。那么现下,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疲累?可是邢大人?

  “邢大人之事你不必担心,今日的斩首之刑是进行不了的。”尹修抚着顾连卿的后背,轻声说道。

  顾连卿仿佛没有任何惊讶,只微微抬头问他:“你那日一身疲惫地回来,便是去忙着安排此事吗?”

  “嗯。”

  “为何?”

  “他是个好官。”

  听了这话,顾连卿也不知怎么了,翻身俯在尹修身前,双手支在他身侧,居高临下正正对上他的眼,问道:“那么我呢?”

  尹修没有回答,顾连卿等了很久,久到双臂泛酸,渐渐失了力气,终于伏在尹修身上。“阿修。”他唤道,“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像是在问尹修,又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欲念。”尹修淡淡的道。

  “欲念?”

  “人若无欲无求,我们都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顾连卿沉默一瞬,却低低的笑起来,“是啊,怪就怪,人总是贪得无厌。”

  “你累了,睡吧。”

  罪臣邢洲行刑之日,万民赴刑场请愿重审此案。邢洲被押回天牢,等候重审。

  刑部在重审之时,调集所有与邢洲有关的卷集,竟发现邢洲当年初入仕之时,其名并非邢洲二字。其本名为邢州,因其母信奉五行之说,认定他命中缺水,遂于三年前改名为邢洲。而在当初刑部搜查到的往来信件中,所有邢洲之名皆是“洲”字。但那些信件的日期,却是自十年前开始。如此,那信件的可信度,便寥寥无几了。

  月余后,经一番彻查审问,当初一口咬定与邢大人有过贿赂之行的官员大都改口,称为旁人所指使。邢洲官复原职。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入冬之后,耕桑农事暂休,百姓一旦闲下来,便总喜欢寻热闹,茶楼等地成了最好的去处。而民间的某些流言往往就自此开始。

  “民间近来谣传,渝江水患乃是天意,是为了警醒世人。道如今在位的圣上只适合征战沙场,却没有治世之能,否则也不会将邢大人的案子错判,险些害了一位好官。”蒋钰将手中的一本奏折摔在地上,愤愤道:“这也是他做的?”

  顾连卿慢悠悠的端起茶杯,慢悠悠的饮茶,最后又慢悠悠的将茶杯放好,才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你知不知道如今百姓都如何看你,他们称你为庸君!”

  “为了一己之私,弃忠臣的名节于不顾,他们说的不错,我确是庸君。”说完,顾连卿拢拢袖子,“好了,你也别这样大的火气,他们爱说什么说便是了。如今天冷了,阿修的旧疾犯了,我去看看。”

  “顾连卿!”蒋钰再也忍不住,“你究竟想如何?就这样任他为所欲为,你可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大玄千年的根基,代代明君,你不过登基不到两年,却已经被冠上了庸君二字······”

  “阿钰,”顾连卿打断他,“若我说,这是我欠他的呢?”

  冬日严寒,一旦进了暖室便忍不住打盹,便是早朝,众人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所幸今年五谷丰登,百姓衣食无忧,又因为天冷,作奸犯科的都没了兴致,满朝文武终于得以清闲几日。

  顾连卿愈发喜欢与尹修窝在一处,地龙烧的旺,整个寝宫暖如春日。他们常常一个烹茶,一个读书,若是下雪了,便相对坐在窗边,将窗子打开半扇,一同看窗外的雪景。

  类似那日的对话再也没有过,是啊,既已这样过了两年,何苦还要去说破呢?既已彼此心知肚明,还有何说破的必要?

  下雪时,顾连卿不准尹修出门,拉着他在寝宫里为他按摩脚踝。冬日尹修有体寒的毛病,夜里入睡时总是手脚发凉,顾连卿便每日睡前将他的双脚焐在怀中,待他热起来方才抱着人入睡。睡时也不忘了将尹修的脚夹在腿间,将他的手牢牢握住。

  这两个冬天他都是这样做的,尹修早已习惯了。

  那日清晨,尹修醒来时,旁边的位置却没了顾连卿。伸手探了探,被子依旧是温热的,尹修披上外衣下了床,在窗边寻到了顾连卿。

  窗开了半扇,窗外天色仍有些晦暗,借着宫灯的光,依稀可见漫天飞舞的雪。

  看他只着里衣站在窗前,黑发披散,甚至连鞋子都没穿,尹修取来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