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1)
作者:青琐      更新:2023-07-30 12:12      字数:20953
  尹修又出了镇国寺, 小猫依然只送他到门口,两只前爪扒着门槛, 望着尹修的背影远去。

  昨日不管不顾,那间屋舍中所有能搬动的摆设全拿来压上了床板, 今日尹修便又一件件的将它们全数搬回去。

  同样的曲曲折折的道路, 尹修又走了一回。这一回走的极其缓慢, 若是可以,尹修竟有些希望这路根本没有尽头。

  才刚兴起这个念头, 尽头便到了。昨日逃得匆忙,大门都未合上。尹修进了内间, 将落在地上的《大玄国史》捡起, 放回书架上, 才又走向床边。

  七年有余, 床榻上安睡的那人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可惜, 尹修看不见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

  “顾连卿……”尹修失力一般在床侧坐下, 背对着床上的顾连卿。房中的灯火皆被点燃, 亮如白昼, 却寂静如深夜。良久, 他才回身,用有些发抖的手揭开顾连卿的衣襟,两半玉佩便滑了出来。皆用红绳穿起,一半挂在顾连卿颈间,另一半上竟还有个缺口。

  尹修将两半玉佩合在一处,原是一块圆形的羊脂玉佩, 表面已有一层包浆,看来年岁已久了,竟觉十分眼熟。那几年饮酒过多,尹修总觉着自个儿脑袋都不太好使了。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当初蒋钰送给顾连卿的。

  那时蒋钰是怎么说的来着?

  “今日我来为的便是这个小玩意儿。前几日父亲的一位故交来家中作客,说这枚玉佩与我有缘。又说这是一枚古玉,有锁魂之效,说的神乎其神,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把玩了数日也没瞧出它与寻常玉佩有何不同来,连卿,这玉暂放在你这儿,你也琢磨琢磨。玉倒是好玉,若是什么奇效全是胡诌,拿来做个配饰也不错。”

  尹修有些想笑,原来什么锁魂之效,竟是真的。

  思及蒋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定定地瞧着顾连卿的脸,只见印堂处隐隐现出鬼青之色。又伸手去摸,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再去探他的鼻息,更无半点呼吸。最后犹不死心,伏在他胸前,仔仔细细听了半晌,终于放弃。

  尹修伏在顾连卿胸前许久,虽是初春时节,也难免寒凉,直到脸颊冰冷,他才苦笑着骂了一句:“混蛋,你竟当真做了鬼都不放过我!”尹修扬起手,却一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打他吗?可是有怎样的理由?当初纵然恨之入骨之时,每日想着要他的性命,却也不曾想过打他。如今忽然起了这个心思,竟也不知如何下手了。

  扬起的手终是颓然落下。

  蒋钰想得十分周到,床榻外侧叠放着一件玄色斗篷。尹修扶起顾连卿,仔细为他披上,裹得一点缝隙不留,才将他打横抱起,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回去。

  不知是顾连卿变得太多,还是尹修变得太快。从前压在身上重得像山似的人,如今抱起来竟是出乎意料的轻松。曲折迂回的道路似也变得短了许多,眨眼便出了暗道。

  铭生教的法术中,御空之术尹修学得最好,此时却像是忘了怎样施展。只好一路抱着顾连卿走回了镇国寺。

  如此,回镇国寺时又是深夜。守夜的弟子见了尹修不再震惊,倒是瞧见他怀中抱着的人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无礼多问,只提醒道:“师叔,您的猫又在等您。”

  尹修低头看猫,猫抬头看的却是他怀中的顾连卿。灯光晦暗,谁也没能看清。尹修道:“小猫,回去了。”便举步前行,小猫回头对弟子们叫了两声,似在告辞,又赶紧回头跟上。

  院中只有尹修一人一猫居住,便没有收拾其他卧房,尹修只好将顾连卿带回自个儿房中。将他安置在自个儿睡的床上,尹修对小猫道:“小猫,日后我们睡那边的软榻,这边给他睡。”他摸着小猫的脑袋,“不要过来吵他,好不好?”

  小猫抬头看了床上一眼,“喵——”了一声,看来是答应了。

  深夜之时,万籁寂寂。镇国寺大殿中仍是一片灯火辉煌,只是值夜的弟子不知怎的竟犯了困,没熬住几个哈欠,便倒在蒲团上沉沉睡去。

  尹修轻轻推开殿门,闪身而入,脚步清浅,快速绕至如来佛像身后。费了许久功夫,才终于在佛像座下凿了个暗格。自怀中取出玉佩,正要放入,却忽听得有人道:“尚远。”

  手中半边玉佩险些落在地上,亏得上边的红绳缠住了手指。尹修慌忙转身,却见是铭生,“师父……”

  铭生分明已将他的所为看在眼中,却不愠不恼,更不斥责他对佛祖不敬,只道:“镇国寺的功德虽能养着他,但到底一正一邪,这些功德不亚于一道枷锁。一旦你将那玉佩放入,他便再也出不了镇国寺了。除非哪一日镇国寺倒了、塌了,不复存在了,否则,他只能永生永世被困于此,你要想清楚。”

  尹修倏然睁大了眼,“师父,您都知晓?”

  “这些年你如何过的,为师都看在眼中。只是我向来道人各有命,若能开解,早在尚清去之前便开解了。如今看来,情爱之事为师不懂,你俩之间,怕是我根本开解不了的。”铭生道,“今日前来并非阻止你,只是告知你此事罢了,如何选择还是要你自个儿决定。”

  “若我将玉佩放进去,他是否便能醒来?”尹修沉默许久,忽问道。

  铭生看他一眼,道:“非也。他的魂魄本该投入轮回,此遭乃是被强留,难免有所折损。镇国寺的功德虽能为他将养魂魄,但何时醒来,却要看天意。”

  天意为何,铭生不知,尹修更不懂。

  他只知晓,自打那日将玉佩置于佛像之下,顾连卿依然在沉睡。他从不与顾连卿亲近,甚至每日在房中行走时都是避开他的。他实在不懂,如今他们两个之间,究竟算什么。

  蒋钰去后没过几日,安顿好顾连卿后,尹修去见了秦珂。她虽拜入城外清心庵,但也只是俗家弟子,并不长留庵中。尹修便去了秦府,递了拜帖。

  秦府上下,对待尹修皆是尊敬。几年过去,他们似乎早已忘了,眼前之人,不仅只是镇国寺中一位修行者,国师的继承人。更是先帝订下的皇后人选,却也是扶持如今圣上登基的人。这两位帝王的关系,有谁不知?

  当初新帝登基之时,重赏尹氏一族,其中曲折便不言而喻。可如此矛盾的两个身份,如今却似被人忘记了一般。

  时间的消磨,当真可怕。

  如今的秦珂,早已褪去当年娇俏的模样,变得沉静许多。两人虽算得上故人,但也算不得熟悉。相对而坐时,各自手持一串念珠,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尹修开口道:“蒋钰他,有话要我转告与你。”

  秦珂手中的念珠停了,抬眼问道:“可是说的今生欠我的,来世再还?”

  尹修一惊,遂点点头。

  秦珂便笑,抬手将手中念珠放到尹修面前,“前日听说他去了,本想前去吊唁,但家父不许。幸得你今日来了,这串念珠,自从我与他分开后便一直不曾离手,你帮我带给他吧。”

  “另请替我转告,来世,我等着他给我当牛做马。”

  尹修应下,便告辞离开,前往蒋府。本想不负所托,谁知到了蒋府门前,还未上前,便看见了阿铄。

  小小的孩童仍抱着那只白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尹修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尹修。两人对视时,不知为何,尹修忽然没了上前的勇气。蒋钰不只一次提起,他们身上都背负着罪过,那么尹修身上的罪过,其中可有一份是亏欠蒋钰的?

  蒋钰曾说,他曾经确是将尹修当作兄弟的。只这一句,足够亏欠了。

  秦珂所托,终究没能完成。尹修转身离开了蒋府。却也不曾回秦府,叫秦珂失望,总归是不好的。

  回镇国寺的路上,路过一个市集时,只见一个卦摊前闹哄哄一片。尹修不禁上前几步,想要瞧瞧出了何事。才一靠近,人群中便有一个少年钻了出来,抓住了尹修的衣袖,“我求你救救我,我知道很多事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只要你救我!”

  少年身后又跟来两个高大的汉子,嘴里不停骂着:“小杂碎,你老子将你卖了抵债,哪有你说不的份?乖乖跟爷回去,馆里的快活日子有的你过的,何苦守着个什么破烂摊子!”说着拽住他的胳膊便要往回拖。

  少年却死死抓着尹修,无论如何不肯撒手。混乱间,尹修忽然记起了这个孩子,阿静,还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只一拂袖,两个汉子便被挥出老远,爬起来后骂骂咧咧,却偏偏不敢再向前。

  “你叫什么名字?”尹修问。上一回见恐怕已有八年多了,那会儿的幼小孩童,已长成了眼前的半大少年。看着有些瘦弱,脸上弄得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灵动的眸子还能入眼。

  “吴静。”

  “好,跟我走吧。”尹修转身便要走,阿静却停在原地。尹修看了看周围那几个虎视眈眈的男子,又问:“可有债务缠身?”

  阿静看着卦摊前另一个男子,终于摇摇头,“没有。”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男子似也有些熟悉,尹修却也没有细想,旁人的事,管了一桩已然够多,再多的便莫要掺和了。

  两人堂而皇之地走了,却也没人敢上前阻拦。

  阿静入了镇国寺,法号圆静。

  尹修虽救了他,却也不曾问过他什么。圆静似是不爱亏欠旁人,便在尹修耳边旁敲侧击道:“世上之事千千万,有你知晓的,亦有你不知的。而你不知的当中,定会有那么几件十分重要的,你当真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是在见过尚空之后,才对尹修说的这话。只是那时无人在意。这话尹修听过了便忘了。

  直到两年后,尹修才懂他话中的意思。他不知的事实在太多,比如,原来尚空姓顾,名唤连昭。

  ☆、 顾连昭

  圆静入寺后不久, 听说尚空的家人找来,要将他接回去。

  尚空离寺那日, 特来与尹修道别。自蒋钰来镇国寺那日开始,除去醉酒那次, 尚空没再见过尹修一回。

  几年不见, 再见到尚空那日, 尹修竟有些觉着陌生。不知何时,当年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 竟已比自己还高了。犹记得当初仍是半大孩子的尚空,昂着脑袋傲气地说, 要长得比大师兄还高, 如今看来大抵是实现了。

  尚空来见尹修时, 身上所穿的已不再是僧袍, 而是换上了平常人家穿的棉布衣裳。他并未多言, 只唤了一声“二师兄”, 对尹修行了一礼, 便转身离开。

  又两年, 当今天子驾崩, 三十一岁,继顾连卿之后,又一个英年早逝。

  顾连宸去的突然,未有遗诏。朝中几位重臣以太子未立,且众皇子年幼为由,谏言将皇位传与先帝的兄弟。

  然而顾连卿、顾连宸两位帝王继位后, 皆是将自己到了年纪的兄弟封王,送往了封地。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位,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再看封王的那几位,资质平平,恐也难当大任。

  便是此时,已到知命之年的蒋将军却自民间寻回了当年宣帝的一子,名唤顾连昭。据说,乃是当年宣帝瑗妃的次子。至于当初分明说是一出生便断了气的孩子为何还活着,也无人再深究了。深宫之中,离奇之事颇多,若事事计较,恐怕是永远计较不完的。

  顾连昭一出现,便得了蒋家与尹家的拥护。自然,此处说的尹家,已不是尹修在时的尹氏一族,而是尹太傅的胞弟一脉,如今已是尹家的家主。听说,尹太傅的这位胞弟自打成年后便远离京都,在外地行商。直到武帝驾崩他才回京,且一回来,便接任了尹氏家主。其后,更是弃商从政,一朝恩科及第,便是一路前途坦荡。

  顾连昭继位,颜家并未表态,不支持亦不反对。朝中唯一说得上话又持反对态度的,便只有魏家,顾连宸的外祖一脉。奈何魏太后当年在冷宫中待得久了,身子骨一直不好,恐也熬不过几年了。魏家几位能主事的亦早在顾连卿在位时便被斩杀,如今这反对一说,顾连宸已死,没了主心骨,也未能激起多大的风浪。

  最终,这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顾连昭其人,朝中众臣并无几人见过,直到诏书颁布的那日才得以一见。众人皆道,顾连卿与顾连昭兄弟俩的长相着实不大相像,顾连昭肖父,而顾连卿肖母。

  可若是深究起来,他们俩其实也是相像过的。幼时的顾连昭便有几分肖似顾连卿,只是小孩子长得胖了些,又无人特意比较,才会无人发现。只有一回,顾连卿变胖之后,尹修见到他的第一眼,直觉那是一个大号的尚空,只可惜,那会儿的尹修缺心眼缺的愁人,根本没有多想。

  新帝继位,祭太庙。仪式仍由铭生主持。

  自打见识过一回祭祀大典,尹修便没再参加过此类祭典,这一回,铭生却似是有意带他前往。并在祭祖前一日,特来告知。

  大典举行之时,尹修立在大殿一侧,看着那长身玉立的男子缓缓行到铭生跟前,惊得几乎忘了呼吸。直到祭典结束,他都没能回神。

  期间,顾连昭只在入殿时看了尹修一眼,其后便一直目不斜视。直叫尹修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可新帝继位后不过半月,便至镇国寺进香。尹修也再次见到了顾连昭。

  两年未见,尚空的头发早已蓄长,全然没有幼时包子的模样。他笑着饮了尹修亲手烹的茶,又唤了一声“二师兄”。

  “继位的为何是你?”尹修听见自己这样问。

  顾连昭放下杯盏,“二师兄可还记得,我六岁那年与你说过的大师兄儿时之事?其实,瑗妃娘娘因难产而故去,那婴孩却并没有死,瑗妃的母家冒死派人进了冷宫将那孩子换了出来,养在一户平常百姓家中。那孩子六岁那年,国师的继任者进了镇国寺,瑗妃的母家便也将那孩子送了进来。这一切国师都知晓,可那对兄弟的命途多舛,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他便将那孩子收入门下,赐法号尚空。于师父而言,他只是为了自己的一时之过来补偿那对兄弟,而在这背后旁人想做什么便与他无关了。”

  尹修听得皱眉,原来,当初那么小的尚空,便已被卷入了夺嫡之争。而时至今日,他那样亲近的师弟,才对他说一句实话。

  他的神情全数落在了顾连昭眼中,不由轻笑道:“二师兄,你是命定的国师,大玄子民衷心信仰之人。他们将我放在你身边养大,便是为了得到你的庇护,便是为了今日。兄长与顾连宸,无论他们的角逐最后结果如何,最后继位的终究会是我。兄长他不会与我争,他自小便厌倦这些,而顾连宸,他不知我的存在,兄长若不在,他便少了防备,终有一日他会败于我手。”

  尹修笑得颇为讽刺,“如此,我竟成了你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二师兄,你并非棋子,而是我的护身符。我自小在你身边长大,你于我而言,亦兄亦父,除了没有母亲,旁人家孩子该有的一切,我都有。”尹修一愣,而后又听他道:“至今犹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后山,抱着我去摘树上的柿子,我爬上了枝头却下不来,你便在树下向我张开手臂,紧紧地接住我。我与兄长相比,当真幸运了太多。”

  听他提起顾连卿,尹修却不由得记起那几年他们的疏离,脱口便问道:“你恨我?”虽是问句,然而早已在心底肯定了几分。

  顾连昭却道:“为何要恨?为了兄长?可连他自己都不恨你,我为何要恨你?”他笑了笑,“可若说当初知晓兄长的死因时,说不恨是假的。后来想通了,恨不下去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了。”

  “我以为,你会像蒋钰那般,见不得我活得好。”

  “不,你要活着,活的好好的。”他看着尹修的眼睛,“若是哪一天兄长醒过来,这世上至少还有人能记得他。”

  “你……怎会知晓?”尹修不由惊愕。

  顾连昭又饮了半盏茶,“当初兄长刚去时,蒋大哥便来寻过我。兄长的魂魄能够化为人形,便是因为用了我的血为引。后来,蒋大哥用自己的血养着兄长的魂魄,直到阳寿耗尽。又将兄长托付于你,带回镇国寺。其后的许多事,我都知晓。”

  “你既然早已知晓他耗尽阳寿养他,为何不阻止他?”

  顾连昭一时被问得没了言语,他微低着头,手中转着茶盏,许久方道:“因为他执意如此,因为我若阻止他,兄长便回不来了,还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这下,没了言语的成了尹修。顾连昭的话太直白,叫人无从反驳。

  “二师兄,你知道吗?我能登基,靠的并不只是蒋家,还有你们尹家。”顾连昭忽然道。

  当初回镇国寺时,蒋钰便已说明,尹家会另有人接手。既是他一手安排,自然会找一个蒋家的同盟,是以,这话倒是叫尹修没什么好吃惊的。

  见他没什么反应,顾连昭又问:“那你可知道夏家与尹家的关系?”

  “夏家?”

  “对,夏家。当年被我母妃牵连,满门遭到贬谪的夏家。”

  满门遭到贬谪?尹修听着这几个熟悉的字眼,忽然记起了当年娘亲提过的夏家,“我祖母的姐姐,是她嫁入的那个夏家?”

  顾连宸道:“正是。”

  可除此之外,尹修总觉着似乎有另一个人与他提过,那个人是——

  顾连卿。

  “如果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我,那么我所重视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不光我自己,蒋家、尹家、我母妃的本家夏家,全都会遭到波及。当年皇后背后的魏家凭借着投毒一事搞垮了夏家,后来父皇查明真相,这才留住了夏家一脉,不至于满门抄斩,但碍于魏家的势力,判了夏家子孙三代不得入仕,在朝为官者也全数被革去了官职。”

  尹修忽的笑了,他问:“除了我,夏家与尹家的关系,你们是否全都一早便知晓?”

  顾连昭点头。

  “所以我父亲才会那样极力拥护顾连卿?”

  “是。”仍是点头。

  “那后来呢?我父母的死,是否也是你们一早便商量好的?我尹家注定是你们事成之后的一枚弃子?”

  “若非顾连卿看上了我,在你们开始杀戮之前将我支走,如今尹家墓林中,是否也有我的一座坟墓?”

  “顾连卿的死,根本就是在赎罪,可你们竟还将他送到我身边来!你们究竟以为我有多大的善心?我不是圣人!我能杀他一次,便能有第二次!你知不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根本不给顾连昭回答的时间。到了最后,尹修的语气已成了质问,若不是刻意忍耐着,他怕是早已掀了面前的桌子,将眼前的人也一并扔得远远的。

  几乎要忍不住时,顾连昭却道:“不是的。太傅的死,是他自己的决定。当年兄长与太傅进了父皇寝宫,父皇逼兄长在皇位与尹家之间做出选择,是太傅选的,他替兄长选了皇位。若是不这样选,不只尹家,蒋家与夏家也完了。尹家惨案,真正动手的,是父皇。”

  瞬间,尹修的四肢百骸似都被抽空了力气,他一手扶额低低的笑了起来:“是吗?那这真是一桩顶好的买卖。”顾连昭看他的模样,忽有些担忧,正要再说什么,尹修却对他摆摆手道:“我累了,你走吧。”说罢,率先起身离开。

  回了房中,反手关上房门,尹修终于支撑不住,紧靠着房门跌坐在地上。小猫循声过来,爬到尹修肩上,凑近了他的脸察看。却见一道水痕挂在颊边,早已湿了半边脸。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前面的章节开始涨点击,是我抽了么?

  ☆、 长生

  传说顾连昭继位之初, 朝中大多仍持观望态度。然不过三年,大玄上下海晏河清, 人人都道,这是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

  尽管尹修并不愿再见顾连昭, 但他却是每月都来。有时乘着御驾, 大张旗鼓, 鸣锣开道;有时又只随意换身衣裳,连个随从都不带, 只身一人便来了。

  十回中,大抵只有一回能见到尹修。而这鲜有的一回, 又有十之七八是见不到一个清醒的尹修的。

  时值隆冬, 旧疾又犯了, 尹修的酒瘾也回来了。这一回, 纵使小猫夜夜为他暖脚, 也并无多大用处。夜里时常做梦, 梦到顾连卿变成了一座冰山, 压在自己身上。他想从冰山下爬出来, 可那座山却像是黏在了背上, 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若是想逃,就得背着那座冰山一起逃,可如此哪还逃得了?

  祈福日那天,尹修难得清醒,顾连昭又来了。

  他说想吃圆达师侄的梅花糕。

  尹修最爱的糕点,圆达师侄的梅花糕, 锦禾姑姑的桂花糕,与娘亲的千层糕。

  后两样早已吃不到了,千层糕自不必说,桂花糕也早在锦禾姑姑出宫后便再也没那个福分享用了。如今还能吃到的,便只剩了梅花糕。

  顾连昭来时,先去看过顾连卿,怔忪地盯着看了许久,才出了尹修的屋子。这院子中早已另收拾了一间出来,专用来待客,以防尹修房中的顾连卿被人瞧见。

  因为尹修的旧疾,待客的房中烧得很暖。顾连昭饮着厨房送来的茶水,不免有些失望。烹茶那一套,尹修早已不再碰了。说起来,连当初为何要烹茶,他都已然忘了。

  顾连昭放下茶盏,咬了一口梅花糕,面上带着喜色道:“二师兄,明年阳春之时,我便要做父亲了。”

  尹修手中的念珠倏地停了,他抬头看着顾连昭,良久微低下头,“恭喜了。”又问:“可是你喜欢的女子?”

  顾连昭苦笑,“二师兄,我有五位妃嫔,全是大家世族之女,另外品阶低些的便更多了。我面对她们之时,无一不是喊的爱妃,可深宫之中,我真正宠爱谁,谁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当初我的母妃便是如此。所以,我不会喜欢谁。”

  “若是当真遇见喜欢的呢?”

  顾连昭的手指在桌上敲击着,似在苦恼着答案。忽然,手中的敲击停下,他笑道:“若是我已有了保护她的能力,我便将后宫的女子放出去,允她们另行婚嫁。再将她娶回来,放在身边好好宠着。”

  “若是没那个能力呢?”

  尹修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直叫顾连昭哭笑不得,可二师兄许久未与他说这么多话了,便搜肠刮肚地思索着答案。“若是没那个能力……那就将她推得远远的。等我有那个能力了,再将她寻回来。”

  尹修听得发笑,“哪有那样傻的人,会一直等你的?”

  “总会有的,”顾连昭道,“二师兄不就是吗?”

  尹修忽然变了神色,将拿来暖手的茶杯放下,“嗒”的一声,“我没有等他。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顾连昭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终是将话咽了回去,起身离开。

  尹修回了房,每次出房门,小猫都会留下守门。一听见门口的动静,小猫便跃下软榻,来到门前。见是尹修,小猫欢快地叫了一声,扒着尹修的衣袍爬到了他怀中。

  轻轻摸着小猫的脑袋,尹修破天荒地走到了床前,看着上面仍在沉睡的人。过了许久,他放下小猫,竟然上前在床上侧躺下,面对着顾连卿。原本顾连卿便睡在床的正中,他这一躺,两人便紧紧地挨在了一块。

  尹修伸出手去,拂开贴在顾连卿颈上的发丝。

  做鬼便是有这个好处,身周数丈之内,不沾凡尘。几年以来,哪怕尹修不愿靠近顾连卿身边,也没叫他落得个邋遢模样。只是那一头长发长久不打理,难免有些乱了。

  以指为梳,将顾连卿的长发理顺了,尹修重又躺下。“空空来过了,也来看你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与你说话。大概是我在场,他有些难为情。又或者,你们血浓于水,有些话不必说你也知晓。”

  说着说着,他又停下,似是许久没有与顾连卿说过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那样看着顾连卿紧闭的双目,良久才道:“其实我早该怀疑的,空空身上的疑点太多。他是在我之后入的镇国寺,打自那时起,便是与我住在同一处院子。而你呢?你那样厌烦我,定不会来我们这处走动。可比起我来,他却偏偏与你更亲近。年少时,你待人都是冷冰冰的,却单单会对着空空笑,他哭的时候,你会放低了声调去哄他。若是对待旁人,你哪有这样的耐心?空空的生辰,从来只有师父知晓,连对我他都不说。他与我说过你幼时之事,还有瑗妃之事,他若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孩童,哪里会知晓这么多秘辛?如此种种,都十分可疑。可那会儿的我哪有怀疑他的理由?被你们瞒了那么多年,也是该的。”

  说完这话,他又静默了良久,“空空说,他要做父亲了。时间过得多快啊。当年我一手便能抱起来的孩子,竟然也要做父亲了。顾连卿,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这话自然没有得到回答。尹修伸出手,犹豫片刻才搂在顾连卿肩上,“他说不是你做的,你为何从来不与我说清楚?我做那些事时,为何不阻止我?你的纵容,会叫我以为你心虚,我从未想过,竟然不是你做的。如果你说了,我……”

  他一顿,却道:“恐怕我也不会信的。出事那日,娘亲一边嘱咐我伴君如伴虎,一边在做刺绣。你可知道上边绣了什么?对了,你问过我的,我说只有一丛幽兰。我骗你的,上边绣的还有你的表字,若鸿。你不知道吧?那是我最初为你取的字,只有我和娘亲知晓。可笑那日我还与娘亲说,她绣错了。可原来,她是想告诉我,是你害了她。你说,我该信谁?我会信谁?一个是我的生母,每日会对我嘘寒问暖的娘亲,另一个呢?会为了皇位逼宫造反,对自己病重垂危的父亲用以威胁。我会信谁?”

  “虽死犹忠的父亲,死而不甘的母亲,还有你,从未有人告诉我真相。我在你身边两年有余,每日都想着你的死期。却不曾想过亲自动手。蒋钰说,我所谓的真心,不过是要你送死的借口,可其实,他错了。”

  “师父总说人各有命,有时我也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执意助你出镇国寺,如果救了你的不是我,如果那年你没有来抢亲,如果你没有争夺皇位,如果我娘没有绣那条帕子,哪怕这其中仅仅只是有一样没有发生,我们如今会不会是另一幅模样?哪怕相见时只是淡漠以对,几乎等同于路人,总会比现在好吧?你看,我们曾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可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这便是所谓的命吗?”

  一个人说了许久,倒像是自言自语。忽然想起顾连昭走之前说过的话,尹修对顾连卿道:“空空说我在等你,可世上哪会有那样傻的人?在我有生之年,你会醒吗?我连你何时醒来都不知,又怎会傻子一样地一直等你。万一我等不到你呢?”

  “你爱醒不醒,我才不等你……”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竟在床上睡了过去。须臾,房中走进一人,小猫正要叫,那人只在唇边比划一下,“嘘——”,小猫便安静了。

  那人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紧挨着睡着的两人,低叹一声,抬手为他们盖好了被子,便转身出门。临走时,瞧见榻上坐着的小猫,伸手在它头顶拍了拍,并未说话。

  醒来之后,尹修依旧常常喝得烂醉。只是不再避开顾连卿,有时喝得头晕脑胀不辨东西,倒头便挨在顾连卿身边睡了。

  那日尚且清醒之时,铭生推门进来,看着他颓唐的模样直摇头叹息。尹修放下酒壶,整了整衣裳,道:“旧疾犯了。”

  铭生却呛道:“想喝便喝,哪来这样多的借口。”

  尹修不再接话。铭生清清嗓子,道:“今日午时,来我房中一趟。”

  “是。”

  为防午时醉过了头,尹修便没有饮酒。抱着小猫在阶前晒太阳,不时抬头看看时辰。半个上午,不知抬头看了多少回日头,看得眼都花了。尽管师父说的轻巧,不过是叫他过去一趟,可心底却总有些不□□生,仿佛有什么事正要发生。

  午时,尹修敲响了铭生的房门,大门便无风自开。尹修早已习惯,抬脚踏进房中,回身将门关好。

  “师父。”尹修唤了一声,铭生今日没再打坐,而是坐在一旁太师椅上。手边桌上摆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

  他指了指那瓷碗,对尹修道:“前几日寻来的方子,能治你的旧疾,趁热喝了。”

  尹修心头有些发凉,却不知为何,上前端起那碗,只见黑乎乎的一碗,又抬头看了铭生一眼。铭生反笑他:“怎的?怕这有毒?要不为师为你试毒?”

  “不了。”尹修将碗凑近嘴边,一阵腥气扑鼻而来,抬眼间铭生仍是一脸笑意。便不再多想,仰头将一碗腥气的汤汁全数饮下。那药闻着腥,喝下去后唇齿间腥味更浓。铭生见他眉头深锁,笑着递了一块蜜饯,“滋味不好吧?”

  “师父,这究竟是什么方子?怎的这样大的腥味?”尹修吃了蜜饯,终于缓和不少,一开口却打了个哈欠,困意瞬间席卷而来。

  等尹修意识到不对劲时,浑身已无半分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师父……”

  铭生自太师椅上起身,又坐回蒲团上。尹修伏在地上,分明看见原本年轻俊雅的师父在渐渐衰老。先是眼角出现皱纹,而后鬓发变得斑白,终于,他变成了老人家鹤发鸡皮的模样。

  “方才给你喝的,是我自古籍中看来的方子。”铭生一开口,连声音都变得苍老,“本身没什么稀奇,只是用了一味药引,便是我的心头血。”

  尹修徒然睁大了眼,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为师的确贪生,但最近忽觉活着竟没了多大意思。我今年一百二十四岁,在镇国寺守了百年,已然够了。这摊子,今日我便交与你了。饮了我的心头血,你便与我无异。”他说的颇有些语重心长,“尚远,长生这东西,并不如看着那样绝妙。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了,自个儿却仍然活着,这滋味,还需自己品味。”铭生的声音越发显得苍老,“不用觉着亏欠于我,为师不过是在想活之时活,想死之时死。说起来,世间如我这样潇洒的,恐也没有第二个了。”

  失去意识前,尹修看见铭生在对自己笑,往常见到的师父总会嫌这嫌那,倒是从未这样和蔼地笑过。

  ☆、 私事

  “尚远, 长生这东西,并不如看着那样绝妙。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了, 自个儿却仍然活着,这滋味, 还需自己品味。”

  可铭生却忘了, 得到长生的尹修何尝不是如此, 更何况头一个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死去。

  圆达说,住持走的那日, 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十分安详。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整日木着一张脸的圆达, 说起此事时, 却红了眼角。话一说完, 便与尹修告辞了。

  尹修的旧疾果真未再犯过。

  铭生的牌位进宗祠的同一日, 尹修接过了代表国师之位的诏书。他在镇国寺已待了十二年, 所有铭生能教给他的全都教过, 自然包括怎样做一个国师。

  圆静十七岁了, 许是幼时过得凄苦, 长得便比同龄人慢些,仍是个瘦弱少年的模样。自打进了镇国寺,已有五年,尹修却从未主动来寻他。起初他不愿亏欠旁人,倒是去寻过尹修几回,想着将这份恩情早早还完, 可惜未能如愿。久而久之,便不再去了。

  谁知尹修继位半年后,竟不知怎的记起了他来。

  本以为尹修是有事要问他,哪里料到,等着他的竟是那样的结果。

  那日发生了何事,他人并不知情。只知那之后圆静便被住持收为弟子,并将其定为自己的继位者。

  因此,寺中其他弟子对圆静的态度也恭敬不少。可圆静本人却并不稀罕这个身份,他不止一次的跑去尹修那里大闹,无一不是被尹修打出门外。接二连三后,他怒骂尹修为妖僧,且自此再未改口。

  再观尹修,抱着猫将院门一摔,任他怎样骂也不作反应。

  众人皆道尹修变了,缺了许多活人该有的气息,似乎世间之事已不能再让他为之悲喜。颜洛便是最先发现的那个,但却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月来与他闲聊,小坐片刻。

  变了之后的尹修令人捉摸不透,便没人敢为圆静之事来过问尹修,只除了顾连昭。

  大皇子百日时,顾连昭便抱着孩子来给尹修看。面对孩子时,尹修的表情才略微柔和了些。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顾连昭将孩子放入尹修怀中,看他有些慌乱地抱住,笑道:“还未取名,不如二师兄来取一个?”

  尹修果真认真思索许久,才道:“曦字如何?”

  顾连昭听后,忽的大笑,尹修不明就里,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好?”

  “非也非也,是太好了!二师兄可知,我名中的昭字作何解?”

  尹修摇头。

  “兄长说,昭者,晨曦也。他为我取名为昭,便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以顾连昭的身份活着,光明正大。”

  此处既提起了顾连卿,顾连昭便道:“兄长还未见过曦儿,我这便带他过去。”孩子的名字似乎也这样定下了。

  正要伸手去接孩子,尹修却闪身避开,“不可。他身上鬼气重,这孩子怕是受不了。”看顾连昭一脸失望之色,他又道:“等孩子长大些吧。”

  顾连昭却摇头,“等孩子长大了,能记事了,那便更是见不得了。”

  “为何?”

  “兄长的存在,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他……毕竟是世人眼中的异数。”接过孩子,顾连昭一边逗弄着,一边问起另一事:“来时听见师侄们说什么圆静又在闹了,圆静不是二师兄的徒弟吗?连名字都入了国师一脉,有何可闹的?”

  尹修抱起腿边的小猫,摸着那一身顺滑的皮毛,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钻研了个禁术,不知有用与否,在他身上试试罢了。”

  他说的轻松,顾连昭却听得心中一惊:“禁术?”

  尹修抬头,面上似有一丝笑容,“瞧你吓的,禁术也不全是害人的。我用在他身上的,只会叫他停止生长,永远留在十七岁的模样。我活一日,他便活一日,等我死了,禁术自然解除,到时他便能如常人那般生老病死,这可是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师父自作主张助你长生,这可是你想要的?”顾连昭忽然这样问。

  尹修的面色不悦,道:“我可并未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长生。这天下,能有几个师父?”他转而问道:“长生之事,你又如何得知?”

  顾连昭一怔,“二师兄,你可曾好好看过自个儿这张脸?你如今年岁几何?再看你这张脸,又该是多大年纪?师父去后,你渐渐变为了如今的模样,旁人也许没察觉,却是瞒不过我的。”

  “时辰不早了……”尹修听后,又要下逐客令,却被顾连昭笑着打断,“二师兄,你每回生气了便要赶我走,今日能否看在曦儿的份上,容我多待片刻?”说罢,还将曦儿举起在尹修面前。小小的婴儿不懂自个儿的处境,“咿呀——”叫了几声。

  尹修却没再赶人。“还有何事?”

  “还有一样私事。”

  “你何时来寻我是为的公事?”

  顾连昭吃瘪,挠了挠额角,又一本正经道:“我登基三年有余,朝中大臣们近来开始盯着后位不放,催我赶紧立后。”

  “嗯,这确是私事。那你想如何?”

  “我想,拖着。”

  “拖到何时?”

  这似乎又是一个令人苦恼的问题,顾连昭思索许久,无奈道:“至少等他长大吧,等他心性定下了,懂事了,再叫他来做决定。”

  登基三年有余,年年不缺上书催着他立后的大臣,偏偏今日才开始苦恼。尹修想:原来是心里有人了。

  尹修没问他那人是谁,是男是女,家世如何。他只道:“既然已有了决定,何必又来问我?”

  顾连昭便腆着脸笑,尹修觉着这几年下来,当初尚空那白嫩的脸皮是越发的厚了。“自然有事相求。二师兄,可否帮我一把?”

  尹修抬眼与他对视,良久,被他眼中的真挚败下阵来。

  数日后,朝中收到一封国师递来的奏章,道国师近来观天象,望算得凤命之归属,然大失所望,前朝后宫,并无可担国母之位者。

  此言一出,百官静寂。顾连昭如愿以偿落了个一身轻松。

  尹修虽没问那人是谁,但老天爷总归会叫他知晓。

  那日清晨,小猫还窝在软榻上打瞌睡。尹修正扶起顾连卿,叫他倚靠在自己身上,为他梳理长发,便有人破门而入。尹修手中的梳子正要打出去,堪堪瞧见了来人。

  顾连昭怕是叫人追急了,衣衫鬓发颇有些凌乱,一来便往衣柜中躲,匆忙间还没忘了回头嘱咐:“二师兄,待会儿若是有人来寻我,定要说我不在。”言罢,一头钻进去,“哐”一声关上柜门,没了动静。

  尹修没应他,只专心致志地为顾连卿梳理头发,只是没由来说了句:“你弟弟变成这幅模样,全赖你没教好,不能怪我。”

  黑咕隆咚的衣柜中,老大不小的顾连昭蓦地红了脸,亏得没人瞧见就是了。

  这边头发将将打理完,尹修还未起身,便听见了敲门声。慢条斯理地将顾连卿放回床上,又不紧不慢地为他盖好薄毯,外边的敲门声已然快要将邻近的院子全给敲醒了。

  打开门时,尹修久违地吃了一惊。他已太久没有过吃惊一类的情绪了,这一下心脏猛地一跳,竟一时颇感新奇。

  而叫他吃惊的人站在门外,与顾连昭不相上下的狼狈。这回没再抱着那只白狐,也不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尹修看着那张满是焦急愤懑与不安的脸,才觉着这孩子有了几分人气。

  “阿铄,你的狐狸呢?”他没头没脑这样问了一句。

  急着寻人的蒋铄愣了一瞬,下意识道:“年纪大了,前年冬天没熬过去。”转瞬又绕回了正题:“尚空哥哥可在这里?”

  尚空哥哥,这是蒋铄自出生后,一直到蒋钰出事那几年中对顾连昭的称呼。因着顾连卿与蒋钰的关系,蒋家与顾连昭自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会儿蒋夫人每回前往镇国寺,总要明里暗里看顾尚空,而蒋家的二公子自然也与尚空熟得很。

  可如今顾连昭到底也是堂堂一国之君了,这个称呼,便没那样简单了。

  这就是空空心里的人,尹修这样想。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欣喜,至于为何,却没再深思了。

  “他在不在?”蒋铄对上尹修,脸上神色有些怪异,但还是又问了一句。

  尹修不做回答,只那样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此一来,不只没得到答复的蒋铄急了,便连躲在柜中的顾连昭也急了。

  蒋铄抬脚欲往房中走,却在瞧见顾连卿时退了回去。他回了院中,在尹修这个住持的眼皮子底下大肆喧哗,“顾连昭!明日我便要随父亲去往西南戍边,你究竟说不说实话?你若是再不出来,我便要走了。我走了,也许你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我了!”

  喊完了,等了片刻,房中依旧没个动静。蒋铄不再多留,走得干脆。尹修却分明看见,他的眼圈红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尹修转身回房。顾连昭已然从柜中钻出来,失魂落魄地坐在软榻上。小猫坐在他的对面,一双猫眼睁得圆圆的,一人一猫对视,顾连宸倒先挪开了视线。小猫平日又乖又懒,今日却忽然爬到了顾连宸肩上,猫爪子一下扒开他的衣襟,露出锁骨来。

  这一下,锁骨上那几道红痕便也露了出来。像是被谁的指甲划的。

  小猫依然扒在顾连昭肩上,盯着那红痕看了一会儿。顾连昭伸手要将衣襟拉回来,小猫却忽举起一只前爪,在顾连昭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只是这一下却是收起了利爪的。

  顾连昭愣愣地看着小猫,正巧看见小猫打人的尹修也呆了。独独小猫一个,打完了当今圣上,却大摇大摆地跳下人家的肩头,转身用屁股对着他,走了。

  ☆、 结局

  小猫打完人就走猫了。它前脚一走, 尹修后脚便又坐到了顾连昭对面。两人在软榻上各坐一头,中间隔着一张矮桌, 两双眼睛互相望着,一个目光灼灼, 一个躲躲闪闪。

  直到顾连昭心虚地将头低下去, 尹修才算放过他, 转而饮了口茶。见此,顾连昭一颗心稍稍放下, 也伸手去端茶盏。谁知尹修饮了茶,却开口便问:“做了?”

  顾连昭口中的茶险些喷在尹修脸上, 亏得及时掉转了方向。他这边呛得咳嗽连连, 尹修却起身掸着衣袍上沾的茶水, 出口嫌弃得很:“没出息。”

  这下, 咳得愈发厉害了。

  良久, 顾连昭总算喘匀了气, 涨红着脸低着头, 看似委屈的模样, “是阿铄用了药, 我并非有意的。”

  尹修却不管这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料定他是占便宜的一方,便问:“他方才问你说不说实话,是何意?”

  顾连昭咳得涨红的脸渐渐恢复本来颜色,只是颇有些迷惘:“昨日他差人带信说蒋将军戍边时打算将他一并带去, 又说想见我一面,我便应了他出宫与他会面。后来,他与我说喜欢我,又问我的意思。他那个年纪,哪懂得喜不喜欢,我若说也喜欢他,万一日后他心性变了,岂不成了一对怨偶?是以我没法回他。正要走时,却发觉他在酒中用了药……今日一早,便成了这幅模样,我……此事如何处置,还未想好。”

  “阿铄,今年十五了吧。”尹修若有所思道。

  顾连昭不知他说此话是为何意,只应道:“是,十五岁又一月半。”

  “那也不算小了,该懂的都懂了。”关于蒋铄懂不懂事的问题他再未多说,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事,“只是战场凶险,西南之地又多毒蛇猛兽,蒋将军若是有意磨炼他,那上阵杀敌自是免不了的。你哥说过,战场上,若是心中念着重要之人,便多了活下来的可能。可你这一着,断了他的念想,他如何还回得来?”

  顾连昭猛然抬头。

  “何况他方才是怎么说的?也许这辈子你再也见不着他了。这话若是不仅仅说说而已……”话还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饮下一口茶,再抬首,眼前已没了顾连昭的人影。

  “呵,没出息。”尹修又这样说道,却是带着几分笑意。

  隔日,听说蒋铄已出发去了西南。顾连昭再来镇国寺时,总是满脸的忧心忡忡。

  世事哪有那样顺遂?不经一番折磨,怎能得到善果?

  尹修觉着,蒋铄戍边,不仅是对他自个儿的磨炼,亦是对顾连昭的磨炼。若有朝一日蒋铄归来,两人仍是如今的心意,那才算圆满。

  渐渐的,顾连昭来镇国寺的次数少了许多。据他自个儿说,他是要为迎娶蒋铄做准备。少年人的这份自信,当真是令人佩服。

  这一准备,便是两年。

  两年后,蒋铄凯旋,当今天子亲自出了城门相迎。蒋铄长高了许多,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两年,体格比先前也健壮了些。京都城外,他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眉宇清隽,都说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比其兄长蒋钰更甚。

  一时间,京中适龄的小姐公子们顾不得矜持,请来的媒婆险些踏烂了蒋府的门槛。只是无一例外,未能如愿。

  伤心之时还未过去,便又得了个叫人悲痛欲绝的消息。那令人憧憬的蒋少将军,再有月余便要嫁了!嫁的还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天子!

  大婚那日,自然要由国师主持大典。彼时,顾连昭牵着蒋铄,笑得十分不矜持,看的尹修险些忍不住又要骂他没出息。

  大玄自古国运昌隆,帝王大婚便办得尤其隆重,整个京都满眼喜庆的红色看得人心生欣喜。到了夜里,更是一连办了整月的花灯游会,数不尽的烟花灯火,结结实实热闹了一把。

  整个京都最为清净的处所,怕就是镇国寺了。

  尹修与顾连卿并肩躺在床上,颈边依旧窝着小猫小小的一团。这几年过去,小猫再也没有长大过,尹修早已认清了这个事实,也觉小猫一直保持着小奶猫的模样也甚可爱。

  尹修只偶尔才会与顾连卿躺在同一张床上。从前嗜酒时倒还多些,可自打旧疾痊愈,不需要酒来麻痹感知,醉的少了,亲近之时便也少了。

  顾连卿依然静静地躺着,没有呼吸、心跳,甚至连体温都是冷的。到了夏天,他的身边倒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空空成亲了。”他说,“有时觉着,这世上最配得上空空的,恐怕也就是阿铄了。”他翻了个身,面对着顾连卿,看了片刻,忽向前倾身,将脸埋进顾连卿肩窝。“今日,很热闹,比当年热闹。”

  当年,是哪个当年?他没有说。小猫竖起了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见他的下文。小小的身子探过去看,却见尹修已然睡着了。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今日尚空与阿铄的婚礼,只是场景仍是那个场景,人却换了。高台之上,不是并肩而立的两人,而是一个人的背影。他顺着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走上去,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笑着与他说:“阿修,我回来了。”一身耀眼的红衣几乎灼得尹修眼睛疼。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尹修却不觉得他有这样肖想过。此外又有一说,现实与梦境是相反的。醒来后,尹修觉着这后一句才是真理。

  顾连卿双目紧闭,并未醒来。

  若要问可有失望?自然没有,因为早已明白,梦境中全是虚假的。只是有些失落罢了。可尹修觉着,他该是连失落都不能有的,一切皆是他选的,哪有失落的资格?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究竟有多少年?大概是二十三年又五个月。

  顾连昭成婚二十三年又五个月后,尹修听闻秦珂病重的消息。

  正值春寒料峭,原本只是风寒之症,本已快要痊愈了,她却偏要出城一趟,不想又加重了病情,自此便一病不起。

  她出城那日,正是蒋钰的忌日。

  那日没能将她的信物带到,尹修也没再见过她。时隔二十多年再见,两两皆是惊讶。

  秦珂惊讶于尹修的容颜不老,尹修则恰恰相反。也是啊,二十几年了,还有谁能抵得过时间的消磨?

  尹修本想将念珠还她,秦珂却看着尹修手中那念珠摇摇头,气息虚弱道:“答应我的,你该做到。”尹修有些羞愧,遂收回了手。

  一时两相无言,尹修起身想要告辞时,秦珂却忽然问:“外边的桃花开了吗?”

  尹修想起来时沿途盛开的桃花,点了点头,秦珂笑着频频念道:“那便好,那便好。”她轻轻地闭上眼,眼角似有水珠划过。

  回镇国寺的路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吹下了满枝的桃花瓣,尹修险些被这桃花雨迷了眼。

  没过几日,听闻秦珂去了。

  似乎听人提起过,秦珂与蒋钰初相识时,便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人面桃花相映红。蒋钰被桃花树下的秦珂迷了眼,才大着胆子托父亲上门去提亲,有了这样一段姻缘。

  镇国寺中的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尹修已然记不住年岁。只知道他每出寺一回,便是有一位故人离去。

  先是秦珂,再是颜大人,后来是蒋将军,连颜洛都逝去时,他才恍觉,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

  寺中亦是如此,圆达、圆通、圆明,一个个故去,尹修再也吃不到梅香四溢的糕点。寺中圆字辈分的弟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智字辈的弟子越来越多,再后来又渐渐被慧字辈取代。

  几十年光阴,却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而已。

  顾连卿身上穿的衣裳,盖的锦被,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他却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甚至有时尹修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醒?

  这个问题,他去问过圆静。圆静苦大仇深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进了他的房中,盯着顾连卿看了半晌,又在他的天灵盖处试了半晌,终究摇头道:“不知。”

  要说寺中还有什么是没变过的,倒是还有那么四样。尹修,顾连卿,圆静,还有小猫。

  养着它的第十年,尹修便已觉惊奇,如今都已快要六十年,要说它是一只普通的猫,尹修是打死都不信的。

  可惜,小猫不会说话。圆静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尹修便也只能继续养着它,权且只当它是一只长不大的猫。如圆静那般,长不大,便没了所谓生老病死。

  圆静依然称尹修为妖僧,但每每妖僧有所要求,他又没有反抗的能力。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忍着。尹修倒是也没苛待他,曾经铭生教给他的,他又一样不落地教给圆静。只是可惜,姜还是老的辣,圆静从未能赢过尹修。

  有那么一段时日,尹修忽然开始沉迷占卜之术,甚至为之在后山闭关半年。圆静也被他逼迫着喂了半年的猫。

  而当圆静觉着养猫的时光甚为安逸时,尹修却出关了。且一出关便将圆静寻了来,勒令其收拾包裹,去了远在几百里外的丰县。说是寻人,却没说是寻谁。

  他只给了圆静两样旧物,一张地图,一串念珠,要寻的便是这两样物什的主人。

  两人每日拿着这两样旧物,在丰县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丰县虽小,寻人却难,更何况是不知名姓相貌之人。

  在丰县待了月余,身边带的银两便不够用了。倒不是带的不够,只是这世上,饶是再太平的盛世,也少不了男盗女娼。尹修纵是本事通天,也防不了这无声无息的小贼。

  师徒二人为了生计,只得做起了圆静的老本行。在丰县最是繁华的大街上占了小小一个街角,摆了个卦摊,算姻缘,算功名,算吉凶,无所不算。

  起初圆静是不情愿的,年幼时摆摊算卦,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似乎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反感。可迫于尹修的淫威,便不得不做。只是他心中不舒坦,也没叫尹修好过,总有那么几回,他故意反着说,惹得客人动了肝火,扬言要砸了卦摊。每每闹到最后,尹修都不得不出手。有那么一回,连当地衙门都惊动了,害得两人在狱中蹲了半月,好不容易赚来的钱财也全数孝敬了县官老爷。

  可无奈尹修也拿他没办法,正如圆静解不了自身的禁术一般的无奈。

  总之,这世上,终究是一报还一报。

  两人出狱后,又新寻了个地界摆摊算卦。这一回,还没等圆静再闹,他们便遇见了念珠的主人。

  那是个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来算姻缘。那两样旧物,尹修令圆静每日带在身上。一旦它们的主人靠近,圆静便能感知。

  尹修将那串念珠赠予她。并记下了她的名姓,家在何方。

  寻了许久也未能寻到的人,见了一个之后,另一个却仿佛被一条线牵着来了一般,隔日的功夫,圆静便与尹修说,眼前俊朗的男子,便是那地图的主人。且这一位,同是来问姻缘。

  古往今来算姻缘的,并没有哪一家的卦摊是直接将名姓与住址算出来的。但这师徒俩,终究算个异数。

  尹修与圆静仍然待在丰县,直到亲眼看着小城东的少年娶了小城西的女儿,亲眼看着花轿穿过桃花缤纷的街巷停在少年家门口,两人各自牵着红绸一端,谨慎且生涩地拜了堂。直到那一声“送入洞房”落地,尹修才转身离开。

  他还亏欠着许多人,其中这一桩,总算是还完了。

  又两年,深秋,顾连昭的身体愈发虚弱。无病无灾,只是大限将至了。

  蒋铄在他床前守了许久,终于还是守到了最后一日。顾连昭说,他想再见兄长一面。

  龙辇缓缓行至镇国寺,故人将逝,尹修却不需出镇国寺,这还是头一回。

  他将顾连昭安置在顾连卿身边躺下,分明是兄弟,如今看来却更像爷孙。顾连昭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去握住顾连卿的手。

  “兄长,虽则我一早也想到,我恐怕……活不到你醒来的那天。但总免不了奢望,临死之前,你还能看我一眼。我们这一世……生为兄弟,真正团聚之时却仅仅不足一年。总归有些遗憾……”他忽然停下,似是休息了片刻,又道:“你曾说过,要给我画……母妃的画像,我还没见过母妃的模样呢,你何时画给我?我等着看啊。”

  他半闭着眼睛,眼角处溢出一行泪水,终于缓缓阖上了双目。

  “连昭!”蒋铄坐到床侧,伸手去触碰顾连昭的脸颊,苍老的脸庞,与同样苍老的手,不知不觉,一世已过。

  尹修不禁别开脸,眼中忍了许久的泪水终还是悄然落下。

  无人注意时,小猫忽然跳上床去,在顾连昭肩头无助地拍打着,口中无端叫得凄厉,听得人心头发颤。尹修想将它抱走,它却用爪子抓着顾连昭的衣裳,如何都不肯松开。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连……昭。”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霎时间,小猫松了爪子,无力地被尹修抱走。

  几十年不曾睁开的眼睛一点点露出它原本的模样。“连……昭……”那声音又喊了一声。

  尹修与蒋铄猛然抬头向床内侧看去,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眼。

  尹修几乎忘了呼吸,手中抱着猫呆在原地,看着那人向虚空艰难地抬起手。他的手停在空中,微微发着抖,仿佛抬手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终于,力气耗尽,那手正要落下来时,却像是被抓住一般停在半空。

  那一刻,尹修分明看见他手中正握着另一只手,同样的年轻。那只手后,一条手臂渐渐显形,再来,便是完完整整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身着僧袍,长身玉立。

  “连昭?你还在?”蒋铄似有所觉,却像是看不见似的,向那人影所在处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没能碰到。

  那人影向蒋铄转身,忽然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蒋铄的泪便落了下来。

  随后,他又如出现时一般,站在蒋铄面前,一点点消失不见。

  直到蒋铄带着顾连昭离去,尹修仍旧未能回神。两步之外,朝夕相伴数十载的人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仍是当年那般,带着浅笑。

  直到顾连卿再一次费尽力气向他伸出手,他才呆呆地将手交过去,呆呆地问:“方才空空说什么?”

  “他说……我等你。”

  “阿修,我们……从头来过。”

  尹修一窒,终究握紧了他的手,哑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番外的!

  ☆、 番外二

  番外一

  史书记载, 顾连昭享寿八十二岁,是大玄国史上活得最长寿的一代帝王。至他驾崩之时, 几个儿子都已近花甲之年,便有了传孙不传子一则。

  继承大统的是顾曦的第五子, 二十六岁, 资质聪颖, 正当壮年。

  蒋铄料理完顾连昭的后事,便离了深宫。当年成婚之时, 顾连昭果真如他打算的那般,将后宫中所有妃嫔姬妾放归, 允她们自行婚嫁。至于几个儿女, 则全是在年幼时便被安排在蒋铄身边长大, 如同血脉至亲。

  蒋铄离宫之时, 儿女们也曾挽留, 道他年事已高, 不宜再劳顿。蒋铄却道:“他是在镇国寺去了的, 我自然也要在那处终了。”便知挽留不得, 只得顺了他的心意, 并频频入寺看望。

  蒋家一门忠良,蒋铄虽入了宫,但军中职务仍在,更是推却不了身为将领的责任。成婚之后,凡有外敌来犯,蒋钰与顾连昭便必得经历一番别离。如此十数年, 直至蒋氏一门又出良将,外敌轻易不敢来犯,两人才得了长相厮守。

  只是十数年时不时的征战,也在蒋铄身上留了累年旧伤。

  顾连昭走后,蒋铄的身体开始渐渐衰败。尹修曾与寺中研习医典的弟子一同为他调养,只是还未开始,便已被他拒绝了。

  蒋铄道:“他还在等我,怎能叫他久等?”

  调养一事,只得作罢了。尹修一度以为,蒋铄身体的衰败是因他不想再叫顾连昭久等。一段时日之后却发现,这不过是累年旧伤作祟,到了蒋铄这个年纪,生老病死已难以抗拒了。

  蒋铄就住在当初尚空住过的院子,时隔六十多年,镇国寺早已翻新整修过数次,那所院落自然也是新修的,却仍是当年的模样。

  早不知自何时起,蒋铄对待尹修已不再是当初那面无表情的木然模样。许是被顾连昭影响,两人虽算不得亲厚,但也能心平气和地交谈。

  尹修偶尔会去看望蒋铄,自蒋铄口中,也知道了许多当年蒋钰之事。

  当年顾连卿出征之前,派人将蒋钰软禁于蒋府。蒋将军受顾连卿之命,给蒋钰服了药,卸去他的力气,整日看守在房中。

  但蒋将军也在西征之列,他不在蒋府,便给了蒋钰可乘之机。那个机会,便是蒋铄。当年蒋铄只有三岁,却已是个小人精,比起父亲,更与兄长亲近些。当年助蒋钰脱逃的,自然是唯兄命是从的蒋铄。

  “若是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助他离开。”提及此事时,蒋铄对尹修道。

  尹修点头,若他是蒋铄,定也不会再放蒋钰离开的。

  “兄长在府中被困了数月之久,后来我在他的授意下,试了许多回,才终于得以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