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作者:我独顽且鄙      更新:2023-07-30 17:40      字数:3224
  第一百章 、

  谢昆原先是跪伏于地,得了李朗的允许,起身立于君侧,将今夜之事道予圣听。

  他说罢后不敢稍动,垂头偷眼瞄向李朗,他不清楚自己所说的话里,皇帝会相信多少,他虽无全然以实相告,然赵让私调军队、意图谋反总是不争的事实。

  但如若皇帝仍一昧袒护赵让,归罪于他,又或是从其话语里窥测出他也心甘情愿地卷入这场宫变之中,那谢昆知晓自己面临的很有可能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只是这场不期而遇,谢昆认作是上天的旨意,是苍天怜他,特借皇帝之手,以报大仇。

  他在答应子玉,助她一臂之力时,心头曾闪过老父的影子,但很快便决意为眼前沉鱼落雁的女子而甘心孤注一掷。

  两人之间最后一个旖旎缠绵之夜,子玉在他怀中宛若一池春水,她所为他描画的似景前程,较什么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家业兴盛更令他心神荡漾。

  谢昆虽出身于门阀世家,却自幼便厌烦这种与生俱来的富贵荣华,长大成人后,又以谢氏长子的身份得拜大将,执掌兵权,他便更将自己视作池鱼笼鸟,难求逍遥。

  他原以为这一生都将如父亲所望,循规蹈矩,延续谢家的鼎盛昌茂,谁知竟在前太子的一次欢宴中,得以惊鸿一瞥太子妃的身影,谢昆始知何谓人间绝色,那一回,十二扇屏风后传出古琴乐声,谢昆心中反反复复“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诗句,如痴如醉。

  也是为了子玉,谢昆愿遵从父意,扶李朗登帝位,如李朗那时肯将子玉赐予他,而不是囚入深宫,让他难得一见,又怎会有如今的祸事?

  他此生原只欲与子玉携手归林,长相厮守,然眼见心愿即将得遂,盼来盼去,却盼了一个晴天霹雳:子玉竟已香消玉殒,而且正是横死在赵让手下。

  与那赵让不过数面之缘,谢昆只当此人真个表里如一,儒雅斯文,也与他本人一般错占了虎符,谬执了兵戈,哪想那人竟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不但杀了子玉,还厚颜无耻地亲口把这事告诉了他。

  谢昆本与子玉相约,由他统领谢家豢养的死士和随他归京的亲卫,入夜便潜伏在漕运码头、粮仓等各处重地,等时候一到,便伺机纵火,分散守备的禁军,大功告成后,再行集合,至指定的水陆码头处与赵让所领军队会合,届时自有后续行动安排。

  为不惊动家中人,尤其是他那霸道蛮横的父亲,谢昆这些日子连家门都未敢踏入,生怕被父亲看出端倪。

  孰料这天天还还未亮,就有大崇恩寺处谴来的使者神色匆匆地来到谢昆暂时赁下的别院,传达“大师傅”的命令,谢昆的任务只到各处燃火即止,之后便速至寺内,听候谢濂吩咐。

  谢昆闻言大奇,他虽晓得谢濂欲除赵让而后快,奈何怎么也绕不过皇帝这一关,但更深知老父秉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抛头露面昭示立场,当年直到李朗继位、谢氏女封后,朝野上下才恍然大悟。

  他旋即得知昨夜谢府遭血洗之劫,痛心疾首,由此更确信子玉所言不虚,李朗并不能容他们作一对比翼鸟,奔出罗网,相携入林,共筑暖巢,那靠谢家的支持才得以篡位的皇子,却要将谢家斩尽杀绝,凉薄寡恩,残暴于斯,人神共愤。

  李朗并未同时对自己下手,谢昆心知这并非是皇帝宽宏大量,网开一面,定是忌惮他从返回王都时所带的数百名亲兵,这些人与他多年生死与共,又多是东楚各高门士族有志于军功的子弟,心高气傲,断不会仅因诛杀父兄而得位不正的李朗旨意便束手就擒,任他引颈就戮。

  夤夜动手,兴许皇帝并不希望大张旗鼓,惊动除谢家之外的其它门阀高第。然谢昆无法心存侥幸,谢家虽称得上根深叶茂,但仍以他们这一系为大宗,既是开了头,十有八九就是夷族的血腥结局。

  既然反抗与否都大可能是同个结局,谢昆庆幸老父上了年事仍未失果决,孤注一掷或许尚能有一条生路。

  百感交织,心潮汹涌,谢昆时而愤懑难平,时而又憧憬起尘埃落定后,能与子玉远走高飞,再不闻问这荒诞世间事。

  怎想得还未熬到日落,谢昆忐忑焦躁中竟是迎来了父亲谢濂的登门造访——当迎客小校把自称大崇恩寺和尚、前来化缘的灰袍老增带将进来时,谢昆一瞥之下目瞪口呆,半晌回神,连忙跪倒,向谢濂行礼。

  谢濂显也是极为自己这身装扮而狼狈,他边挥手边斥骂谢昆,怪他摇摆不定,优柔寡断,才致谢家上下遭此横祸,谢昆垂首跪立,不敢有半句辩驳。

  等骂了个痛快淋漓,谢濂才向谢昆道:“我如今要赶去向城中的几位同僚府邸道明情况,以拢人心,你可先行集合人马,分出一支,专供传昨夜吾家族惨事为用,当去的人家我已写好,你一一对照着,莫要遗漏。”

  他边说边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卷纸轴,递给谢昆。

  谢昆恭恭敬敬地接过,谢濂催促道:“事不宜迟,赶紧去办。那小子为了个叛贼要置我于死地,我不能轻饶了他!”

  眼见谢濂转身便要离去,谢昆一时气血上涌,霍然开口道:“父亲!若此遭旗开得胜,您便同意儿迎娶子玉吧?”

  谢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脸上黑气乍现,“嘿嘿”一笑,倏然扑上前来,照着谢昆的双颊,左右开弓,各一个狠狠的耳刮子,打得谢昆踉跄后退,眼冒金星,两腮即刻又痛又热,如遭烈焰炙烤。

  他不由自主地用空闲的左手捂脸,右手则将那纸轴揉入掌心,咬牙恨声道:“父亲既要驱驰儿子,为何不愿成全我?”

  “成全?”谢濂冷笑,目光鄙夷,口气轻蔑,他手指谢昆,恨铁不成钢,“父亲还要问你,你堂堂谢家的长子,为何就是放不开那妖女?你真当那女子来自高门士族,身家清白?不过一个……”

  谢濂倏然把话止住,放下手来,哈哈两声:“罢了,这些事说来话长。昆儿,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你念念不忘的那女人,已经死透了。”

  谢昆大惊失色,直如五雷轰顶,呆立原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

  谢濂并不理会他,冷冷地一哼,拖长了腔调道:“为父不会欺瞒于你,那女人就是昨夜死的。你就别再费徒劳心思,正事要紧,迟了,你我父子同死在菜市,我也不望着你为我送终了。”

  谢昆置若罔闻,甚至谢濂离去他仍浑然不觉,直到身边小校担心地上前,轻唤了声“将军”,谢昆才身子一软,瘫坐于地上。

  到底,他心道,没来得及!

  这回归来,子玉一直忧心忡忡,只怕自己与铭儿都将性命不保,他无数次在她面前信誓旦旦,愿为她肝脑涂地,然而……终究是太迟了。

  若子玉不在了,对付李朗又还有什么意义?

  不,谢昆倏尔周身哆嗦起来,他颤抖着两手展开谢濂交予他的纸轴,上面的墨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团漆黑,他还要报仇,他要为子玉杀了李朗。

  谢昆重新振作起精神,依约行事,他特意留下了一队精锐,随他匆匆前往原先子玉告诉他与赵让会合的地点,他不关心赵让如何能从皇帝身边脱身出来,他只要赵让能与他一道率兵杀向李朗。

  御驾在宫外,比不得宫城内兵力强足,守备森严,谢昆思忖,应是有机会将李朗半路截杀,他一心要为子玉报仇,已无暇再考虑成败的结果。

  当赵让真的领着南越军队出现在沉沉夜色之中时,谢昆大喜过望,不假思索地迎了上去,向赵让表明自己特意等在此地,就是为了接应赵让。

  赵让见到谢昆,却是愕然。

  与大崇恩寺中的高僧原是约定,率部杀出东楚军围堵后,通过水路进城,上岸处早已打点好,然后便可一路奔向御前军器所,这一夜禁军疲于奔命,届时城中定是空虚,哪怕遇上了,也是分散的小股兵力,成不了障碍。

  赵让早在李朗让他与旧部在宫中见面之时,便已和对方约定了情急事迫时如何听调,旧部也早把营地布局告知于他,直到借漕运官船潜回城内,重新与候在码头的周校尉碰头,过程堪称顺利,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看那周校尉,他竟也是满脸错愕,神色间似乎还有些慌乱,赵让见状,直截了当地问谢昆道:“谢将军,何人要你等候在此处接应?”

  谢昆红着双眼,笑道:“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子玉。可怜她竟已惨死于李朗的手中,见不到那小子被剥皮抽筋的下场了。”

  周校尉干笑着正要开口,赵让已平静地向谢昆道:“谢将军误会了。前太子妃是我杀的。”

  “什……什么?”谢昆怔然,蓦地一声痛吼,腰间大刀噔然出鞘,就往赵让头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