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千古      更新:2023-07-30 19:12      字数:10328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叶孤城面对如此坑了他的局面, 竟是先说到, “都还没吃午饭,那就边吃边说。”

  什么?现在还有心情吃饭?

  叶孤鸿闻言也不继续对西门吹雪发呆了, 而是以惊异的眼神看向叶孤城。

  有的话叶孤鸿不敢开口直说,但腹诽之语全然表露在脸上。‘堂哥,你见到西门吹雪了,难道不该立即说我们拔剑吧。堂哥, 你什么时候居然也遵从民以食为天了?’

  “吃饭好啊!今天中午该是海鲜大餐。”

  朱旬一直在北方生活, 而这年头因为交通不便与捕捞不宜等各种原因, 只有沿海与海岛上才有最新鲜的海味。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看似拥有天下, 却连吃一顿饭的自由都被束缚着,难道有此机会, 他可以放飞自我。“我想要吃海鲜面, 就先去后厨擀面了。师妹, 我们一起去玩。”

  叶孤城压根没去在意将乐远岑拐到后厨的朱旬,或者说他是想管也管不了, 之后就冷冷地瞪了一眼叶孤鸿。显然是让叶孤鸿关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然从现在起就不给吃喝。

  叶孤鸿打了一个冷颤,现在真的用上食物制裁了, 以前堂兄只会惩罚他蹲马步, 这惩罚的手段越来越狠了。叶孤鸿向西门吹雪投去了隐秘的求助目光, 却被对方完全无视了, 眼看着房里剩下三人,而他势单力薄,只能暂且向恶势力投降了。

  叶孤城见叶孤鸿识相地离开了,果然奇怪的人都不在了,气氛就变得正常了。“西门庄主请用茶。白云城的风景不错,你远道而来,也不必来去匆匆,饱览大海风光也不错。”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白云孤城本该是高悬于天际的冷傲,却没有想到叶孤城身上多了些许灵动的生气,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叶城主客气了,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问剑一场?”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过还请庄主等一等,白云城尚有杂事未了。等到来年的金秋时分,我会北上万梅山庄,到那时在行问剑之约,你看如何?”

  叶孤城想着尚未处理的琐事,有关南王世子的那一摊麻烦,随着朱旬来到白云城,不管怎么样都将要尘埃落定了。那就还有一桩麻烦,他离开白云城去江湖游历之前,总得物色一位下任城主,谁让叶孤鸿没什么出息,否则他就能直接撂挑子离开了。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这番问剑会在一年之后,但还有一场问剑却近在眼前。他想着喝了一口茶,茶果然是苦的。

  在后厨里,朱旬有模有样地擀着面,虽然擀得还不算精细,但也马马虎虎能够入眼了。

  “我是大半个月前到的白云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从京城一路赶到了广州城,然后在城里遇到了叶孤鸿。他傻得有些可爱,将我认作了南王世子,就将我带上船一起来到了白云城,让我顺利见到了叶城主。”

  乐远岑看着脸上沾着面粉的朱旬,只怕不是叶孤鸿傻,而是朱旬太会演戏了。“师兄看来一点都不着急。”

  朱旬没有与平南王世子正面相对,他是在关键时刻逃出了皇宫,颇有一种天大地大的畅快感。何必为了流落民间而悲苦,如此非凡的经历将在史书上记一笔,说起来还有些小骄傲。

  “前几天通缉令的消息也传到了白云城,师妹现在也不着急,我又怎么会着急。何况,这一天我等了好久,总算可以名正言顺逃离紫禁城,真想不明白为何有蠢货挤破脑袋要往里面钻。”

  “平南王世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身为叶城主的徒弟,既是可以一身武艺行走江湖,又能每天品尝各式美味,还能娶自己想娶的人。”

  朱旬后面的这些话说得很轻,连擀面的动作都有些停住了。“我是求之不得那种逍遥自在,唯愿来生不再生在帝王家。”

  乐远岑不知能说什么。认真而言,她与朱旬算不得太熟,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每次除了案子之外,也就是谈些不涉朝政的闲话,并不会过于交心。因为君臣之间,亲则生狎,近则不逊。

  好在乐远岑常年在京城之外,不必特意费心去把握这种尺度,而她觉得朱旬看似温和,其实有些难以捉摸。

  正如此次朱旬是如何一路急速奔至了广州?他长于深宫没有离开过京城,竟是能全然无事地抵达广州,而他平日里又是怎么能偷溜出宫?不过,朱旬不说这些细节,她就不会主动去问。

  “师妹,这时候你可以大胆地建议,让我早日选一个接班人,就可以彻底卸下一身重担了。”

  朱旬已然又笑了起来,“大哥的孩子也十几岁了,我再熬个七八年也就能轻松快活了。”

  此言涉及到皇储之事,乐远岑更是只会笑而不答了。

  朱旬尚未到三十,他与先太子之间相差十来岁。先太子留有一子,朱旬却是至今无子。照理来说朱旬不必着急,他还算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其中说不定有什么皇室辛秘,不足为外人道。

  “这种事师兄该是自有主张,我就不胡乱插嘴了。”

  乐远岑说着就将两人擀好的面条放进了大锅里,“有关绣花大盗一事,他是否与平南王世子联手了?师兄已经知道其中的内情了吗?”

  **

  在花满楼接到乐远岑所寄来的书信时,陆小凤早就已经对绣花大盗一事开始了调查。这里面最关键的证人就是已死的江重威,而他的血书证词也是关键证据,证明乐远岑是绣花大盗。

  从时间与地点上来看,乐远岑向着南边而去,她是有作案的时机。可是少有人知道她身受内伤不能动武,再说都当西门吹雪是摆设会对此毫无察觉吗?

  负责调查绣花大盗一案的人是金九龄。

  陆小凤带着太多的疑惑跟进了这个案子,查到最后线索指向了红鞋子这个组织,查到其领头人公孙大娘时,她反倒是拿出了一件证物——六扇门总捕头的腰牌。竟是被证实此物不是造假,那更是将真凶的罪名定死在了乐远岑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乐远岑后来寄来的信,让陆小凤撇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指出了剩余的真相。

  上官飞燕也曾是红鞋子里的人,所以公孙大娘或是绣花大盗,或与绣花大盗联手布下了这些罪证。为的是给上官飞燕报仇,还有就是报复乐远岑一举破坏了红鞋子接管青衣楼遗财之事。凭着这些罪证,金九龄让皇上迅速签发了通缉令。

  陆小凤理顺了这一条线,却陷入了又一个谜团里。

  倒退回最初,平南王府总管江重威的死与血书是谁的手笔?是他以死陷害乐远岑,还是有人授意?那会不会是平南王世子,如果是的话,他们又为何要那么做?

  人做事总有目的,是什么让平南王府与绣花大盗达成了目标一致?

  **

  “因为各取所需。金九龄与平南王世子各有目的,一个嫉恨你,另一个窥觊皇位。我猜金九龄夜闯平南王府去刺瞎江重威的眼睛,他在那个过程里发现了平南王世子谋反的证据。

  由于叶城主不再插手谋反一事,平南王世子就另择帮手,金九龄能够有出入皇宫的正当理由,加之有我身边的太监做内应,他们能顺利地开展狸猫换皇帝。”

  在午饭过后,朱旬与乐远岑去了海滩上遛食,他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两人选的时间都不错,只是我的运气好,逃过了一劫。这要多谢师妹,那日恰逢你第三本画册问世,我偷偷出宫去买书了,顺便把最宝贵的那个盒子一起带走了,待到发现事情不妥,就直接离开京城直奔广州了。”

  “最宝贵的盒子?”乐远岑见朱旬的神色似是认真似是玩笑,她忽然想到了那个装春宫图的木盒。“师兄,你该是把玉玺与虎符都带出来了吧?”

  “玉玺平时也不能藏在盒子里。是我的私印与虎符,有这两样起码能保住我们的安全。”朱旬笑着弯腰捞了一把沙子,“你说会有人想到它们与春宫图放在一起吗?”

  朱旬没去等乐远岑的回答,他脱掉了鞋袜又卷起了裤腿,先一步朝着海边走去,“在海边穿鞋绝对多余,这样光着脚感受细沙的抚摸,才能好好享受碧海蓝天的温柔。你也可以试一试,不必太过拘束。”

  这般做派确实不合一般的规矩,但乐远岑从不是一个恪守陈规的人。既是已经来到了海边,就要好好享受这里的怡人风光,当然是怎么畅快怎么来。

  白云城就像是世外桃源,很适合休闲度假。

  乐远岑也脱了鞋袜,走在空旷的沙滩上感受栩栩海风,不时捡一些沙滩上的贝壳,听着远方海面上海鸥的叫声,还有一阵阵海浪的起伏声。如此美景,她在海滩上可以静静地呆上一整个下午。

  朱旬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走了一段路就在沙滩与海浪的交界处停了下来,让海浪一波一波没过了脚面,脚趾感受着海浪来了又去。

  咸湿的海风迎面而来,朱旬望向海与天的交接处,神色平和,嘴角带笑,眼里尽是柔情。

  夕阳落下之际,西门吹雪来到海滩边,先是看到了两双鞋子,再是看到了分散在两边自顾自玩的两人,一个躺在沙滩上,一个在一旁堆沙子。

  他走向了躺着的乐远岑,目光在她不着鞋袜的脚上停留了一会,语气淡淡地说,“你不冷吗?”

  “庄主,你在开玩笑吗?且不说白云城的气温怡人,我的伤已经好了,怎么可能因此感到冷。”

  乐远岑看着西门吹雪,不穿鞋袜是不合规矩,但她从来没有乖乖听话过,“来海滩就要放松一些,庄主不试一试让沙粒穿过脚指缝的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西门吹雪没有答话,沉默就是他给出的答案了,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反倒是朱旬作为皇帝是有够不守陈规。

  既然在此遇到了朱旬,那么休假也该到头了,毕竟不能让南王世子那只狸猫在龙椅上呆得太久,而她也要去找金九龄算这笔账。

  乐远岑自问来没排挤过同僚,金九龄真地脑子有病,不顺心就演上这样一出,也该让他立即伏法。

  “看来庄主不是来享受的,那就是来与我定下约战的日子了。依照天上的云层变化,最近的天气应该都算晴朗。我也不能在白云城多呆,不如明日好好休息。后天午后,我们就比剑,你看如何?”

  西门吹雪却是说到,“我只会杀人的剑法,你确信你会赢?”

  “我能肯定的是,我不会死。”乐远岑说着又闭目躺在了沙滩上,“你说了剑贵于诚,我不需要你手下留情。”

  西门吹雪看着仰躺着享受落日余晖的乐远岑,他仍未能明确答应定在后天比剑,而是转身离开了。在沙滩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可以看得出西门吹雪的每一步走得都很缓慢,似是不愿就轻易走完这一段路。

  等西门吹雪的身影消失不见,天色已经昏暗了。

  朱旬拍散了堆起的沙堡,又等一个浪头打来,模糊了他在沙地上写的两个字。他这才走向了准备离去的乐远岑,“师妹要与西门庄主比剑?”

  乐远岑点了点头,“师兄请放心,我不会死的,能够把你安全地送回紫禁城。”

  “我不是来劝你不要比剑,只要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开心就好。我希望你能过得精彩。”朱旬说着浅浅笑了笑,他穿好了鞋外就朝城主府的方向而去了。

  乐远岑眨了眨眼,她过得一直都挺好的。

  这也穿好了鞋袜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而去了,等会吃过晚饭,还要与叶孤城聊一聊,也不知南王世子谋反一事后,他会有什么打算。

  两人都离开后,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夜风吹着海浪,海浪打上了沙滩,彻底抹去了白天沙滩上的痕迹,再也无法看出朱旬曾在上面写下过哪两个字。

  **

  时间就像指中沙,越想握紧就流失得越快。

  在白云城的第二天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子夜时分。

  乐远岑已经与叶孤城谈妥了,更该说是朱旬与叶孤城谈妥了。

  谋反本是祸及满门,叶孤城作为平南王世子的师父也难逃其责,白云城也要受到牵连。不过,叶孤城此番救驾有功,也就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他的过错了。

  至于,叶孤城打算选好接任的城主,他要去江湖上再游历一番,定下了与西门吹雪的来年之战,这些事情就都与朝政无关了。

  既然最关键的事情谈好了,那么也不耽误时间,叶孤城会安排船只,让一众人要尽快回京城。在那之前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正是明日午后乐远岑与西门吹雪的比剑。

  西门吹雪尚未明确开口答应比剑时间。

  子夜时分,他没有能够安然入睡,而是细想着这两三个越来发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乐远岑门口。屋里的烛火已经灭了,但是乐远岑并没有睡。

  月光溶溶,窗户半开。

  乐远岑坐在窗边,端着酒杯对西门吹雪遥遥一敬,“庄主还不睡?是因为明日之战,紧张地睡不着吗?”

  西门吹雪闻着酒味尚且淡淡,乐远岑看着非常清醒,应该没有多喝。“你不一样没有睡,难道我就要说你是在借酒消愁。”

  “哎呦,不容易,庄主也会开玩笑了。”乐远岑举杯对向明月,“我哪有什么愁,是与明月聊得开心。”

  西门吹雪望向了天际的残月。邀月同饮之人,即便真的不感到孤寂,恐怕也算不得非常开心。他仰头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说到,“我认为每一把剑都会归剑于鞘,心甘情愿地在剑鞘中收敛了所有的杀意。你觉得呢?”

  朦胧月色下,西门吹雪的神色认真,此时他像是一把甘愿收敛杀意的剑。

  乐远岑闻言却是笑出了声,“这话是没错。然而,那是剑与剑鞘的故事,不是剑与剑的故事。在我看来,一只手可以握住剑,也能够握住其它,但恐怕庄主并不这样认为。所以,庄主真的确定你想要的是什么?”

  西门吹雪紧紧握着剑,他无法立即给出答案,也有可能是一直都给不出答案,因为他的矛盾之处就在于无法说出确定两字。

  “别多想了。有的事情从一开始,人就做出了选择,那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乐远岑说着取过另一只酒杯,满上了酒递给了西门吹雪。“来,我们干了这杯。我谢谢你一路的照顾,祝你求仁得仁。”

  西门吹雪站在窗外接过了酒杯,没有立即与乐远岑碰杯。他看着杯中倒影的残月,低声问到,“那么,你是已经求仁得仁了吗?”

  “当然了。我不是感觉自己过得很好,而是真的过得很好。求仁得仁,复无怨怼。”乐远岑笑着说,“以后,我也会一直很好地过下去。”

  两人对视了片刻,两只酒杯碰到一起,酒被一饮而尽。

  “明日之战,请你全力以赴。”

  西门吹雪说完转身离开了,这次他走得不再缓慢。

  97.【番外】

  叶孤鸿几乎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海滩上的两道残影。

  两把剑的速度都太快了, 他甚至有些不敢呼吸就怕错失了什么, 而以他的眼力已经有些看不清两人的身形, 难免紧张地一只手往身边一抓。

  这一抓似是抓住了一块冰, 只觉手心猛然一冷,侧头发现是抓住了朱旬的手。

  朱旬的手几乎与冰一样冷, 不过他笑得温和,没有计较叶孤鸿的失态。叶孤鸿见到如此笑容是心里惴惴,更记得他被骗得凄惨, 起初还把皇帝认作了南王世子, 这会是受惊吓地骤然缩回了手。

  朱旬也不在意,继续看向比剑的两人。

  叶孤鸿却是难免腹诽一句,海滩上只有五个人, 两个人在比剑, 三个人在围观。只不过朱旬半点武功也不会, 他能够看得懂吗?不过, 就算看不懂也看不清, 在此感受一下问剑的气氛也是受益良多。

  如果围观者都能感到两把剑在交战中的剑意, 那么执剑者更是直面着剑意的变化。

  乐远岑感受着西门吹雪的剑,每多一剑,他的剑上就断了一层羁绊, 那是一把无情之剑, 剑锋之下只有死亡, 所以西门吹雪只会杀人的剑法。

  如果多了感情的牵绊, 就无法使其锋利如初, 更无法使得他走上无情剑道的巅峰。因此,西门吹雪的剑越来越冷,他身上曾经有过的温柔,也尽数被他挥断在了自己的利剑之下,他正一步一步地重新回到了霜天之上。

  如此的最后一剑,刺向了乐远岑的咽喉。

  乐远岑看清了急速而来的这一剑,此刻她仿佛也感觉到了天地的无情,无情到了容不下所有的生机。

  不过在天地之间,生死同在,灭存相依,天意也非全然的无情,一直都存在一线生机,领悟天意的人抓住了生机则能够破死而生。

  下一刻,乐远岑第一次非常清晰地感知到了天意,她接住了西门吹雪的最后一剑。两把剑对,一缕青丝被斩断飘落到了沙滩上。

  西门吹雪看着沙粒上的那缕青丝,他的眼中终是不复悲喜,只是不置一词地收回了剑。正如乐远岑所言,她有十足地把握不会死。至于两把剑的输赢,生死之外,不同的剑道如何去论成败。

  叶孤鸿看着西门吹雪先一步沉默地离开了,他才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很想说些什么表达激动又迷茫的心情,可一边是坑了他的朱旬,另一侧是不敢去搭讪的叶孤城,那么一肚子话又要对谁说,不能说就只能憋着了。

  这时,叶孤城却先对乐远岑说到,“多谢了。”

  “不必。如此一来,将来才会更有意思。”乐远岑笑了笑,今日之后,西门吹雪会走上无情剑道的巅峰。

  这样彻悟的西门吹雪,才能与探索着另一条剑道的叶孤城,进行旗鼓相当的一战。然而,武道并没有尽头,来年一战,两人会有何种领悟,都是未知之数。

  **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五年。

  绣花大盗与平南王世子谋反两案告破之后,一众主谋与从犯都相继伏法,红鞋子这一组织也被尽数一网打尽。但红鞋子背后还藏着一条暗线,等到捕快清算时发现一半的钱款都不见了,那很有可能与白袜子相关。

  五年之间,发生了不少事。

  乐远岑破获了白袜子这个组织的秘密。它以老实和尚为首,领着一群光头和尚行秘密敛财之事,势力分布之广,可谓是有和尚的地方就有白袜子的影子。也难说它究竟是正是邪,也许正与邪从来都无法有明确的界限。

  此事过后,乐远岑前往了无侠镇。

  无侠镇一如当年的冷清,来到此地是因为她收到了一份请柬,是李寻欢与孙小红的婚宴。参加喜宴的人并不多,地点在西陲之地的归舟客栈。

  李寻欢变了不少,缠绕在他身上十几年的悲苦终于开始逐渐散去了。唯有温柔的感情,才能够渐渐抚平了他内心积年累月之痛。

  孙小红与林诗音完全不同,她懂得李寻欢,她与李寻欢都属于江湖,能够在诡异残酷的江湖里,给予李寻欢一份坚定的温情,让他重新感到快乐。

  理解、懂得、尊重、信任,如此爱情并不易得,它还需要最关键的一份运气。

  乐远岑为李寻欢与孙小红的幸福而感到欣慰,但愿他们可以珍惜着一路走到白头,这一天她却是看不到了。因为已悟天意,也已阅遍此间风景,她想要前往下一个世界了。这一次,她终于能主动选择离开的时间,不再继续停留,也许是因为此世没有再让她留恋的人与事。

  九月的江南,秋日里多了些许凉意。

  百花楼里传出了一段琴箫合奏之曲,曲声悠悠传入长街,又随着风飘去远方。

  这一曲让为生机奔波的人褪去了疲乏,让心有忧愁之人喜笑颜开,正在飞翔的鸟闻曲而停,甚至更为让人惊讶的是,原本枯萎的花草竟然在曲声中有了枯木逢春之态。

  谁都没有听过如此仙音,它不是凡间之曲,该是由仙人吹奏拨弹而出。

  乐远岑吹奏着一支竹箫,她也沉浸在这支非同寻常的乐曲中。

  忘情天书圆满之际,人领悟了天地之意,万物皆可为其所用,不再拘泥于寻常兵器,信手捏来琴棋书画或是金木水火土,以天地之力制敌。

  等到了这一步,如果再往上迈出一步,人就不再被束缚于天地之意。不再拘泥于忘情,不再执着于放下与得到,便能窥见高于情的法门。这一法门,使枯木逢春,得绝处逢生。

  萧声与琴声融合在了一起,一则由外而来,一则由己而生。

  在合力之下,花满楼眼前的黑暗正在缓缓散去。当迷雾散去时,他看清了那段藏在黑暗里的秘密。江湖多是怨别离与求不得,已经逝去的前尘里,有人在黑暗中同行却是终究没有能够相伴一生,遗憾被藏在了轮回之中,直到领悟天地之意才能够明辨真相。

  一曲终了,迷雾与黑暗都已经消失不见。

  “先别睁眼。”乐远岑将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眼罩交于了花满楼。从失明到恢复,要让眼睛渐渐适应光亮,不然可能会伤到眼睛。“你还要慢慢等上几天,能更好地适应光亮。”

  “谢谢。”花满楼戴上了眼罩。这两个字简单到了极致,却已经包涵了一切,有的帮助已然无法用言语去感激,而再一味去说还情相报,则是让此份情义蒙尘了。

  “不一样,前尘里的相貌与现在我的模样并不相同,皮相不过是空。皮相是一层迷雾,而困扰人心的不只于此,所遇所感都让人无法轻易地洞若观火。”

  花满楼沉吟了一会笑了,“依我对天地之法的感悟,人死并非灯灭,有的魂魄可以超然于轮回。那么你为何不去相信,他能在轮回之中抓住一丝生机?”

  乐远岑闻着阵阵花香,浅笑着接受了花满楼的祝福。“谢谢,但就算有也不会是这辈子了。花兄,我要走了,去天地的另一端。”

  花满楼并未感到意外,他明白乐远岑已经没有理由在此世继续停留。“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再相逢的那一天。小乐,我能做的只有祝你平安。”

  乐远岑无需花满楼做什么,诚挚的祝愿已经够了。

  人与人的相遇,该是缘,不是劫。他们两人的相遇让彼此走过了迷途,领悟到天地之意,得以拨云见日,如此足矣。

  加上陆小凤,三人在江南最后吃了一顿饭。

  乐远岑对外说是要出海而去,在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件事,去京城辞去六扇门总捕头之位。

  **

  这一日,京城的天格外阴沉。

  仿佛是大雨将至,即便时至正午时分,但是大殿里的光照不足,只能点上了一些蜡烛照明。

  朱旬已经批准了乐远岑的辞呈,今天他在大殿里最后见乐远岑一面,收回总捕头的相关公职令牌。

  “这些年师妹辛苦了,而今你放下一切烦心事,出海探险也很好,听着就很有意思。只是山海相隔,你我不知何时能再见了。我也不说感伤的离别之语了,但愿你能够得偿所愿。”

  乐远岑看向朱旬,在烛火明灭里只能看到朱旬一贯温和的笑容,“希望能借师兄吉言,师兄亦是要珍重。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此刻,阴沉的天空终是落下了雨,也非倾盆大雨,但也不是缠绵细雨。

  朱旬望向殿外的雨势,这雨也许会越来越大,他微微垂眸却未说出留客之语,而对身边的太监吩咐到,“去后殿取一把伞来。”

  等太监取来伞,朱旬站起来走下了龙椅,将这把伞亲自交给了乐远岑。“我不留你了,趁着雨还不够大,快一些离宫吧。”

  乐远岑微微颔首就接过了伞,她刚一走到大殿的门槛,却又被朱旬叫住了。

  “等一下。”朱旬也走到了殿门之侧,他对指了指雨伞,半是玩笑地说到,“我差点忘了,伞若同散,未免不吉。师妹与我一枚铜钱,就当是你买的了。”

  “师兄,你还信这个?”乐远岑想着摸出了那枚九叠篆书的‘本命元神’花钱,将其放到了朱旬的手里,“花钱保平安,愿师兄喜乐安康,心想事成。”

  朱旬的目光凝在了这枚花钱上,他沉默了一会才抬起了头,平静地说到,“希望如此了。”

  乐远岑笑着跨出了门槛,一手在半空挥了挥,一手执伞走入了雨幕中。

  朱旬看着雨幕中的人越行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不见,而他的手心早已攥紧花钱,仿佛是抓紧了一缕生机。

  “把殿门关上,你们都出去。”朱旬对宫人说了这一句,一股大风就吹入了殿内。大风将点着的那些蜡烛全都吹灭了,也没有一个宫人敢问皇上是否要点亮蜡烛,迅速地都退出了大殿。

  在风雨声里,偌大的宫殿只余一人。

  昏暗之中,楚留香终是压抑不住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哽咽着呢喃到,“岑岑,我想你,真的好想你。但你要走了,不知往何处处,更是不知我们能否再见。”

  楚留香说着就瘫靠在了龙椅,这一世的经历实在是匪夷所思,世间似乎从来不曾有。

  ‘楚先生,你不是妖孽,我也不是妖孽。我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一体双魂的存在。从我懂事起,你就与我活在一起,我们将来一起去江湖探险好不好?’

  ‘楚先生,对不起。我知道你向往宫墙外的逍遥世界,可是大哥死了,我没有选择,只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楚先生,你我同在一具身体。这具身体真的太差了,天生不能练武,御医更是对父皇说过我活不过三十岁。我猜是它负担不起两个灵魂,而今我恐怕就要消散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唯独不放心的是父皇的嘱托。你在这个身体里也一同接受了太傅教学,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替我做几年的皇帝,你是我唯一能拜托的人了。等到大哥的儿子长大,你就能够自由了。’

  ‘楚先生,我知道你爱她,你如果找到了她,真的想把她娶进宫也可以。反正父皇知道我身体不好,还没来得及让我娶妻,而从前也有过皇帝只娶一人,娶民间之女的先例。’

  ‘楚先生,天地浩大,深不可测。我感觉到了,也许皇帝真有一丝真龙之气,临死之前,我惟愿这份气运能够助你,让你在将来某日得偿所愿。对不起,是我朱旬有愧于你,留你一个人替我走完这段深宫之路。’

  真正的朱旬在先帝过世后不久就去了,留在身体里的是另一个灵魂。

  然而,既然答应了要出演好皇帝这个角色,那么就必须入戏其中,深情扮作无情演。当人骗过了自己,才能骗过天下人。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楚留香看着这枚铜钱,或者该说香帅早就死了,活着的仅仅是楚留香。

  从死到生,他琢磨不透天意如何,但是知道人活于世,不能仅是活于深情之中,道义与承诺也很重要,朱旬以魂魄助他,他又如何能负了朱旬的期许。

  然而,明知深宫之冷,他怎么能束缚了所爱之人的自由。真的爱一个人不是自私地占有,而是想她所想,勇敢地放手给她自由,让她去参破天地之法。

  何况他不能相认,这具身体的状况太差了,至多也就是活到三十出头。如果他说了,又是再一次面临残忍的死别。不如不说,剩余的痛苦让他一个人去承担就好。

  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任性之事,仅仅是予以乐远岑总捕头之位,让他们之间尚有一丝微弱的关联。至于其它,若有来生,若能窥破天意,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如此想着,楚留香仿佛又闻到了大海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也是短暂的快乐。

  他还是笑了,发自内心的温柔之笑,就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放翁的《长相思》。‘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

  雨势渐大,秋雨带来了阵阵寒意。

  乐远岑撑着伞走出了紫禁城,若有所感地回望了一眼沉沉宫墙,朱红的宫墙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晦暗。她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没有什么是灰暗的,一切总会雨过天晴。

  一如四时轮回。

  当走过秋天,会步入寒冬,待冬去春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