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穿铠甲之时,已是四年前了。
作者:青琐      更新:2023-07-30 12:12      字数:15178
  直到换完了战衣,尹修仍然没起。顾连卿去了床前,在尹修身侧坐了片刻,才道:“阿修,我知道你醒着。”他看着窗外的天色,“再过三刻我便要出宫了,你没有话想要与我说的吗?”

  尹修仍是背对着他,没有丝毫动静。顾连卿似也不在意,“你没有话与我说,我却有话要与你说。”寂静的宫殿内,他低头想了想,缓缓道:“你从前一定诧异,我少时分明那样厌恶与你往来,却为何自西境回来那年忽然与你说喜欢。其实,去往西境之前,我仍在苦恼自己是否对你动了真心。然而到了战场,经了第一场战役,我便已然确认了。那时战事凶险,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军中一位老军医教我,心中一直念着最重要的那个人,想着再见他一面,便能活下来。那时我日日念着的,便是你。”

  锦被下,尹修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顾连卿仿若未见,伸手抚着尹修的长发,“可我对你的喜欢,其实始于很久之前,或许是连我自个儿都未察觉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的年宴,我在殿外的一处凉亭边遇见你,对你说了一个‘好’字?”他兀自笑着,“那会儿我弄错人了。年宴的规矩你也知晓,若有中意的,便托宫人请他出来,亲自告诉他。我以为是你叫我出来的,所以我说:好。可惜,是我弄错了。那时我悄悄埋怨了你许久,后来又想,若当初叫我出来的当真是你,那该多好。”

  天色又亮了几分,顾连卿却也不急,语气仍是不急不缓,“其实我知晓的,这几年你所做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知晓。”

  尹修终于回头,眼中微红,到了此刻,竟不知是怒还是悲。他只问:“什么时候?”

  顾连卿道:“尹家出事的第二日。”

  尹修惊得睁大了眼,“你怎么……”

  “尹家废墟前,你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我永远也忘却不了。那之后的一年多,午夜梦回,皆是你那一眼,仿若眼前便是你罪不可恕的仇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时间,两人没了言语。晨钟敲响时,徐毅在门外轻轻叩响门扉:“皇上,该启程了。”

  顾连卿应了一声。低头与尹修对视许久,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久久没有抬头,“阿修,阿修……”

  “嗯。”

  “我不回来了。”

  “嗯。”

  “你回镇国寺去吧。”

  “嗯。”

  “不要再出来了。”

  尹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好。”

  顾连卿抬头,笑得粲然。刚来这个世界时,尹修曾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若能得二皇子一笑,京都名门闺秀们宁愿折寿十年。

  这个说法,确是有根有据的。

  尹修险些被那笑容晃了眼。忽觉耳边一阵温热,原是顾连卿吻在他耳侧,贴着他的耳廓道:“日后莫再恨我了。”

  回神时,只来得及看见他沐浴在晨曦下的半边背影。

  大军开拔之后,尹修仍住在碧霄宫中,直到西境传来大获全胜的捷报。

  大军归来那日,原本被扣在京都的蒋钰竟与众将士一同自西境凯旋。

  同行的还有一副棺椁。据说,这里边躺着的正是当今天子。

  离开时初夏,归来时深秋,与上一回并无不同,却又大不相同。

  史书记载,一度被称作庸君的帝王率军击退羌国五十万大军,战死沙场。观其一生,终究功大于过,遂被后世尊为“武帝”。

  “棺椁尚未封死,你不想见他最后一面?”棺椁在碧霄宫停灵,屏退众人后,蒋钰对尹修问道。

  尹修向他摇头。他又问:“是不见,还是不敢?”

  “不想见,也不敢见。”

  蒋钰笑得讽刺,“其实你纵是想见也见不到的。他也怕你忽然来了兴致想要见他,可你想,自他逝去到大军回京,尸身早该烂了。他怕吓着你,早早托我将他烧成了灰烬。不过,尹修,他到底是将你想得太好了。”

  曾经觉着已然成为好友的人,如今忽然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话,尹修竟没有半分不适。蒋钰想说什么,他全然好好听着。

  “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东西。”蒋钰自怀中取出一锦囊,尹修第一眼便认出了它。“他说既然连性命都没了,也不好再绑着你。”蒋钰手指翻动,快速地解开了那繁复的同心结,将其中一绺递给尹修,“这是你的。”复又转身走向顾连卿的棺椁,抬手将属于顾连卿的那一绺长发置在火上。

  尹修只来得及微微抬手,那长发便化作了飞灰,在深秋的风中化了个干净。

  “尹修,”蒋钰忽然道,“明日午时,我送你回镇国寺。尹家一族的事务,另有族中他人掌管,你只安心礼佛便是了。”

  尹修一哂,“这也是他的安排?”

  蒋钰也笑,“他怎会如此下作?自然是我的主意。”言罢,他忽然正了神色,又道:“尹修,我当初确是将你当做兄弟的。”

  三日后,尹修身处镇国寺中,宫中差人来禀告铭生:先帝之兄长,顾连宸自流放之地归来,其罪得以昭雪,即将继承大统。不过半月,又自香客那处传来了消息:蒋钰与秦珂的婚事,作罢了。

  ☆、 决裂(二)

  尹修如他承诺的那般, 再也不出镇国寺半步。是以,外界的许多事情, 他也只是自香客们那里得了个皮毛。

  蒋钰悔婚后,秦府又为秦珂许配了人家。对方亦是朝中重臣之子, 听说相貌生得好, 才学也不差。

  大抵是碍于蒋钰悔婚之事不大好看, 秦珂的年纪也不小了,这场婚事便办的有些匆忙。自下聘至过门只隔了不过半月。

  可尽管婚事仓促, 到底也是名门贵族的大喜事,场面实在也隆重得很。送亲及迎亲的队伍自长街这头一直走到长街那头, 身后还留了长长的一条尾巴。沿途看热闹的百姓便更多了, 连街边垂柳树杈上都坐了几个人, 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被人退婚的女子的大婚是什么模样的。

  秦府位于都城的东头, 秦珂的夫家在都城的西头。秦珂坐在花轿中, 盖头早已被她掀掉, 她斜斜靠在轿子内, 自轿帘摇摆的细缝中看着沿途景象。

  都城之大, 是可想而知的。红色长龙一路吹吹打打, 自东头走到了西头,好不容易远远瞧见了新郎官府邸的一片檐角,原本安生得很的新娘子却冷不丁喊了一声“停轿!”。

  自古以来新人嫁娶,哪有这样的规矩?

  可即便没有这样的规矩,新娘子都发话了,你们还能硬将她抬过去不成?

  躲在人群中的蒋钰在秦珂喊停轿时便已觉不妥,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已经被冲下花轿的秦珂抓住了衣袖。

  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他的珂儿嫁与自己时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如话本中描述的那样桃腮杏面,楚楚动人?

  如今看着面前一副新娘妆容的秦珂,有那么一晃神间,蒋钰竟以为她是来嫁与自己的。可不过瞬间,他便清醒了。

  自蒋钰悔婚起,直至秦珂出嫁这日,每每秦珂去往蒋府讨个说法,却总见不着蒋钰。蒋钰摆明了是躲着她。只是没想到,偏偏在她出嫁这日,又见到了他。

  “你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秦珂倔强地抓着蒋钰的衣袖,生怕自己一松手,这人又躲远了。

  分明很轻易便能摆脱她,可此时蒋钰却觉得秦珂那只手抓得自己动弹不得。不由得苦笑,“珂儿,既已许配了人家,便莫再执着于此了。”

  “只要你一句话,我今日不嫁也可以。”

  不只蒋钰,凑近了瞧热闹的百姓也被这句话惊得无以复加,这哪是一个新娘子能说的话?可秦珂就是说了。

  蒋钰沉默良久,才道:“珂儿,别胡闹。”

  秦珂忽然拔高了音量,带着哭音怒道:“究竟是我胡闹还是你胡闹?当初请将军来提亲的是你,如今悔婚还是你!你当我秦珂是什么?五年了,之前是我胡闹,迟迟不愿与你完婚。可如今呢?你一句话就让我的五年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你倒是说个清楚,你究竟有哪处不满?若是我哪里错了,我可以改啊。”

  “错的不是你,是我。”蒋钰用了几分力气,硬掰开秦珂抓住自己的手,“是我不配。”

  “什么……意思?”秦珂愣在原地,看着蒋钰喃喃地问。

  蒋钰低头凑到她耳边,极其亲近的姿势,叫秦珂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从前的错觉。可接下来听见的话,却又令她如坠冰窖。

  同秦珂说完最后一句,蒋钰转身离开,这一回秦珂没再拦他。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眼泪落了满脸,花了妆容,这才回神。

  除了两人,没人知晓蒋钰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日秦珂终究没有嫁,她在即将到达新郎官府邸的那条街上转身,一个人,一步步自都城西头又走回了东头。

  后来,尹修听说,秦珂拜入城外清心庵,做了一位俗家弟子。

  佛究竟能教导他的参拜者什么?这个问题,尹修在佛堂闭门不出整整两年,却也没能得出答案。

  两年间,铭生开始教他法术。与当年启蒙之时的寸步难行不同,这一回,尹修的修习速度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他问过铭生为何,铭生斟酌半日,只道也许是心静了。

  心静?清心咒已然念过了千百遍,可尹修扪心自问,他从来不曾静下来过。

  顾连卿去后的第一个中秋,尹修梦见了他,梦见他没皮没脸地向自己讨要礼物。这是头一回。之前的近一年的光阴,仿若顾连卿的魂魄完全厌弃了尹修这个人,连入他的梦都不肯。可自这个中秋之后,他却长留尹修梦中。

  尹修每日几乎有近半的时间都与顾连卿待在一处,尽管梦中的全是虚假。可有时他又想,当初的种种又何尝不是虚假,如今梦中两相安好,倒比现实来的美满。只是每当醒来,又会记起,那个人早已故去。

  回到镇国寺后,尹修再没见过故人。两年之后,他才见到了蒋钰。

  再见那日,蒋钰一开口便问:“我分明记得当初他叫你留发,你百般不肯,被褥里藏着一把剪刀趁旁人不留神便剪了。如今他已去了两年,你这头发怎还愈发的长了?”

  尹修从头至尾几乎只在静静地听着,蒋钰也不觉无趣,说得十分起兴,“他走之前托我护你安好。按说帝王本该多疑,他却偏偏轻信于人,他信了你对他有情,终是丢了性命,落得个庸君的名声,又信我会护你一世安好,可我最见不得的便是你安好。”

  “我不信你对他有何真心,真心,不过是你要他送死的借口。尹修,说到底我们都是罪人。连卿的罪他已然赎了,可我们的尚未清算,我们终究也会有那一天的。”说了许久,蒋钰才饮了面前的茶,“这茶,怎的与连卿烹的一般滋味?”问完,他脸上是一派讽刺意味的笑。

  无视他的讽刺,尹修反倒端详他的面容许久,“蒋钰,你为何,老了许多?”

  蒋钰愣了一愣,摸了摸下巴,道:“许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日夜不得安生,自然老得快。”

  饮完了茶,蒋钰起身离去,他这一遭过来,似乎只是为了对尹修冷嘲热讽。

  尹修收了茶具,正要拿去厨房清洗,却在房门口发现一只倾倒的水壶。他似乎明白蒋钰今日为何而来了。

  一并将水壶收拾了,尹修去到厨房,状似随意向圆达问了一声:“师侄,这只水壶是谁拿出去的?怎放在我门口了?”

  圆达想了想道:“是尚空师叔,说是要给您送热水过去。怎么,师叔没瞧见他?”

  尹修笑着摇头,圆达摸着光溜溜的脑门,道:“怪了。”

  尹修再没见到过尚空。

  回寺之后,为了方便修习法术,尹修便已搬去了与铭生最近的院落。偌大个镇国寺,若是有心躲着,想要不见谁,确是很容易的。

  当初听闻顾连卿死讯时,尚空的反应尹修至今仍记得。半大的孩子闷在房中哭了好几天,他每日为尚空送饭,那孩子见了他便抱着他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打自一开始尹修就知晓,比起自己,尚空是更喜欢顾连卿的。

  所以得了如今的结果,他半点也不觉诧异。他甚至觉着,尚空不见他,已是对他最大的宽恕。

  正所谓纸包不住火,对于这一切,尹修并不恨蒋钰。你说两个人恨来恨去有什么意思呢?他曾经恨了顾连卿那么久,早已倦了。

  他整日埋首佛经中,不然便是闭关修炼。很长的日子里,几乎只见过师父一人。

  转眼又是冬日,尹修的旧疾开始发作。夜里总是梦见顾连卿在为他推拿脚踝,可却像是毫无作用,痛楚一分不减。常常是顾连卿为他推拿一夜,他也疼一夜。

  曾经也会自己推拿的,只是与顾连卿在一处的那几年从来不需自己动手。久而久之,便生疏了。如今没了顾连卿,尹修又开始自食其力,只是不知何种原因,效果甚微。终于,某一日起,尹修开始饮酒。

  醉酒时,连疼都忘记了。

  可醉酒也有它的弊端,尹修常常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与顾连卿待在一处的时间也变得更长。

  有时醉的狠了,抬头间没见到顾连卿,想也不想便去他曾经住过的院子寻他。等兴冲冲地唤着“大师兄”推开门时,眼前的院落却是一片破败。积雪无人清扫,门扉上的麻纸早已不知被寒风吹到了何处,显然是不可能有人居住的。

  用力地想一想,忽觉脑中一凉,是了,他早就死了。便又转身离了院子,走的匆忙,连院门都忘了关上。两扇不太牢靠的木门在寒风中晃荡几下,“吱吱呀呀”,犹如鬼泣。

  这样颠倒的日子几乎贯穿整个冬天,祈福日那天,尹修的院子里钻进了一只小猫。

  似是刚刚断奶的一只小猫,只用一只手掌便能托起,通体黑色,只在左眼眼角下有细微的一撮白毛。尹修想,若是猫也有泪痣,那大抵就是它的泪痣了。

  小猫并非野猫,它的脖子上挂了一小片碎玉,该是别人家走丢的。可小猫总赖在尹修的院子,任人撵都撵不走,尹修便养着它了。

  小猫没有名字,尹修也懒得起,只唤它“小猫”。不过每回尹修唤它,它却很欢喜,在尹修膝上扑来滚去。当真傻猫一只。

  ☆、 小猫

  别家的猫昼伏夜出, 白日里躺在青天白日下晒太阳,晚间躲在暗处逮耗子、扑昆虫。小猫却不然, 冬日里严寒,晚间不爱出门便算了, 毕竟猫之一族本就怕冷。可白日里尹修也没见它出去过几回。

  即便小猫整日跟着尹修寸步不离, 尹修出门时它也会跟上去, 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自己走,非要钻进尹修衣襟里边待着。再加上它从来不晒太阳, 尹修推断,小猫是怕光的。

  “小家伙, 你都这样黑了, 怎还怕晒太阳呢?”尹修摸着小猫露出一点的小脑袋打趣, 小猫本想抬头抗议, 冷不丁一眼瞧见头顶的大太阳, 又没甚出息地缩了回去。“还真是怕啊。”尹修紧了紧衣襟, 马上便要过年了, 正是最冷的时节, 当真是不好受。

  尹修是去厨房搬酒的, 自打开始饮酒,便如遇到了良药,很少再感觉疼痛。可一旦酒断了,脚踝却又疼得变本加厉。铭生总摇着头说,他这酒瘾怕是戒不掉了。

  索性戒不掉便算了。尹修与几个小和尚一同将酒搬回了院子,道过谢后, 小和尚们告辞离去。

  尹修怀中的小猫探出头来,在瞧见那几个酒坛子时,微微眯起了眼。

  傍晚天色阴沉,尹修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习惯性地提了坛酒来,将将拍开泥封,原本乖巧的小猫却胡闹起来。

  它跳上了酒坛,立在坛口摇摇晃晃。尹修以为它贪玩,看它那摇晃的模样,又恐它害怕,便朝它伸出手去:“小猫,过来。”谁知一向通人性的小猫这回却听不懂他的话一般,非但不过来,更是别过头去。尹修一时弄不清它是个什么意思。

  只见小猫回头看了一眼坛口,比起它的体型,这酒坛却像一座小山。小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尹修一时被它吓住了,连法术都忘了用,眼看着它跌进坛口,直到耳边一声不轻的“噗通”,才终于回神,急急用手将小猫捞了出来。

  浑身被酒湿透的小猫看着更小了,侧躺在尹修掌心中,口鼻艰难地向外吐着酒,奄奄一息的模样直叫尹修心头一紧。

  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将小猫暖在衣襟中便往圆明居住的院子跑。路上抄了几回近路,尽是些积雪颇厚的地界。

  圆明刚用完晚膳,正打算念一会儿佛经便歇下了,门板却突然叫人拍得碰碰作响。只好放下经卷,起身开门。

  “尚远师叔?这么晚了……”看清了门外的人,还未问完,手中便被塞了一团湿漉漉的物事。“这是……”

  “我养的猫,方才不慎落入酒坛中了,你看可还有救?”尹修一脸焦急地问。

  圆明摸了摸小猫的肚皮,回身取来布巾裹着它,“我暂且一拭吧。”遂取了针灸的用具,在小猫身上比划许久才下了第一针。其后,又是第二针,第三针……

  尹修在一旁看着,圆明每下一针,他的心头便揪紧一下。也不知为何,这只小猫只与他相处不过半月,却又像是已陪伴他许久了。一想到它可能要有个三长两短,心头便一阵慌乱。

  小猫快要叫圆明扎成刺猬了,尹修几乎要叫他停手,小猫却在此时忽然一扭身,吐出一滩刺鼻的酒水来。

  圆明又伸手摸摸小猫的肚皮,一根根撤了针,道:“酒吐干净了,该是已无大碍了。师叔,这猫还小,您需好生看管。它这一肚子的酒,虽吐了出来,怕也不好受。我去煮些醒酒的药汤来,您给它饮下,再睡一觉便好。”

  “师侄,麻烦你了。”

  尹修将小猫抱起来,小家伙甚是委屈地“喵喵”叫了几声。尹修心悸未过,瞬间起了一肚子怒气,“谁叫你不听话?日后若是再敢胡来,我定扔了你!”

  小猫不敢再叫了,乖乖躺在尹修怀中,瘪瘪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饮过药汤后,小猫渐渐睡去。生怕它再有什么变故,尹修只好托圆明照看它一晚。而他自个儿,自打确定小猫已无大碍,脚上的旧疾便开始出来作祟,到了这会儿,早已疼出了满头的汗来。

  小猫在夜半时醒来,鼻尖一耸一耸地嗅了半晌,却没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朝四周打量许久,小猫发现了不远处熟睡的圆明。随即一跃而下,循着门缝跑了出去。

  小猫实在太小了,入夜后又下了雪,已然积了寸余厚。小猫跑在雪上,时不时跌跌撞撞,在雪中滚作一团。不知跌了几个滚,小猫终于顶着满头的雪花回了尹修的院子。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顶开房门,小猫快步跑进去,熟门熟路地跳上床榻,“喵喵”叫了一阵,终于发现床榻上竟没有人。

  “喵?”嗅出屋内一股浓重的酒气,小猫似是有些生气,“喵——”的吼了一声,纵身跳下床榻,又从自个儿顶出的门缝钻了出去。

  又是一路跌跤打滚,浑身沾了晶莹剔透的冰雪花,小猫才跑到尹修曾与尚空同住的院子。

  房中有股尘土味儿,许久不曾住人了。小猫嗅着一股酒味,才寻到了尹修。尹修早已酩酊大醉,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许是地上太冷,睡着了都是蜷缩着的。

  小猫凑到他脑袋边,用自己的小脑袋用力去顶尹修的,奈何用了全身的力气,也动不了尹修分毫。犹不死心地对着尹修的耳朵“喵喵”叫了半晌,一声比一声来的高亢,谁知尹修只是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小猫拿自己的利爪在尹修的后脖颈子比划了一阵,终于没有动爪,无奈地转身钻出了门缝。

  尚空是被小猫拍醒的。小猫坐在他颈子上,小小的肉掌拍在脸颊,不疼,却实在扰人清梦。

  “你来做什么?”尚空坐起身,呆了许久才清醒过来,揉着睡眼问小猫。

  小猫咬住他的衣袖,作势往床下拖。尚空满头雾水,只好随它去了。小猫走在前头,尚空本想披件棉袍,它却“喵喵”叫个不停,催的焦急。尚空便作罢了。

  本也没指望它能带自己去什么好地方,但瞧见躺在地上的尹修时,尚空还是忍不住搓搓冻得发抖的胳膊,蹲下去拍了小猫的脑袋一下,骂道:“没良心!”

  小猫叫得十分可怜,伏在地上也不抬头,小奶猫稚嫩的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听得尚空都有些舍不得斥责。

  “我帮你搬便是了,你莫再叫了。”

  小猫果然不再装可怜,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瞧着尚空将尹修扶起。又跟在两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尹修现今住的院子。

  路上自然仍是免不了跌跤,后来尚空实在瞧不过眼,微弯下腰对它道:“你爬到我肩上来。”

  小猫不肯,“喵”了一阵,尚空听懂了似的,突地笑了:“我认得路,你也不重,上来吧。”

  尚空已然过了十四岁,本也比同龄的少年人长得高,但扶着尹修这个醉鬼走了一路,还是累得不轻。终于将尹修放倒在榻上,尚空伸展了一下疲累的腰杆,问道:“他常醉成这幅模样吗?”

  小猫“喵”了一声。

  “你怎不看着他?任他这样胡来?”

  小猫又伏在了地上,委委屈屈的。

  尚空拿它没法,转身要走时,小猫却又在身后叫了起来。“还有何事?”

  小猫跳上床榻,咬着被子一角,费力地向尹修身上拖拽。拖了一会儿,累得趴在尹修胸口,仰着头瞧着尚空,十分期待的模样。尚空有些不太乐意地为尹修盖好了被子,临走时,用手指戳着小猫的脑门,怒其不争地道:“没出息!”戳了几下,似还没够,又戳了两下,“我不管你们了。”

  小猫被他戳得睁不开眼,戳完了,又讨好似的去蹭尚空的手心。它一番卖乖讨巧卖得相当卖力,尚空走时,总算有了些许的笑容,还顺走了尹修的棉袍。

  小猫在尹修身周来回忙碌,将被子裹得紧紧的,连抓带蹭,总算没留下半分缝隙。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到尹修身旁,挨着他的脖颈躺下,两只前爪抱起尹修的长发,全数铺在自个儿肚皮上,当做被子盖了。

  又转身巴着枕头去舔尹修的脸,尹修睡梦中被他舔得发痒,伸手过来挠了几下。小猫忽然得了乐趣,等尹修的手收回去,它便又去舔尹修的脸。如此闹了几回,尹修终于不堪其扰,捂住半边脸颊,唔哝了一声:“连卿,别闹。”

  小猫终于安静了。

  第二日一早,尹修难得不是被旧伤疼醒的。脚踝处暖暖的,虽仍有些疼,但比起以往已然好了太多。

  出于好奇,尹修掀开脚上的被子察看,却见小猫正趴在自个儿脚踝上,软软的肚皮紧贴着伤处,小小的缩成一团。

  被子一掀开,小猫失去了温暖的被窝,不满地醒来。抬头却见尹修正对着自己笑,当下欣喜地“喵喵”叫了几声。

  想起自己体寒的毛病,夜里手脚定是冰冷的,尹修便问它:“小猫,你冷不冷?”

  小猫“喵”了两声。

  “说实话。”

  “……喵。”

  “乖。”

  ☆、 小猫(二)

  尽管尹修训过小猫许多回, 叫它不许再抱着自个儿的脚踝睡觉,小猫却偏偏不听。后来尹修干脆用绳子将小猫绑在了自己手臂上, 本以为这已经万无一失,但此法奏效的三五日后, 尹修一早醒来, 又觉脚踝暖暖的, 便知小猫又不听话了。

  为此,尹修一度觉着这猫怕是成精了, 否则,你看谁家的猫会自己解绳子的?

  “小猫, 你还小, 受不得凉。再者, 闷在被子底下不舒服, 你记住没?”某日入睡前, 尹修谆谆善诱道。

  小猫听了这话, 摇了摇尾巴, 背过身去改用屁股对着尹修。显然不打算妥协了。

  尹修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你记得出来透气。”嘱咐完, 尹修在火炉中又加了些炭火,才上床安歇。

  虽说不太满意小猫的做法,但尹修不得不承认,因为小猫的倔强,再加上每日用药酒推拿,他已渐渐地不再需要酒来麻痹自己。只是每日醒来时, 看见小猫趴在自己脚踝上,看起来极不舒服的姿势,总会有些心疼。

  终于,还没等尹修想出一个长久之计,冬天便过了。小猫又过起了每日窝在尹修颈边睡觉的日子。清晨时分,尹修一睁眼便是这毛茸茸的小玩意儿,心情便好了不少。

  一人一猫的日子过得很快。第二年冬的祈福日,小猫终于敢在青天白日里跑出去晒了一回太阳。尹修发现它时,稀奇地围着它看了大半日。而小猫只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缓慢的起身爬到尹修膝上,扬起脑袋高傲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看,我不怕它了!”

  尹修则摸着它的脑袋道:“小猫很厉害!就是长得慢了些,这都一年了,怎才长到原先的两倍大?旁人家的猫怕要有你五个那么大了……”

  话还未说完,小猫不高兴了,自尹修膝上跃下来,骄傲地高高竖着尾巴,留给尹修一个倔强的背影。刹那间,尹修觉着自个儿怕是被它记恨了。

  果然,到了晚间,小猫不肯再睡在尹修身边,自个儿跑到窗边的榻上窝着睡了。尹修苦口婆心地劝它也不听,一直拿屁股对着尹修。尹修没法,只好趁着半夜黑灯瞎火时将它抱回来睡。

  只是没想到小家伙的火气大,一连与尹修分床睡了半个月,害得尹修也一连半个月没能安生。可谁叫他口无遮拦,自个儿造的孽还不都是得自个儿受着?

  半个月后,小猫躺在尹修身边作势要睡时,尹修险些感激涕零,又是摸又是亲又是抱,好不容易将猫大爷伺候的舒服了,总算没再与他闹别扭。

  又是一年祈福日,尹修带着小猫去往梅园赏梅。虽说他自己已不爱热闹,若要赏梅也有的是机会,再者小猫是只猫,估计也不懂怎样赏梅,可就是想着该带小猫去看看。

  这一逛,没成想便见了故人。

  颜洛见到尹修时也是吃惊,但这也远远不及尹修看见她手里牵着的女孩时来的震惊。

  “这孩子是……”

  颜洛一笑,一如既往地温柔,“是我女儿,三岁了。”她弯腰抱起女孩,将女儿面向尹修,“语儿,这是尹舅舅。”

  小女孩怯怯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偷偷打量着尹修,低低地唤了声:“尹舅舅。”

  “好乖的孩子。”尹修摸了摸女孩的发顶,自袖中拿出一串菩提珠,“许久不见,我都不知你竟已是做娘亲的人了。身上也没什么稀罕玩意,这串珠子是师父开过光的,该是稀罕的,赠予语儿了。”

  然而语儿对尹修怀中的小猫的兴趣却远比菩提珠大些,伸着小手要抓小猫,小猫在尹修怀中藏得越发深了。

  “猫,猫!我要猫!”

  “语儿莫闹!”颜洛低声斥责了一句,语儿便有些委屈,大眼睛中开始闪起了泪光。

  尹修见此,有些尴尬,低头快速与小猫商量了句:“小猫你乖些,叫语儿玩一会吧。”伸手便将小猫送出去了。

  语儿霎时笑逐颜开,在颜洛怀中都呆不住了,抱着小猫要到地上去。颜洛便放她下去,又叫奶妈好生看顾着。尹修看着语儿怀中的小猫,小猫也看着越来越远的尹修,都唯恐语儿一时兴起,抱着猫不肯还了。

  与颜洛坐在了避风的亭台处时,尹修脑中还在担心语儿会不会将他的小猫玩坏了。一时走神叫颜洛发现,免不了一顿数落,“咱们都快要有五年未见了,怎的一见面你却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

  尹修顿觉羞愧,面色尴尬地低头摆弄手腕上的佛珠,脑中想着该怎么与颜洛解释。然而想着想着却成了若是一会儿语儿要将小猫要了去,他该怎样回绝才能显得不那样生硬,便又开始苦恼起来。

  这一番神色变化看在颜洛眼中,她倏地笑出声来,笑得尹修满心莫名,“怎的忽然笑了?”

  颜洛许久才止了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觉着你又活回来了。”她继续道:“上一回见你时,你那番模样实在太陌生,仿佛我所认识的那个阿修已然不在了。可是今日看你,又觉着你似乎还是你。”她摆摆手,“我也说不好,觉得高兴罢了。”

  尹修淡笑未语。过了片刻才问:“与我说说你吧,语儿的父亲是哪家的公子?”

  谈及自家夫君,颜洛面色微红,眼神游移几下才道:“并非哪家的公子,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傻小子,凑巧中了状元,又有一腔研究学问的热忱,如今在翰林院主持编书。”

  “那定也是个顶好的傻小子,否则你怎会看得上?”尹修打趣道。

  颜洛的脸色更红了。看她这般模样,尹修便知她过得很好。自己当年的亏欠,总算有人替他弥补。“若是不介意,代我向他问好。”

  “这有何可介意的?今日我便回去与他商量,叫语儿认了你作干爹,他怕是高兴都来不及了!”颜洛落落大方地道。尹修见此,忽觉胸中不畅的那口气一下子顺开了。看来,时间确是能化解许多东西。

  他便道:“那自然好,荣幸之至。”

  两人许久不见,自有许多话聊。直到语儿犯困了,奶娘抱着她来寻颜洛,颜洛才与尹修道别。

  送走颜洛后,尹修抱着小猫,松了一口气道:“幸亏语儿困了,否则若是她要将你带走,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你说我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音刚落,小猫又是一个一跃而下。尹修只觉他的小猫的背影是越发的倔强起来了。

  小猫又与尹修分床睡了半个月,直到半月后尹修醒悟到自个儿话中的错处,信誓旦旦地保证:“若是语儿当真向我要你,我也是打死都不送的。”话一说完,小猫便高高的昂着脑袋回了尹修床上。

  尹修站在窗边榻前发了会儿呆,直叹这猫当真是成精了。那边厢小猫又不乐意了,“喵——喵——”叫着催促,似在抱怨尹修这个暖床的不守本分,还不赶紧过去伺候着。

  久而久之,小猫在尹修这处的地位越来越高,便连寺中弟子都知晓,尚远师叔的院子中,当家做主的乃是那只小黑猫。为此,尹修还与小猫讨论过几回,教它如何做一只讨主人喜欢的猫,可每回说到最后,小猫全是用屁股对着他。有时连耳朵都耷拉下去,全然一副拒绝听他废话的模样。

  有时说得烦了,小猫又发起了脾气,最后尹修却得用自己教给小猫的那一套去讨好小猫。每当此时,便有种自己才是小猫豢养的宠物的错觉。

  如颜洛所言,他确是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了。

  颜洛每月都来镇国寺进香,两人便每月见面叙旧。除此之外,尹修再没见过其他故人。直到又三年后,蒋钰忽然派人递信来,道他有一份大礼相送,请尹修务必去他府上一趟。

  “小猫,我与他也有五年未见了。本以为上回见过之后,他必得隔段时日便来嘲笑我两回,可谁知竟一连五年不曾露面,如今怎生又想起我了?”这日尹修接过了蒋府小厮递来的信,拆开来看了半晌,每一个字都仔细看了好几回,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便抱着小猫坐在廊下,晒着太阳,一下下摸着小猫的皮毛唠叨。

  “他说有大礼相送,可我答应过大师兄,再也不出去了。”尹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猫,你说我该不该去?”

  小猫今日也不知怎的了,蔫头耷脑地趴在尹修怀中,任他问什么话都不作反应。尹修再问了几遍,最后却只听见小猫的呼噜声。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蒋钰似乎猜到了尹修的犹豫,在尹修苦恼几日之后,蒋府的小厮一连又送了几回请帖。并言明有要事相托,请务必前往。

  上一回见过之后,听说蒋钰辞了军中职务,一度不在京中。再多的关于他的事,尹修也无从知晓了。但蒋家在军中的权威一向如日中天,这点从未变过。作为蒋府的长子,蒋钰有何事是要托付给尹修的?这点尹修确是不懂了。

  到了蒋钰约定的那日,尹修还是去了。

  他总觉着,冥冥中似有人在告诉他,这一趟是注定要走的。

  只是走过之后,见到蒋钰的那一瞬间,尹修便抑制不住地想要回头。

  五年未见,不曾想过故人竟已变成了那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姨妈周到了,争取拼着这股血气一周内完结此文!

  ☆、 大礼

  这一回出行, 小猫没再跟着尹修。它只送尹修出了镇国寺大门,便停在了门内, 靠着门槛坐着。尹修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到了蒋府门口,抬首看着那依然熟悉的门匾, 尹修顿觉恍惚。向门房递上了请帖, 便有人进去通报。尹修在偏厅等了片刻, 未等来蒋钰,却等来了一个孩子。

  阿铄快要十岁了, 若不是他的相貌与少年时的蒋钰相像,尹修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彼时阿铄抱着当年顾连卿随手送给蒋钰的白狐, 五官更像蒋夫人些, 显得很是精致, 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尹修面前, 叫人不由觉得眼前的并非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

  尹修最后见过的阿铄是什么样子的?犹记得当初顾连卿将白狐送与他时, 尹修还担心依阿铄的调皮, 恐怕那白狐也活不了太久。可如今再看眼前的阿铄, 却像是换了个人。

  “阿修哥哥?”阿铄忽然开口, 嗓音仍显稚嫩, 语调也是毫无波澜的。却听得尹修一震,过了片刻才回道:“是我。”

  阿铄便笑了,道:“请随我来。”尹修却觉着他还是不笑更好些。

  跟在阿铄身后,拐过几道回廊,最终停在一个看着很是冷清的院子。阿铄对尹修道:“哥哥在里边等你。”说完便率先踏进院子,推开眼前的房门。

  刹那间, 一股腐朽之气扑鼻而来,尹修不由得皱了眉。阿铄却似是习惯了,径直向里走。

  还未进内间,尹修忽然听见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从内传来:“阿铄,你出去。”

  阿铄的表情终于变了,气愤又带点委屈,“哥哥!我不走!”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我老了你便敢这样违逆我?出去!”这话似是吼出来的,尽管没什么气势,却是用尽了里间那人的所有气力。才一吼完他便咳了起来,一声声听得骇人。

  阿铄还要说什么,但听着那咳嗽声,终于没再开口。尹修分明看见,他走时,眼中的泪险些要落下来。

  里间的人该是蒋钰。尹修是这样觉着的,可他又不敢相信。与自己一般年纪的蒋钰,怎会有那样苍老的声音?

  “尹修,你进来。”那人咳了许久才缓过气,吊着一口气似的说了一句。

  尹修一愣,只觉双脚堪有千斤重,用尽了力气才迈开一步。许久,尹修才去到那人床前。颤抖着伸出手去,一点点格开眼前遮住视线的床帘。

  只看了一眼,尹修躲避一般扔了床帘,退后两步。没留神踢翻了脚边的铜壶,“当——”的一声震人心魂。耳边随即响起对方沙哑难听的笑声:“尹修,真没想到……你竟也有害怕的一天!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他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尹修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敢再次上前。

  “尹修,今日见我这幅模样,没想到吧?”蒋钰看着再次出现在床前的人,笑了一笑,苍老的皮肤上便现出无数褶皱,肤色晦暗斑驳,连双眼都已浑浊,全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怎会如此?”尹修呢喃着问。

  “可还记得上回与你见面时,我所说的赎罪一事。如今我的模样,便是为了赎罪。”他忽然定定的看着尹修,“尹修,我的罪过该结束了,下一个,轮到你了。”

  尹修忽然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头离去。脚下却不听使唤,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蒋钰伸出枯老的手,指着桌上,“那上面,是我送你的大礼。你可还记得,当年抢亲之后住过的屋舍?你去那里便能寻到。”

  尹修略一迟疑,走到桌边,拾起桌上的纸,精细的画笔描成的一张地图。“这是何意?”

  “既是大礼,自然不能放在光天化日下任人觊觎,床板之下便是入口。三日内带回镇国寺,玉佩一分为二,其一佩戴,其二置于镇国寺大殿内佛像之下。”说了这一串没头没脑的话,还未等尹修问询,他又道:“莫要多问,等你见了这份大礼,一切自然便知。”

  尹修将地图收好,蒋钰又咳了一阵,“尹修,我大限将至,便托你为我带个信。告诉珂儿,今生我欠她的,来世定会加倍奉还。”

  “你为何不自己去告诉她?”尹修问道,却没得到回答。蒋钰那边忽然没了声息,静的突兀。

  尹修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上前察看,轻唤了声:“蒋钰?”伸手格开床帘,却见蒋钰双眼紧闭,仿佛睡得安详。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闯进来,扑倒在蒋钰身上,“哥哥,你睡了吗?哥哥?”蒋钰仍是没有回应。

  阿铄只哭了两声,便生生忍住,他站起身对尹修道:“他的阳寿耗尽了。”尹修不懂,正要问,他又道:“哥哥的遗言,你可记得?”

  尹修鬼使神差似的点头,阿铄便笑了,“他今生不能如愿,但愿来世他能如愿以偿。”

  直到出了蒋府,在门前呆了许久,久到蒋府门前换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尹修终于清醒了几分。原来蒋钰,已经去了啊。

  邻近黄昏时,尹修才寻到当初住过的那间屋舍。似有人常来洒扫,屋中干净的紧。床榻上还留着那条铁链,只是铁链一端的手铐生了锈,不复以往了。

  人,自然也不复以往了。

  尹修将床上的被褥收拾开来,只一拂袖,便掀开了床板,纵身跃下。通道内漆黑一片,尹修摊开掌心,默念几句,一团火苗便自掌心燃起。借着余光,尹修寻到了墙上挂着的油灯,遂取了一盏下来,点燃。

  这通道修得曲曲折折,更是遍布机关,直叫尹修不得不怀疑,这地下究竟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

  越是靠近尽头,尹修便越觉寒冷。并非身上冷,而是自心底开始的阴寒,叫人不禁想要远离的阴寒。

  尹修在通道内不知绕了多少弯路,总算来到尽头。眼前的雕花木门有些眼熟,尹修有些疑惑地去推门,双手触到门板的那一刻,一股熟悉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这竟是清云殿中顾连卿寝殿的大门!

  门开的刹那,正印证了尹修的猜想。门、窗、桌、凳,无一不是当年的模样,当年的摆设。墙上挂着的山水图,墙角边摆着的彩瓷,便连帷帐都是当年的花色纹样。

  进了内间,入目便是左侧靠窗的软榻,上面还随意地散着两个软枕。向右是一张书案,紧邻一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尹修上前随意抽了一本,厚厚的《大玄国史》。

  依稀记得,当年有个见不得光的家伙,终日躲在他的卧房中,等着他做贼似的带来一日三餐。那会儿不能轻易出门,那家伙便懒散地坐在床侧,倚着床架看一本《大玄国史》。更是大言不惭地对他道:“他日我若为帝,做了我的皇后,我必定不会叫他吃半点苦头。”

  如今想来,好笑之外,竟有些苦涩。

  内间最右侧便是床榻,床帘落下,看不清内里。尹修手中的书还未放下,便举步向床边靠近。离得越近,那股阴寒之感却越发浓重。

  尹修伸出手去将那厚重的帘子拨开——“哗——”

  手中的《国史》落在地上,书页散开,好大的动静。

  他几乎落荒而逃。逃出了暗道还嫌不够,怕身后有人追来似的,又将床板重重放下,屋内所有的摆设全部拿来压上了那并不厚重的床板。

  逃回镇国寺时,已是深夜。大门旁负责守夜的弟子见了他皆是一脸震惊。

  尹修听不见他们对他说了什么,满心满眼皆是暗道尽头床榻上的所见,鬼魅一般在脑海中闪现个不停。

  直到一名弟子指着大门后的墙角,道:“师叔,您的猫在此等您一整日了,夜深了也不肯回去。”

  小猫看着失魂落魄的尹修,走到他脚边蹭了蹭,抬头“喵——喵——”地叫。尹修终于清醒了些,俯身抱起小猫,与弟子们告辞。

  本以为今夜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甫一躺下,睡意便翻涌而来,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小猫乖乖地伏在尹修颈边,却是睁着一双眼,不时去蹭尹修的肩窝,道不尽的亲近。

  尹修又梦见了顾连卿,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梦中的他与顾连卿早已恩爱的天长地久。可做梦做得久了,却越发清醒地知晓那是梦。是以在暗道尽头时,他才会那样恐慌,因他知晓,眼前所见竟全是真的。

  可今日的梦着实稀奇,那是他曾经梦见过的场景,一般无二。

  只是年少时做这个梦,只当是个十分白日梦的白日梦。而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与顾连卿朝夕相对的日子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日。

  梦中的大师兄仍是记忆中最后的模样,不再如少年时那样冷冰冰的。他脸上笑的很温和,与自个儿对坐在矮几两头,抬手为自己添茶。许是大师兄笑的太过感染人,梦中的尹修也抬眼对他笑。

  笑着笑着,尹修醒了。天光大亮。

  ☆、 锁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