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者:我独顽且鄙      更新:2023-07-30 17:35      字数:3430
  第四十四章 、

  李朗倚于床头,久候而不得赵让开口一声,那人正襟危坐于圆桌前,双眉蹙起,两眼直视,神情迷离,纹丝不动了半日,犹若入定老僧。

  “静笃,”李朗暗叹口气,下了床来,径直向赵让,道:“今晚仍是月圆夜,不若你我到东湖荡舟赏月对饮如何?仅你我二人。”

  赵让似受惊而起,凝着李朗,柔了声音道:“你真无事?”

  “死不了。”李朗冷哼,转而苦笑,“我当真以为你是要与我了断,还想这番受痛,便是还你多年前因救我而遭的鞭刑,从此两清。”

  他说话间,手指轻抚上赵让眼角旧日伤痕,轻轻一笑:“当时一定很疼。”

  赵让微颤而闭目,良久开眼才道:“深更夜冷,湖上风寒,你要是受了凉可怎办?莫如就在后苑,叫人点灯围席好了。”

  李朗听罢呆然不语,半晌才浩叹着作拭泪状:“静笃,等你一声关心,实在催人泪下,孤王老泪纵横啊。”

  赵让瞠目,继而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既是赵让好言相劝,李朗没有不允之意,承贤宫众内侍好一阵忙碌,在湖边置席备酒,点火上灯,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携手坐定。

  将侍从随扈驱赶到丈余外,李朗满觞而笑:“这里前方是湖,地势开阔,你不需担心隔墙有耳吧。”

  赵让一怔,向李朗感激一笑,双手接过李朗的递酒,缓缓道:“臣……适才并非不愿开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陛下问及前尘往事,然此事却与,与太上皇息息相关,臣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太上皇?”李朗微扬嘴角,“和他有什么关系?”

  “数年前太上皇欲过江北上,收复中原失土,曾有密旨于臣,令臣整备军伍,率兵驰援。”赵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朗,李朗低头抿酒,他才接道,“前来传旨的特使,还送来太上皇亲赐的礼物:一管造型别致、上雕‘卍’字的墨色玉箫。”

  说到此处时,赵让又停了话语,沉吟中将杯中酒缓缓饮尽。李朗并不催促,见酒空杯,提壶再倒,两人你来我往,对饮了有三四杯,赵让才平淡地讲起后续。

  他自幼得名师授艺,娴熟箫技,得了此物自是爱不释手,打算在当日宴请来使时吹奏助兴,不料席至半途,他的王后却率蛮夷兵士气势汹汹杀入,也不多话,拔剑便要结果来使。

  “臣那时不知发生何事,见王后——叶颖痛下杀手,大惊之下,自然也要出手回护来使……不料……”赵让低头一笑,“反而是为那来使一剑掼胸,差点命丧当场,也亏得那人学艺不精,方有臣侥幸死里逃生。”

  李朗与赵让对视片刻,并不出声,仍是默默地为赵让斟酒。

  赵让并不与之客气,李朗满酒,他便喝尽,直到李朗停手,他也将酒盅放下,继续道:“伤势虽不轻,所幸未曾伤及要害,然对方棋高一着,为防失手,已在剑锋淬入奇毒。双管齐下,臣仍是大难不死。”

  “李冼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他想夺你兵权,也犯不上用行刺这等而下之的手段。除非,你忤逆他意,且部属中有人心怀鬼胎。”李朗沉吟片刻,倏尔道,“难怪当日我去信与你,你不曾答复,难不成那时你……”

  “是,”赵让看着李朗,目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轻声应道,“当时臣尚未闯过鬼门关,仍挣扎于阎王的股掌间。”

  稍稍一顿,他又不禁苦笑:“陛下怎可直呼太上皇的名讳。这要旁人听去,还像话吗?”

  “为何不能。我非重华虞舜,亲父既欲杀我,父子之情便恩断义绝,还妄想我恪守子道,执孝子之礼?”李朗淡笑,眉头蹙起,“再者事悖常理则玄,舜帝年二十便以奇孝闻名,而为四岳荐于尧帝,静笃不以为怪?”

  见赵让眼中颇有相责之意,李朗哂然笑道:“那李冼决意杀你,可是你有违逆之行?”

  赵让长叹口气,他不再看李朗,转望向幽暗的湖面:“太上皇欲夺臣的兵权,是因早前,他也曾下旨于臣,令臣速整兵马北上,并将前因后果大致道出。然而臣考虑再三,却并不认为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回奏中恳请太上皇谨慎行事。兴许,臣……久为封疆,恣睢妄为,不得帝信,也是情有可原。”

  “静笃,你在我面前说话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李冼认为只消将你除去,南越大军便能为他驱遣指挥,是这样吧?”李朗果断开口,同时再为两人的空杯添酒。

  默然良久,赵让道:“是。”

  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各自举觞,又是三四杯下肚,赵让道:“我昏迷了五日方醒来,然足有一个月是镇日昏昏沉沉,莫说处理政事军务,连开口说话都难。待终于恢复到神智清明,才得知一个噩耗。”

  他倏尔全身僵直,握起双拳,垂目涩声:“宴席那日,凑巧我那五岁的长女见玉箫新奇有趣,她素来得宠,颇有些放肆,便偷偷取来耍弄嬉玩。孰料那玉箫内含了机关,被她无意触动,可怜我那孩子,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就……”

  李朗听到此,猛探身攥住赵让的手,用力握住,他只觉此时若不及时支撑赵让,那人便要晕厥当场。

  “你不要再往下说了。”李朗沉声劝道,赵让却是闭目连连摇头,他用另一手手掌覆上李朗的手背,轻声道:“我不曾亲见孩子的惨状,但叶颖却是见着了,孩子也是在她怀中咽气。事后她几欲疯狂,恰巧当时南越郡中也有不少人认为大可固守边陲地方,金陵乱事不必理会,她便在这些人的支持下,以我之名,侵吞闽郡疆土,自立为王。”

  良久,他方喘了口气道:“等我重掌军政,已是为时太晚,中央势弱,也难以力挽狂澜,我更不能怪罪王后……叶颖,只好暂且顺水推舟,僭越王位。”

  话到此处赵让已是疲惫难支,强作精神,讲罢九死一生后却发觉痛失爱女,甚而连尸身都已下葬,唯留新坟作他憾恨之念想。

  纵然王后在逢此大变后性情愈发偏激,听不得半点东楚旧国的事,将金陵皇帝恨入骨髓,鼎力主持南越自立,赵让也无丝毫怨心。

  那无辜惨死的孩子亦是他的骨血,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女,他至今还记得亲手抱起新生婴儿时那轻若鸿毛又重若泰山的感觉,以及初为人父时喜不自胜的快慰之情。

  只是——“南越终是复归,虽说民心需拢,但只要陛下不图康逸,假以时日,必成东楚牢不可破之疆土。”

  李朗听罢,亦是许久不语,忽把赵让拽起环入双臂中,不无恼怒地咄咄逼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在重逢之初便告知于我?”

  赵让低头:“臣身负重罪,无可辩白。”

  “少说废话,”李朗佯笑,悻悻然,“你心里又是在道,她是你的妻子,你既便为她蒙冤受屈,身死魂灭,也是应当,是不是?”

  “陛下,”赵让的语气转软,他略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来,目视李朗道,“我既已开口,心中只有你一人,便绝不更改。你若要不信,我如今也没有让你信的法子。”

  李朗本是有奚落挖苦之意,得赵让认真的申辩,不由心下微动,趁机笑道:“谁说没法子?花明月暗笼轻雾,但得你甘愿教君肆意怜,自然都信了。”

  “你……亡国之君的艳词怎好随意出口,于国不祥。”赵让变色皱眉,须臾低头轻道,“随你处置便是,这话你还要我说多少回?”

  如风过无痕,语出之后,虽消散无形,却长留人心。赵让此句并非缠绵悱恻的情话,连口气也不见得有多甜柔,听在李朗耳中,是撩拨至惊心动魄,他无言定睛于赵让,赵让起先不曾抬头,稍瞬方与李朗对视,他神色一怔,眉目刹那舒展,眸中温柔若春水化冰。

  两人四手叠握,无言相对,半晌后赵让轻咳一声,打破静寂:“陛下,臣还有一事相询……”

  “静笃,独处之时,烦你放下君臣之礼,我年少于你,你直呼名字便可。”李朗边笑边重新将酒杯斟满。

  赵让愣了愣,摇头道:“你唤我表字,我怎能直呼你名讳?即便不守君臣之道,无视上下之别,也是无礼。”

  李朗为这出乎意料的反驳一滞,犹豫道:“这……我未取表字。你若介意,不妨帮我取一个。”

  哑然苦笑,赵让又是摇头,身为臣子为皇帝取字,简直可称大逆不道。

  “那不能是陛下、圣上一类的尊称,不然我也叫你殿下?亦或将军?”李朗执意顽固,终是让赵让叹笑,无奈回道:“那当如何称呼?你说,我遵令就是。”

  李朗应得爽快:“李郎。”

  尽管发音贴近,赵让却仍是即刻听出其中细微之别,他瞅着李朗洋洋自得的神情,欲言又止,转作低头轻笑不止。

  直笑得李朗皱眉,面露怒意,用力握了握两人不曾分开的手,赵让才停了笑声,敛容道:“我且问你,太上皇如今何在?是否尚在人世?阿朗不要瞒我……”

  他声渐弱而无,融入李朗无声无息的笑意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年底了事成倍增加,今年是完结无望了。

  这两不会那么容易就步向婚礼殿堂的,作者不允许。

  话说看文的各位抽空就留句话,某次见一作者感慨,情愿用十个收藏换一个留言,深有同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