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作者:凌沧州      更新:2023-07-30 19:29      字数:21692
  ☆、团扇

  莺儿听了,豁然开朗,怪不得文杏小错不断,姑娘仍对她颇为看重,文杏思索起事情来,确实要比自己周到些。

  莺儿自然是知道文杏所指的那位是谁,宝钗真正的表亲,荣国府的嫡出大小姐,被废了的新帝的贤德妃——贾元春。

  新帝不仅去了,还是被元春亲自送走的。

  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然而这夫妻情深,在家族利益面前,反而显得不堪一击。

  元春的临阵反水,让新帝以往做的腌臜事浮出了水面,太上皇怒而废帝,而后南安王入主大明宫,总揽朝政。

  说元春大义灭亲的有,说一代佞妃有负皇恩的有,她虽保住了荣国府,但此举到底毁誉参半,新帝所封的“贤德”牌子,算是彻底砸了。

  莺儿也是极为通透之人,文杏的话在她脑子里过了一下,便十分的赞赏,忙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快回。”

  文杏“哎”了一声,笑咪咪地去了。

  新帝被废的诏书颁布下来时水汷正在练箭,左立声音毫无起伏地向他汇报着诏书上的内容。

  汇报完了,便十分体贴地问上一句:“王爷是否去拜访新帝?”

  “去。”

  水汷冷笑,箭羽离手,正中靶心,道:“如何不去?!”

  元春反水之后,新帝便被看押在太上皇所住的龙首殿的一处偏殿里,为了避嫌,水汷一次也不曾踏入偏殿,而这次踏入偏殿,便是要了结以往恩怨的,以祭冤死的万千军士的英灵,以及,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

  新帝一身亲王袍子,腰中束着一条通透的玉带,虽从皇帝的宝座跌落,但到底还留着天家的气派,只是他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再无当年初见的矜贵模样。

  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子,身份下来了,面子却还下不来,他见水汷来了,也不上前去迎,更无摇尾乞怜的丧门之犬模样,只是端坐在轮椅上,专注地描画着放在膝上的一柄洒金团扇。

  直到水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阳光,他才抬起头,上下打量水汷一眼,道:“你来了。”

  殿里的人早被肃清,左立跟在水汷身后,递上了腰中的佩剑。

  左立的剑,自然是及其锋利的,水汷甚至不需要用多大力气,便能了解了这个害死了他父亲的凶手。

  水汷接了剑,道:“你应该庆幸,今天来的人是我。”

  新帝笑了笑,脸上一派轻松,道:“我自然是庆幸的。”

  然后目光便落在了水汷手里闪着寒光的剑刃上,眼中一暗,随即释然。

  若来人是北静太妃,只怕会有数万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

  他害得她与太子生生相错,又害得北静王青年早丧,让她孕中守寡,见遍了人心的险恶,毁了她世界里所有多彩的颜色,余生只剩黑白,她如何不恨他?

  水汷的剑很快,疼痛也只是一刹那,随即便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疲惫。

  前尘往事的碎片蜂拥而至,他原以为此生都铭记于心的那张凤目高挑的倾世容颜,彼时却模糊不清了,不断在他脑海重现的,却是那张带着三分哀伤的温润面孔。

  不!应该不是这样。

  新帝努力地回想着,却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女子的粲然一笑,而到了后来,她低头抚琴时,苦涩悄悄爬满了她的眉梢。

  前事如走马灯闪过,新帝终于闭上了眼,道:“朕...负了一个人。”

  水汷道:“男儿马革裹尸还,方不堕从军之志,讽刺的是,他们都死在了你这个昏君的手里。”

  水汷想起无数个葬身战场的热血男儿,他们家中或有父母要赡养,或有妻小要抚育,他们怀揣报国之志,踏上了一去永不会转的征程。

  里面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南安王,北静王,永远地沉睡在那个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

  水汷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冷,缓缓道:“你负了太多人。”

  新帝手指摸到膝上的团扇,慢慢地握在手心,像是不甘心,可脸上的面容却又是十分安详,他低声呢喃:“不...我只负了她一人。”

  水汷抽回了剑,左立接过,细心地用帕子将剑身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又轻轻地放回了剑鞘。

  对于不关于宝钗的事情,水汷从来不够细心,若他足够细心,便能看到剑身接近剑柄的位置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雯”字。

  她的世界应该全部是晴空,她的思想也不应该被仇恨所污染,她应该永远都如初见之时,英姿飒爽模样。

  杀了新帝之后,水汷心里的大石头才算放下,数万将士的英灵,唯有新帝的鲜血才能祭奠。

  水汷长吁一口气,低头间便瞧见了新帝手里握着的团扇。

  他这种人,也会有珍视之物?

  水汷拿起团扇,洒金的扇面上勾画着竹叶萧萧,竹影下,是一个未画完的女子,虽未画完,但从那衣带飘飘的婀娜身姿和青丝与珠络相撞的画面上,也能想象出女子相貌的惊为天人。

  水汷扫了一眼,依稀与北静太妃有着几分相似,交给左立,道:“北静太妃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左立接过团扇,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属下觉着,更像王妃的表姐。”

  画者虽然无心,可女子指尖动作,更像是抚琴一些,腰间未画完的同心结,左立曾在元春那见过一个同款式的,她终日系在腰间,络子脱色了也不曾换。

  而至于被世人冠以“才貌双绝”称呼的北静太妃,却是不会抚琴的,这个秘密,左立很久之前就发现了。

  北静太妃名姝与北静王大婚之日,左立曾被指派,去偷听过墙角。

  北静王是风雅之人,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夜他抱了珍藏多年的焦尾琴,喝了酒之后脸红红的,笑眼弯弯,说想与名姝合奏一首凤求凰。

  那个价值连城的焦尾后来是没有了的,而那夜北静太妃的琴声,不提也罢。

  佳人已去,左立也不好意思再说北静太妃空有其名之类的刻薄话,指着团扇上女子腰间的同心结,道:“属下曾见过这个东西。”

  水汷一怔,他对这些细小物件从来是不在意的,只是左立这般说,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画中女子。

  细打量之后,他才发觉女子更像元春。

  北静太妃没有这般柔软的腰肢,更没有如此温柔的肩膀,她的背永远挺得笔直,神情永远高高在上。

  画者原意是想画北静太妃的,所以画了她最爱的竹子,最爱穿的衣服,最喜欢首饰,但在落笔时,手指却遵循了内心深处的抉择,所以最后成画的是娇柔的腰肢,微微低着的肩膀,这两处的改变,彻底斩断了北静太妃舍我其谁的气势,终于变成了元春似水温柔的端庄。

  水汷沉吟良久,道:“你给他送过去吧,就说...”

  水汷顿了顿,道:“就说是新帝特意画给她的,只是没来得及亲手交给她。”

  水汷曾听宝钗讲过,说她这个表姐表面上风光,心里苦,一腔深情,终究还是错付了。

  新帝退位之后,倒像是想清楚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时日无多,反倒是比以往手握权柄时通澈许多,大概只有这样,他才会静下心来去思考,自己真正放不下的,究竟是众人之上的权利,还是某个女子低头抚琴时的莞尔一笑。

  只可惜他明白的太迟,元春等的又太累,一句“只负了他一人”,如何能抵元春数十年的深宫煎熬?

  这副未画完的小像,除了能给元春一些聊胜于无的慰藉,再做不了其他。

  想到这,水汷又深感庆幸,红尘十丈,碌碌众生,求而不遇爱而不得的人何其多?

  他能与宝钗重新相遇,携手终生,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难得?

  他突然就开始想念她,想见见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三月的野草一样,见风而长,铺天盖地,柔软却又坚韧。

  水汷快步走出宫殿,往宝钗所住的地方而去。

  他甚至来不及去让太监去抬轿撵,更来不及披上大氅,殿外的雪下的极大,他一路狂奔,靴子踩在刚下的雪地上,吱吱喳喳地响。

  台阶上的积雪小太监们还未来得及扫,水汷跌了一跤,面上发上沾的满是雪,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爬起来又开始狂奔,连膝盖上的雪都忘记去打落。

  终于让他来到宝钗的宫殿,他来不及去听宫女太监们在说些什么,一口气跑到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手指刚碰到门框便缩回了手——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暖,他这么一身雪霜的进去,会冻到他心爱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让追文的小天使们久等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公司招标的事情,加上看的人不多,所以越写越没有动力= =

  以后慢慢写吧,宝姐姐这么好的姑娘,值得给她一个好结局。

  最后,感谢现在还没弃文的小天使,鞠躬,撒花~

  ☆、冷香丸

  宫女太监们小心翼翼上前,给他扫了一身的雪花。

  水汷仍嫌不够,去偏殿换了一身衣裳,又站在火炉旁将冰冷的手掌烤的暖热,再上小太监上了热热的茶,一连喝了几盏,呼吸间都变得温热,这才去见宝钗。

  殿外发生的事情,水汷不让人去汇报,宝钗自然也不知道,只在宫灯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奏折。

  水汷进来,莺儿便退了出去,临走时细心地将宫灯调暗一些,又让小太监去东宫寻文杏,说不必请贤德妃过来了。

  宝钗放下折子,起身去迎水汷,衣带翻飞间,隐有暗香浮动。

  水汷吸了吸鼻子,牵着她的手,问道:“身上又不好了?”

  那香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冷香丸的味道。

  宝钗道:“老毛病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

  水汷皱了皱眉,道:“这几日雪下的太大,我跟母亲说了一下,免去了你的晨昏定省。”

  宝钗是受不得风霜的,天气稍凉,便会咳喘,如今正值隆冬,雪下的极大,南安太妃的宫殿离他们这又不算太近,每日往来几次,受凉是在所难免的。

  宝钗的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薛父在世时,给她寻遍了名医,金银如淌水一般花了出去,汤药也不知一般喝下去了多少,但总也不见好。

  后来还是一个赖头和尚给的方子,极尽琐碎,薛蟠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制成这冷香丸。

  身上不好了,吃上一丸,在休息几日,便也就好了。

  水汷曾拿了冷香丸去找太医院院正,院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靠着过硬的祖传医术,世世代代侍奉着天家。

  院正带上西洋镜,躬身接了冷香丸,先放在鼻子处嗅了一嗅,便道:“这味道倒有几分奇特。”

  水汷不语,院子便又拿起了银针,用针尖挑了一块,放在舌尖细细品尝。

  院正花白的胡子动了动,道:“不像是药材做的丸子。”

  水汷点头,见他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这才从袖子里取出配方,递给院正。

  院正连忙接了,看完方子,暗暗称奇。

  水汷问:“若是长久吃这个方子,对身体可有什么损伤?”

  院正轻轻摇了摇头,将方子上所写的配料一一指给他看:“这四季花蕊、四时季节,单列出来对身体都无损伤,但凑在一处,便是极寒之物,况又用黄柏水煎服,黄柏性寒,经年累月地吃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只怕...”院正摇头叹息。

  “你说。”

  “长久以往,只怕于子息无益。”

  水汷的目光慢慢冷了下去,看此情景,院正便猜出了七八分。

  能让南安王如此上心的,除了王妃薛宝钗,再没别人了。

  院正给南安太妃请平安脉时,也曾见过几次薛宝钗,相貌自然是不用说,他生平所见之人,无一人能及的上她的模样气度,且说话又极为和气,通身的气派,与南安王倒也是极为登对的,除了出身差点,便再无什么缺点。

  院正当时还在南安太妃面前说了几句吉祥话,说到底是太妃娘娘的好福气,王爷如此,王妃如斯。

  如今看来,那句话说的却是有点早了。

  生于天家,最重视子嗣不过了,鲜艳的模样,柔软的腰肢,清脆的声音,总会有衰老的一日,若无孩子傍身,这专房之宠,终究会随着韶华的流逝而不复存在。

  院正一声轻叹。

  水汷紧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屋内的空气几近凝结,过了良久,水汷才开了口:“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院正一鞠到地,说了句是。

  自此之后,水汷便不喜冷香丸的味道。

  他不知道宝钗知道不知道,可是纵然知道又能怎么样?由着病发不去吃药吗?

  无力地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息?

  水汷不敢想。

  握着她的手,是冰冷的,水汷知道,这是吃了冷香丸的原因,不止手掌,她全身都是凉的,宫里的地龙烧的再暖,衣服穿的再多,她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宝钗笑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水汷来到案边。

  案子上整齐排列着这几日她翻阅的奏折,指着最左边的那一列,道:“王爷可不许再躲懒了。”

  冷香丸的香气围绕在水汷的周围,他心中酸楚,却不敢跟宝钗说,应了一声,随手捡起最上面的折子,装模做样看了起来。

  宝钗最为细心,水汷的反常她尽收眼底,仔细想了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眸子里的光彩便慢慢淡了下去。

  水汷昨夜是去了南安太妃那里的,自然是见了那个母舅家的小表妹的,小表妹年华正好,一双眼睛很是漂亮,水汷见了她,不知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如今水汷只有她一个正妃,侍妾良娣都是没有的,他纳妾也好,娶侧妃也罢,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然而既然是母舅家的小表妹,身份自然是不能低的,或是良娣,或是侧妃,也不过是水汷一句话的事情。

  道理是这个道理,宝钗也都懂得,她虽是皇商之后,但也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做不来史书上的那种妒妇,只是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疼。

  水汷想必是见了小表妹的,或许还颇为喜欢,只不过碍于刚得胜还朝不久,面子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向她开口罢了。

  而今日他的反常,大抵是在犹豫要不要向她开口。

  宝钗眸子一暗,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他一个王爷开口?若他真的开口,倒是她身为王妃的不称职了。

  罢了罢了,还是由她来说吧。

  宝钗睫毛微颤,心中酸涩,却也只能违心酝酿着说辞,正欲开口间,抬眼便看到了水汷英俊的侧脸。

  宫灯昏黄,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见她看向他,便放下了手里的折子,温柔道:“怎么了?”

  或许是水汷的目光太过温柔,又或许是因为这地龙烧的太暖,宝钗第一次有了行动艰难如鲠在喉的感觉。

  宝钗的目光闪了闪,道:“没...”

  “没什么。”

  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好看,黑白分明,明亮的像是天边的启明星一般。

  他剑眉皱着的弧度也刚刚好,像是刚刚出鞘的剑一般。

  他的一切都那么好,好到让宝钗不安,好到让宝钗不愿去和别人去分享。

  宝钗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水汷的脖子。

  时间还久,明日再说还来得及。

  宝钗心想。

  文杏刚来到东宫,便被锦衣卫给拦下了。

  为首的那人她也认得,名叫刘全,是跟在左立身边做事的。

  左立一贯与水汷在一起,今日如何来了这东宫?

  文杏心中疑惑,却也不敢硬闯,从袖子里掏了几块银锭子,递给刘全,笑眯眯道:“王妃让我请贵妃娘娘过去,烦请大哥通报一下。今日这般冷,这点钱给大哥用来打酒吃,暖暖身子。”

  刘全将银子推了回去,道:“我去通报,你去廊下等着。”

  锦衣卫的人个个是人精,王妃陪嫁丫鬟的银子如何能收?雪下的大,也不让文杏在外面淋着,指着能避雪花的画廊,让文杏过去坐着,又让小太监沏滚滚的茶送过来。

  把团扇交给元春,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然而没想到的是,却让左立在东宫呆了半个多时辰。

  元春看到团扇,先是一怔,而后便把团扇推了过去,眉眼虽然温柔和顺,但眸子里的决绝与坚韧却是左立不曾见过的。

  元春道:“统领怕是给错人了。”

  左立道:“你再看看。”

  左立不收,元春也不看,如此便僵持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左立也不再与元春绕弯子:“太妃不会抚琴。”

  说完这句话,左立便不再开口讲话。

  不知过了多久,元春拿起了团扇。

  又不知过了多久,元春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他都说什么?”

  左立抿了一口凉透的茶,答道:“先帝说,他此生只负一人。”

  说完话,左立扫了一眼元春,面前女子双十年华,秀眉弯弯,眼珠子浅浅,温润的如一汪清泉。

  然而那一汪清泉,因听了他的话,而聚满了水雾。

  到底是出身国公府的姑娘,哭起来也是极为好看的,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只有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如雨打蕉叶。

  她拿着团扇,就放在胸口,泪珠儿落了下来,却不曾湿了团扇。

  或许是压抑太久,她哭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左立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走了出去。

  反手关门间,左立听到了一句女子断断续续的哭诉:

  三郎,我们都太苦。

  作者有话要说: 冷香丸的副作用纯属胡邹,看看就好,别放在心上

  ☆、治丧

  到了第二日,宝钗犹豫再三,还没来得及跟水汷提小表妹的事情,东宫便传来了丧音。

  左立进来面无表情汇报:“废帝薨了。”

  宝钗抬眼去瞧水汷,他面色一如往常,不见悲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宝钗见此心下了然,没有作声。

  水汷在南海作战的情景,宝钗曾听下面的人提过几句,几经磨难,极尽艰险,才九死一生从死人海里爬了出来。

  夜里无人时,她抚摸着水汷身上的伤痕,每一处都触目惊心,再深一点,便能要了他的命。

  然而纵然如此,水汷仍然是幸运的,他活着回来了,没能如北静王南安王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

  这些年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的又何止北静王与南安王?

  那是数十万的活生生的男儿,若聚在一起,一座大明宫也装不下。

  废帝造下的孽太多,这般死了也不亏,只是可怜了那些军士的遗孀与父母幼儿。

  还有那些废帝生前的女人们。

  按照惯例,没有生下儿女的嫔妃们在天子死了之后是要出家为尼的。

  花朵儿一般的年华,自此便是青灯古佛伴一生了。

  宝钗叹了一口气,见水汷说完知道了便不再言语,便知道他对废帝心有怨恨,连面子活也不想去做,只是水汷揽朝政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若再连废帝的身后事都办的凉薄,臣子们面上恭敬,但背地里却是要戳他脊梁骨的,以后再行起事来,更加立不住脚。

  水汷性格虽好,但发起脾气来也是十分执拗的,这个当口,宝钗也不好当着左立的面去劝慰他,只是笑笑对左立道:“统领是太上皇身边的老人了,废帝薨了,自然是报到他老人家那里,此事干系重大,如何能让王爷决断呢?”

  左立身影如松,没有答话。

  宝钗又道:“废帝终究是太上皇的儿子,如何拿个章程,当有太上皇做主。”

  “王爷一时心情不好闹了脾气,统领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如何能跟着他一起胡闹?”

  宝钗话说的明白,左立也不再停留,道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出了废帝这档子事,宝钗自然是不好再与水汷提小表妹的事情了,一边忙着安抚水汷,一边又忙着让人赶紧把府上的红灯笼取下来,换成了白灯笼,另外衣服首饰也要备好——废帝再怎么不是,也是当了皇帝的人,他这一死,也是要当国丧去治的。

  正当宝钗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的时候,大明宫又传来了消息:

  贤太妃薨了。

  这次来传信的却不是左立了,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低眉顺眼的,细声细气地将贤太妃是如何一头碰死在殿里的事情说给宝钗听。

  宝钗听了,微微皱眉,贤太妃贤良淑德装了一辈子,亲手将两个女儿送到蛮夷之地去和亲,为的就是让废帝顺顺当当地坐这皇位。

  一生心血,又赔了两个女儿过去,却还是换来了这个下场,她若不一头碰死,宝钗倒会觉得稀奇。

  只是贤太妃可以死,却不能以这个法子死。

  宝钗不动声音品着茶,一边去细细打量着他,又问他在哪里做活,小太监羞涩一笑,道:“王妃只管放心,是贤德妃让我过来的。”

  小太监道:“贤德妃让我转告王妃,说宫里头她都安排好了,让王妃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然后飞快地看了一眼宝钗,又继续道:“宫里自然是不会乱的,王妃放心好了。”

  宝钗揉了揉眉,心中着实感激元春,说话也比刚才活络了几分,莺儿见状,便笑眯眯地拉着小太监下去领赏吃茶。

  宝钗来到大明宫时,宫内已经换上了素缟,漫天的白绸子飘荡,倒也有了几分的凄凉景象。

  来到了大明宫,宝钗先去了太后殿里。

  太后手中佛珠滚动,见宝钗来了,便将佛珠摘了下来,交给宫女。

  太后道:“贤太妃着实糊涂。”

  “谁说不是呢?”

  竹星倒了茶,亲手给宝钗端了过来,宝钗谢过,轻啜一口,道:“可怜了七皇子,这么小便没了娘。”

  太后垂着眼,没有接话。

  水汷得胜还朝之后,朝中原本三足鼎立的天平便被打破了,如今太上皇所生的成年皇子皆死,只剩下了一个萝卜头七皇子,一来太小,二来也无相交的臣子,朝臣们纵然想拥立他为帝,却还要掂量一下水汷驻守在皇城的兵力。

  因此拥立七皇子的呼声并不高,更多的是请求太上皇还朝,水汷在这件事上也并没有阻挠,毫无阻拦的,太上皇又是昭元帝了。

  只是这太上皇的昭元帝,又能坐多久的皇位,朝臣们却要在心里打个问号了。

  忠于太上皇的,自然是希望太上皇多活两年,最起码,等七皇子成年也是好的,只是这个期望随着折子交与水汷去批阅而淡了下去。

  太上皇都认了命,他们还挣扎个什么劲?

  于是乎,这几日的奏折上夸水汷的内容越来越多了,就连他那个青年早逝的爹,都被及其华丽的辞藻赞美了一番。

  这种情况下,贤太妃自然是越来越不安的,她原本还想着新帝能重新登上皇位的,到底是父子,哪有什么隔夜的仇呢?

  更何况,太上皇成年的儿子就剩这一个了,不再重新立新帝,难道去立小七?

  想到这,她便去找了太上皇。

  贤太妃素来是会扮贤惠的,换了身藕色的衣裳,腰间缀着银线绣的丝條,也不大妆,只是简单地点了些胭脂,便清清爽爽地去了。

  到了太上皇那里,并不提新帝的事情,只是拿着二公主之前绣的荷包,淌眼抹泪的,说自己昨夜梦到了二公主,也不知她在北疆过的好不好。

  说二公主最是孝顺不过的,出嫁前还给她绣了荷包做念想。

  贤太妃这副做派,放在往日,太上皇最是怜惜不过了,然而朝事动荡,他纵有心,却也没力气使了,只是垂着眼,道:“你若真有心,便该好好替小七谋划一下了。”

  说罢便让宫女送她回去。

  贤太妃不解其意,但只是这句话,也足够让她提心吊胆一夜未睡好了。

  最后实在困得不行,刚迷迷糊糊挨着枕头迷了一会儿,她的心腹大宫女便跌跌撞撞跑进来了。

  贤太妃这才明白太上皇那句话的意思。

  泪也不曾落,让宫女伺候她换身太妃宫装,又按品大妆,领了七皇子,交到太后宫里,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道:“去吧,我会看好他的。”

  得了太后的话,贤太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便回了自己殿里,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太后入宫数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对于这件事,也没有太多感慨,不过看在往年交好的情分上,答应了照顾七皇子罢了。

  太后深知太上皇此时对朝政的力不从心,七皇子能不能平安长大,也只能看水汷够不够狠心了。

  而水汷够不够狠心,关键点便在宝钗身上。

  太后垂着眼,叹了一声,让宫女把七皇子领过来。

  七皇子年龄尚小,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平日也是时常来太后身边的,因而也并不害怕,刚走进来便跑到太后身边,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太后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笑了笑,然后指着宝钗,道:“这是你南安王嫂子,还不过去见礼。”

  七皇子听了,煞有其事地见了个礼,奶声奶气道:“嫂嫂好。”

  宝钗微微一侧,并不敢受礼。

  太后的眼神暗了暗,便叫宫女把七皇子领走,又嘱咐宫女不得给他太多糖吃。

  太后看着七皇子远去的背影失神,过了良久,才道:“太上皇的血脉,只有这一个了。”

  许是缺德事做的太多,废帝所生几个儿子,都没能成人,只有两个宫妃所生的女儿身体倒还算好。

  宝钗笑了笑,道:“太后可是记差了?算算时日,吴贵妃的肚子也该发动了。”

  “你倒是比我记得还清楚。”

  太后失笑:“老了,不中用了。”

  宝钗上前挽着太后的胳膊,道:“太后福禄绵长,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太后拍了怕宝钗的手,像是跟之前宝钗在她宫里一般,漫不经心道:“名声这种东西,虽看上去没什么用,但也是要顾上一顾的。”

  “今年死了太多人了...”

  太后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

  她虽然保住了太子血脉,但也招来了水汷,这样算下来,究竟是得,还是失?

  水汷若连七皇子都容不得,又怎会容得下晏儿?

  看来她之前布下的暗桩,终于要到了发动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后面真的有糖....

  ☆、遗孀

  太上皇归政的这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这一年死了太多人,京中的权贵们再不敢夜夜笙歌,个个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虽然临近年底,街上却不比往年热闹了。

  新帝的妃子们原本还以为新帝会有起复之日,哪曾想,新帝被废之后,没个几日,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消息刚传到东宫,被他宠幸过的宫人们便哭成了一团。

  有跑到元春处撕扯元春的,有在宫中瑟瑟发抖的,也有那生了公主的嫔妃们细细思量后路的。

  到了晚间,那生了孩子的嫔妃便拉扯着公主,求到了元春这里。

  元春白日里刚被众人闹了一场,虽宝钗派人来东宫看望,不至于闹得太难看,尽管如此,她也有些精神不济。

  看着与新帝有几分相似的小公主,原本应该无忧的年龄,却满面都是恐惧。

  元春见了,心里也有几分不忍,虽说朝代更迭新君交替是常态,但稚子何其无辜?

  跪在殿上的王昭仪把头磕破,抱琴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元春苦笑:“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王昭仪见此,便知道她应了下来,忙不迭地让小公主去磕头。

  次日清晨,元春便领着小公主去找宝钗。

  那俩小公主却是怕极了,紧紧拽着元春的裙摆,躲在元春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宝钗见了,不禁哑然失笑:“你倒是想得开。”

  莺儿捧来了茶与点心,文杏拿了点心,笑着去哄小公主出去玩,稍微大一点公主的是一脸警惕,不敢去接,小一点的公主刚想伸手去接,大一点的便打落了她的手。

  宝钗将一切

  元春见状,便从文杏手里接了点心,咬了一口咽下,然后才递给小公主,道:“很甜,吃罢。”

  两位公主见此,才敢去接点心吃。

  宝钗将一切尽收眼底,低头喝茶不语。

  元春道:“她们也是可怜。”

  小公主吃的急,险些噎着,元春便把自己的茶递给她。

  “天家素来不重公主,王昭仪虽然膝下有两位公主,但在东宫并不算得宠。两位公主长到现在,也没有得什么封号,只是大家混着叫着乳名。王昭仪的昭仪位置,还是原来生了大皇子给封的,可惜大皇子福薄,还未出百日便没了。”

  元春看着公主,淡淡道。

  两位公主的情况,宝钗自然是知道的,王昭仪出身卑微,原是东宫的一个负责洒扫的宫女,没什么学识,将两位公主一个叫做珍儿,一个叫做宝儿。

  元春抚摸着宝儿的头,道:“你是长辈,她是小辈,她倒是与你相冲了。”

  “你素来是有才华的,今日我既然领她过来了,不若你便重新给她起个名字吧。”

  宝钗听此便笑了,道:“大姐姐可是痴了,公主千金之躯,当我僭越了才是。”

  元春看了一眼宝钗,道:“你还是这般谨慎小心。”

  宝钗拂了拂鬓发,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道理,大姐姐比我更明白。”

  元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这两个孩子...”

  宝钗拉着元春的手,温柔道:“大姐姐多心了,王爷不是那般暴虐的人。”

  然而吩咐莺儿,道:“把王爷写的折子拿过来。”

  莺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将奏折拿了过来,交给宝钗。

  宝钗打开折子,递给元春,道:“按理讲,公主这般大了,也该有名字与封号了,太上皇不理这等小事...”

  宝钗看了一眼元春貌似平静的脸,将废帝略了过去,道:“...说不得便要王爷多费些心了,才不枉她们喊王爷一声“皇叔”。”

  王昭仪不同别人,身后并无母族支持,况又只是两位公主,留下她们,在大局上并无伤害。

  更何况,若是处理得当,还会得到京中士族的拥立,以后水汷处理政事,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艰难。

  水汷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这样去做。他恨废帝入骨,杀了废帝仍不解恨,又怎会如此贴心的为小公主们请封?

  这封折子,还是昨夜宝钗从太后那里回来之后,其中利害关系与水汷细细分说,半哄半劝之下,水汷才不情不愿写的。

  文杏笑着道:“王妃原本想的,是等着公主的封号下来再去找贤德妃,可巧贤德妃先过来了,想是礼部拟的封号太慢,还没送到东宫。”

  看完折子,元春心绪渐安——总算为他留下了一点骨血。

  来找宝钗的目的达到,元春便起身告辞。

  宝钗事情多,也不虚留她,亲自将她送出门,正准备回屋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大姐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元春扶着被风吹动的累丝缠凤步摇,笑得有些释然,道:“自然是遵循祖规,青灯古佛一生了。”

  宝钗的眉微微皱了皱,送她上了凤撵。

  晚间东宫里又来了人,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元春了,是王昭仪的贴身大宫女。

  东宫早被禁严,除了元春,平常嫔妃是无法出入的。

  王昭仪只得央了大宫女,拿着礼部送过去的封号,求到了宝钗这里。

  那宫女笑着说自家主人并不通诗书,还求王妃赐教,择两个封号。

  莺儿接了折子,递给宝钗,宝钗打开,看了一会儿,提起笔,圈了“长宁”与“静安”。

  莺儿又将折子交给宫女,宫女收了,忙道:“这两个好。”

  文杏取来一个食盒,里面装了白日里两位公主吃的点心,宫女忙接了,千恩万谢地走了。

  册封公主的圣旨颁下,众人不免对水汷的印象有了改观。

  水汷对这种小事并不敏感,只是觉得平日里在金銮殿上指着他鼻子骂的那几个老御史,这几日骂他时的用词温和了些,最起码,没把他祖上三代都拉出来骂上一轮了。

  这日,水汷又上了一个折子。

  讲废帝虽然残暴,但宫人无辜。

  东宫佳丽上千,废帝临幸者寥寥,若是殉葬,血腥太过,若是出家,便需要国库每年给庵里拨银子,这样算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倒不如让她们仍回家去。

  一来为朝中省了一笔银子,二来她们入宫之后再无缘得见父母亲人,放她们回家,也算全了本朝以孝治天下的宗旨。

  折子刚递上去,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意的朝臣们说,如此行事,天家颜面何在?

  同意的朝臣们说,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如此行事,利于民生大计。

  还有一小撮默不作声的——他们的女儿/孙女在里面,

  废帝并不喜欢朝臣们往他宫里塞女人,碍着面子收下来之后,扔在东宫便不管了,

  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又实在心疼自家女儿/孙女。

  吵吵闹闹半日,也没吵出个章程。

  水汷听得脑袋都是大的,黑着脸下了朝,回家换下衣服,就向宝钗倒苦水。

  宝钗彼时刚给水汷绣好一个香囊,塞了些香片进去,然后给水汷系在腰间。

  宝钗整理着水汷的衣摆,道:“先前的几位天子爱面子,不愿让后人说自己苛待了先帝的嫔妃们,每年都给庵子里拨一大笔钱。”

  “那些在庵子里出家的宫人们,大多偷偷回家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家里实在没人了、找不到去处的人罢了。朝里历年拨下来的钱财,用在宫人身上的不过十之一二,其余的,都被人中饱私囊了。”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咱这般做,可不就是与他们为敌吗?”

  宝钗的话如细雨微风,况又句句在理,水汷听了,气也消了一大半。

  又见她绣的香囊十分可爱,下面缀着黑线与金丝线打的络子,忍不住抱着她啃了一口。

  宝钗红了脸,小声道:“国孝呢。”

  水汷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曲拳轻咳一声,将话题又转到了政事上面。

  水汷左手端着茶,右手食指挑起宝钗的下巴,一双眼睛微微眯着,轻挑又不羁,笑着问道:“夫人有何妙计?”

  宝钗别过了头,霞飞双侧,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下帖子请诸位夫人就是了。”

  宝钗请的人,都是家中有女孩在东宫的人家。

  酒过三巡,才讲东宫如今的处境。

  宝钗起了个头,莺儿与文杏便接了下去,一席话,让在座的夫人悲伤不已,更有甚者,锦帕已经开始抹泪了。

  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入宫数年不得相见,家里的男人不心疼,她们却是心疼的。

  宝钗道:“先前那一位,纳了这么多的秀女进来,怕是连面都没有见完。说句大不敬的,如今他去了,又何苦让女孩们为着连面都不曾见过的人熬日子?”

  ☆、和亲?

  东宫的秀女们最终还是被家人陆续接了回去。

  至于生育过皇子公主的嫔妃们,则被迁到大明宫,与太妃们住在了一起。

  而前几位天子的宫人所居住的庵里,水汷派人去把圣旨带了过去,又将人数重新规整,如此一来,每年大笔的“赡养费”便省了下来。

  这些钱用在军政上,等来年开春征战北疆时,战士们便会有暖和的棉衣穿了。

  元春原本是不愿回荣国府的,一连在庵子里住了数日。

  荣国府几次派人来请,她只是低头念佛不语,到最后,荣国府贾母领着儿孙过来了。

  刚见着元春消瘦的身影,贾母的泪就落了下来,黛玉扶着她行礼,元春连忙把她搀起。

  贾母泪水涟涟:“我是半入土的人了,一生荣华已极,如今唯一悬心不下的,便只有娘娘。”

  “娘娘纵然念着与先帝情深,可也要念一下我这把老骨头啊。”

  一段话,让元春也跟着落泪,然而谈起回家,她却又不愿意回。

  黛玉见此,便歪着头道:“这道圣旨,原本是宝姐姐为了你哄着南安王下的,只是不好单独让你回家,所以把人一并放了出来。娘娘在宫里也是时常见宝姐姐的,怎么连她这点苦心都不懂?”

  “更何况,旁人都回家去,只有娘娘在庵里,这叫宝姐姐面上怎么好看?”

  “让南安王知道了,又该怎么想荣国府?”

  黛玉的最后一句话,说到了元春心里。

  当年荣国府为攀附从龙之功,将她送入了宫,如今新帝死了,水汷志在帝位,她这番做派,只怕会惹来水汷不喜。

  元春默然,最终跟着贾母回了荣国府。

  当初新帝封她为贤德妃,又许她回家省亲,荣国府为了迎接省亲,建了省亲别墅,后来被她改做大观园。

  她当年乘船游园,哀叹富贵不如天伦,如今时光荏苒,重回大观园,想起新帝,别有一番苦涩在萦绕在心头。

  元春的院子最终定在了蘅芜院。

  看着院子上的牌匾,她微微皱眉,心中默念:

  蘅芜院...恨无缘,果然是恨无缘!

  命运在你尚未发觉的时候,已经偷偷为你写好了结局,你挣扎也好,妥协也罢,都不过是按照剧本走了一遍。

  元春提起裙摆,走进了蘅芜院。

  雪越下越大,恍然又是一年。

  因为国丧,宝钗没有提给水汷纳侧妃的事情,南安太妃也没有再提。

  尽管京中之人已经谨慎小心,朝中还是炸了起来:

  几位老臣联名上折,请求太上皇重申当年废太子之事。

  王爷揽朝政,本就是名不顺言不正,老臣们此举,便是有意要将水衶排挤在外了。

  水汷站在武将之首,无声地笑了笑。

  下朝之后,便把这事当成玩笑说给宝钗听。

  宝钗彼时在给水汷做着鞋袜,听此便放下了针线,好看的秀眉微微拧着,问道:“你准备怎么做呢?”

  水汷倒了两杯茶,递给宝钗一杯,抿了口茶,笑了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宝钗想了一会儿,道:“东宫那位娘娘发动了,生了位小皇子。”

  “只是母体受损太过,太医院虽用了药,到底没有保住大人。”

  “我寻思着,抱过来养在我身边,左右这两年国孝,也生不出什么喜事来。”

  水汷握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宝钗低着头,仍在绣着花,穿针引线间,一串栩栩如生的石榴花便绣了出来。

  水汷眼皮跳了跳,她素来更喜欢雍容华贵的牡丹一些,今日如何绣起了石榴?

  宝钗道:“小皇子没了父母,养在别处,宫人未必尽心,若是有了好歹,旁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是要指责你我居心不良残害皇嗣的。”

  宝钗低头咬断线头,继续道:“养在我们身边,一来我更放心一些,二来母亲年龄大了,有个孩子在身边闹着,也不显得那么么孤单。”

  水汷有些握不住杯子。

  宝钗的这些话,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抱养小皇子?

  冷香丸的事情,她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水汷又看了一眼她绣的花样,红艳艳的石榴花绣在洁白的帕子上好看又喜人。

  水汷有些拿不准宝钗的心思了。

  他握稳杯子,又往嘴里递了一口茶,仿佛一杯茶下肚,他的心绪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水汷放下杯子,道:“你若是悬心不下,抱过来养着也可以。”

  宝钗的睫毛颤了颤,然后又听水汷道:“母亲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些什么了?”

  宝钗轻轻摇头,道:“没有的事情,母亲待我极好。”

  水汷握着她的手,道:“虽然咱俩成婚三年了,但有两年多我都是在外打仗的,这些日子里,你既然又照顾府上,又要留心朝中的事情,是我——”

  水汷叹了口气,道:“我娶你,原本是想让你安然生活的,不曾想,你嫁了我,倒比未嫁前还要操劳。”

  宝钗笑笑道:“我们夫妻本就是一体,说什么操劳不操劳?”

  水汷看着她好看的眉眼,后面的话如何都开不了口。

  踌躇半日,最终还是把话题转到朝政上:“等开了春,我准备对北疆用兵。”

  宝钗却是有些担心。

  南海刚刚平定,国家尚未安稳一年,如今又要对北疆用兵,朝中是否有这个财力、军力?

  水汷以战功起家,如今已经是功高盖主了,朝中拥太上皇的那一派臣子自然是不愿再见他在北疆立功的。

  分得清轻重的,只在朝中说说也就罢了,最怕那种分不清轻重做事糊涂的人了。

  好不好的,将机密泄露给北疆,又或者断个粮草...

  宝钗不敢再往下想。

  千秋大业的功绩自然重要,可她也不想让水汷在里面折了性命。

  宝钗思考再三,道:“只怕朝里的老臣是不想出兵的。”

  “都说文人最为清高、有骨气,我看未必。”

  想起文臣们的话,水汷便气不打一处来:“好歹都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大儒,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说什么既然二公主不得汗王心,那便再派一个公主和亲也就是了,你听听,这都什么话?”

  宝钗给水汷续上茶,让他慢慢说。

  宝钗安抚道:“想是文臣们觉得杀戮太过,朝中又难以支持北伐的费用,所以才是这般说的。”

  水汷喝了茶,不满道:“什么杀戮太过,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和亲又不用他家的女儿,自然是不痛不痒的。”

  “只是我们王府里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姑娘,凭什么送给蛮子去糟蹋?”

  “他们要让雯妹妹去和亲?”

  宝钗眉头微蹙,这下不止水汷恼火了,连她心里都有些不痛快。

  水汷在沙场出生入死平定南海,为的是海晏河清,我朝子民不再被外族欺辱。

  谁能想,这帮朝臣,转过头来就让水雯去和亲,这不是在打水汷的脸吗?

  水汷纵然是想休养生息两年,暂不对北疆用兵,被此事一激,却也是要与北疆速战速决了。

  烛影晃动,宝钗突然就想起左立了。

  于是问道:“左统领是否同意对北疆用兵?”

  “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倒是没有像以前那般模棱两可。”

  水汷看了宝钗一眼,道:“左立虽在沉浸内卫多年,但血性仍在。”

  宝钗点了点头,忽然又放心了。

  被水汷称之为有“血性”的左统领,如今换了身竹青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抹银色锦带,从树上一跃而下,来到了水雯的院子。

  水雯像是等待了多时,忙小跑过去。

  见他仍戴着面具,便有些不高兴,伸手就去摘那银晃晃的面具。

  左立身体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阻止她。

  水雯摘了面具,随手扔在雪地里,道:“这么好看的脸,干嘛要遮着?”

  左立面具戴的久了,摘了之后有些不自然,曲拳轻咳,耳根却红了。

  水雯素来大大咧咧,这种细节从来发现不了,只是嗅到他身上有着淡淡血腥味,便知他又杀人了。

  水雯的不高兴写在脸上:“不是说让你少杀些人吗?”

  月色如水,雪色如辉。

  左立喉结动了动,道:“没有杀人。”

  不过是挑断了一些人的手脚筋,割掉了舌头,让他们再也提不起笔写折子,张不开嘴去说话。

  只知道用女人去换取和平的人,是不配享受这盛世太平的。

  左立突然就想起了二公主,她原本也是如水雯一般,她的眼里也是晴空。

  只是后来,她去了北疆,去换取所谓的“和平”。

  她的和亲之路,是他亲自去送的。

  从京城到北方草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扎心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 左立:和亲mmp

  ☆、悸动

  朝臣们遇刺的事情在京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左立虽做事谨慎,不仅只在说和亲的大臣身上动手,平日里他看不惯的,也下了黑手,只是尽管如此,,众人还是怀疑到水汷身上。

  水汷却是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左立做的很好。”

  破天荒地狠狠夸赞了左立一番。

  一旁的宝钗倒是没有水汷这般乐观,她虽然也是很气和亲的事情,但左立行事实在太简单粗暴,如此一来,水汷之前在京城做的善举便付之东流了。

  送走了左立,宝钗便劝水汷派太医去那些人家看看。

  水汷十分不愿,道:“这些国家的蛀虫,身居高位,却于家于国身无寸功,倒不如死了的好。他们死了,我再选有真才实学的来用。”

  “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话说了一半又突然停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去看宝钗,她是一脸温柔,带着三分的笑意:“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又不是他们的君,他们又怎么会为你分忧解难?”

  “太上皇倒是他们的君,他们不也是把太上皇的两个女儿送到了北疆去和亲?”水汷道。

  水汷与蛮夷作战多年,蛮子嗜杀成性,粗鄙无理,且没有伦理纲常,一女侍父子兄弟的荒唐事情每天都在上演,生活方式更是与汉人南辕北辙,他一介男人都尚且难忍,而那些在天家长大的公主们,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去面对这种事情?

  所以和亲的公主们没有一个是长寿的,不过二十的年龄便香消玉殒了。

  宝钗熟读史书,自然知道那些和亲公主的悲惨下场,也知水汷在气恼着什么——他堂堂一个男儿,做不出用女人去换取安宁与荣耀的事情。

  哪怕这个女子不是水雯,是其他人,也是水汷不能容忍的。

  征战沙场数年,没有磨去他的胆气,在血与铁的洗礼下,他的少年意气风发逐渐变得沉稳,而那骨子里的无所畏惧,却是不曾改变分毫。

  这便是她所喜欢的男人。

  有胸怀天下的男子的担当,也有撒千金搏她一笑的少年人的冲动。

  宝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气什么。”

  走过去与他十指相扣,他的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茧子,宝钗知道,那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

  “有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讲,你再不喜欢他们,也要顾及一下面子,朝臣遇刺了,你连理也不理,免不得让下面的人心寒,以后更无人为你做事了。”

  宝钗的话水汷最终还是听了进去,派了几个太医前去看望。

  正值元宵,宝钗又让人送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过去。

  过万元宵,宝钗回薛府探望母亲。

  母女二人月余未见,话比之前更要多,薛母拉着宝钗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虽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宝钗却听得津津有味。

  说话间宝琴从荣国府回来了,穿着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越发显得她雪肌乌发,如画中人一般。

  她见了宝钗,笑着跑了过去,连那凫靥裘都没去解,搂着宝钗的腰就要撒娇:“姐姐,你今天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下,若不是林姐姐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薛母笑道:“这般大了,还一味地撒娇。”

  宝钗笑着搂着她,道:“家里原就她小些,若不再娇养些,只怕她要不依了。”

  宝钗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宝琴,道:“又长高了些,可见也是大姑娘了。”

  “只是这凫靥裘有些眼生,莫不是哥哥做生意带回来的?”

  薛母道:“你哥哥哪里见过这种好东西?是老太太给的。”

  小丫鬟伺候宝琴脱了凫靥裘。

  宝琴坐在宝钗旁边,笑着道:“老太太是个很和善的人。”

  那凫靥裘,宝钗只瞥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借薛蟠来问不过只是个托词,只是不知贾母为何要送宝琴这般名贵的东西?

  像是看懂了宝钗的疑惑,薛母开口道:“老太太十分喜欢你妹妹,想给你妹妹做媒呢,只是你是知道的,琴丫头定了梅翰林家。”

  听到薛母谈起她的婚事,宝琴便红着脸去了外间。

  宝钗心里咯噔一下,贾母久在京城,身边的儿孙只有宝玉与宝琴年龄相仿,若是将宝琴说给宝玉,又置黛玉于何地呢?

  薛母继续道:“老太太得知琴丫头许了人,十分的懊恼,逼着你姨妈认了琴丫头做干女儿,又送了这件凫靥裘给她。”

  宝钗点了点头,问道:“林妹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薛母摇了摇头,面色不复刚才那般欢喜,道:“林丫头是个可怜人。”

  此话一出,宝钗便知黛玉身边不复往年,又见母亲面上伤心,有落泪之感,连忙换了话题:“琴儿年龄也不小了,等过了国孝,妈妈也将要开始准备起来了。婶娘又不在了,说不得要妈妈多费心了。”

  “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薛母道:“你别怪我偏心,我给她准备的东西,倒是不比给你准备的少。”

  宝钗笑道:“梅翰林家清贵,咱家自然是比不了的,咱家既然是皇商,说不得就要多陪送些金银俗物了。”

  说完宝琴,薛母又说起了宝钗,看了一眼宝钗平坦的小腹,担忧的神色一览无余,又恐说太急伤了宝钗的心,因而显得有些犹豫。

  宝钗见此,便知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一派风轻云淡:“我自有分寸,妈妈不用忧心。”

  与薛母说完话,宝钗又去了一趟荣国府。

  先去拜访老太太,又去拜访王夫人,再然后是元春,从元春院子出来后,便直奔黛玉的潇湘馆。

  竹影婆娑,竹叶沙沙,虽然葱绿,但却少了些烟火气。

  进了屋,黛玉刚想起身去迎,便被宝钗按下了。

  “都这个模样了,还在乎那些虚礼做什么?”

  看着黛玉一脸病容,想起往日一起相处的情景,宝钗心如刀绞。

  却又不敢表现半分,唯恐引起黛玉的伤感。

  宝钗坐在黛玉床边,只捡些开心的事情说给她听。

  二人聊了一会儿,宝钗也不再多留——唯恐扰了她休息。

  临行之前,握着她瘦弱的小手,宝钗一阵心酸。

  握了又握,宝钗道:“好妹妹,你且放心罢。”

  只此一句,黛玉便红了眼眶,一句宝姐姐刚吐出口,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宝钗给她掖了掖被窝,状似轻松道:“你好生养病,万事有我呢。”

  从荣国府出来,便已经临近晚上了。

  水汷骑着马,接宝钗回家。

  回到家之后,水汷见宝钗面上淡淡的,眼圈也微微发红,便知她在轿撵里偷偷哭了一场。

  上前将她鬓角的发丝别在耳后,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宝钗低下了头,道:“没有的事。”

  文杏嘴快,将今日的事情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水汷想了想,问道:“我去请道圣旨,让荣国府含玉的那个公子娶了你的林妹妹?”

  宝钗忙抬起了头,好看的眼睛里有着一分不易察觉的不可置信。

  “你...”

  水汷拆解着她头上繁重的珠翠,笑了笑,道:“你总是想,这个过的好不好,那个过的好不好,心疼这个,心疼那个,怎么不想一下,你过的好不好?也心疼一下自己?”

  水汷取下凤钗,放在梳妆台上,然后转过头看着她,道:“你不心疼你自己,便只好我来心疼了。”

  他的嘴角勾着,弧度好看极了,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带着柔柔的光,他看着宝钗,认真道:“我心疼你。”

  莺儿与文杏无声地退了下去。

  宝钗只是瞧着水汷,仿佛没听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表情与平时并无二致,水杏一般的眼睛上,只有睫毛微微颤了颤。

  水汷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右手放在她的脑后,梳理着她刚散下来的头发。

  “你和她们一样,都只是个小女孩,我知道你的苦,所以我会心疼你。”

  暮然间,便看到了她红的几乎滴血的耳垂。

  然后又感觉到她微微发抖的身体,以及渐渐紊乱的气息。

  “...好。”

  她的声音也是发抖的,似乎还带了哭腔。

  里面有委屈,有欣喜,还有一些水汷不明白的情绪。

  这似乎是水汷重生之后见过的她唯一一次情绪失控,像是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水汷轻轻拍着宝钗的背。

  她一贯端坐着的背突然间不再像往常那般僵硬,整个人陷在水汷怀里,像是找到了依靠般。

  水汷吻了吻她通红的耳垂,引起她一阵战栗。

  水汷笑了笑,不再逗她,拍着她背的手越来越轻,最终变成了温柔地抚摸。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一个贾环的坑,正在全文存稿中

  喜欢同类型的小天使们可以点一下收藏~

  因为是全文存稿,所以不大会出现断更~o(n_n)o~

  ☆、出征

  国孝之后,几宗热闹的婚事就开始操办起来了。

  秦远自幼养在南安王府,南安太妃也把他当成半个儿子,因而他求娶荣国府二小姐迎春时候,南安太妃便亲自过去说媒。

  秦远的身份彼时虽未完全公布,但只南安王身边第一得用之人的位置,也让荣国府众人很是满意了,因而贾母很痛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就连立志要让迎春做水汷侧妃的贾赦,听到了这桩婚事也笑的合不拢嘴。

  侧妃虽然尊贵,但到底是妾,哪有将军夫人来的体面?

  贾赦虽然是个混不咎,但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清醒,南安太妃走了之后,便催促着邢夫人给迎春准备嫁妆了。

  邢夫人嘴上道了是,心里却止不住发苦,她的侄女也要嫁人,兄嫂已经来找过她好几次,求她给置办些嫁妆。

  她原本是十分不愿的,但因嫁的人是薛蝌,又是贾母说的媒,纵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说不得也要出出血。

  如今迎春又要备嫁,嫁的又是如今的武将第一人,嫁妆自然是不能少的,如此算下来,又是一笔大花销。

  而作为同样要办喜事的薛母,却没有这么多烦恼。

  薛母听了宝钗的话,与薛蝌议婚的时候并未结交高门大户,左挑右选之下,定了邢夫人的内侄女。

  邢夫人的做派虽然是惯会惹人厌的,但她的侄女倒是很知礼的人,薛母见上几次,便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于是求了贾母,由她来说媒,将婚事定了下来。

  邢岫烟家道寒素,薛母也不指望邢夫人会给她陪送多少嫁妆,早早地吩咐了薛蟠,备好了嫁妆,悄悄地送到邢岫烟家里。

  至于薛宝琴,她也备好嫁妆,只等着薛蝌娶妻之后,梅家人前来求娶。

  这几宗婚事办下去之后,多少冲淡了些京城这一年来的肃杀之气。

  水汷本欲等开春就出兵北疆,但被户部死命拦下了。

  说连年征战,兵困民乏,好歹休养生息几年,再去征战不迟。

  水汷不愿,户部实在没招了,只得道粮食供应不上了,水汷这才歇了北伐的心,只等来年收了粮食,再去平叛北疆。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

  彼时纵然南安太妃不开口,宝钗也觉得面上不好看了,寻了个时机,将小表妹的事情说与水汷。

  水汷听了,半晌无语。

  宝钗手里搅着帕子,心里难过的要死,面上却还要强作镇定,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却也不敢去瞧水汷——怕自己看到了不想看的神色。

  最终她低下了头,瞧着自己刚绣好的石榴花帕子。

  都说石榴最是吉利,多子多福,她已经绣在帕子上了,怎么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太医名士请了许多,都说她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子嗣之说玄之又玄,让她耐心等待就是。

  可她嫁于水汷已经四年,虽说水汷三年都在征战,但也有一年的时间在家里,这么长的时间,她怎么还是怀不上?

  如今婆婆不说,是因为婆婆是个慈善人。

  婆婆不提,她却不能不提,南安王一脉三代单传,万万不能断在她这里。

  宝钗心里越发慌乱,面上却不显示半分,只有游走的眼神,告诉了水汷她彼时有多难受。

  水汷抚摸着宝钗的头,却不知如何去开口。

  他明白这个世道子嗣对一个家族来讲有多重要,更知道儿女对一个女人来说的重要性。

  无子,便是犯了七出。

  宝钗嫁他时,他的父亲已离世多年,因而宝钗没有机会为他的父亲服丧。

  宝钗嫁他时,他虽为京官所忌惮,但也是顶富贵的人家,所以也不算贫贱时所娶。

  宝钗嫁他时,既有生母,又有长兄,所以也不算无娘家可回。

  七出三不去,宝钗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不得休弃。

  可是尽管如此,水汷也没有想要休弃她的想法,甚至这种念头动都没有动过。

  哪怕知道宝钗的身体很难生育,他也不曾想过。

  他想要儿子,也喜欢小孩,但仅限于是他和宝钗生的。

  和宝钗相似的面容,或者是如宝钗一般的性情,小小的人一点一点去学着说话走路,单是想想,就让他十分期待了。

  可是这也只能想想。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说与人无一二。

  这个秘密,注定会被他烂在肚里,然后带进坟墓。

  他不想伤害宝钗,所以只好骗她。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他从未对宝钗说过谎话,然而到了这种情况,再怎么不愿,却也只能说了。

  水汷紧紧地把宝钗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乌黑的发,喉头滚动,终于开了口:“我原是想瞒你一辈子的。”

  听到这句话,宝钗忽然间就慌乱起来,她想挣脱水汷的怀抱,她不想听水汷说出那句话。

  那句话太过残忍,是她现在、以后也都承受不来的。

  “不——你别说了,我...我不想听。”

  宝钗咬着唇,手里一直捏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围猎场发生的事情?”

  水汷道。

  感觉到她的挣扎,水汷便放开了她,弯腰拾起绣着石榴花的锦帕,放在桌上,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看她的目光从绝望慢慢变成疑惑,而后变成心疼。

  “我受了伤——”水汷道。

  “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你。”

  宝钗终于哭了出来,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她曾设想过无数个他们没有孩子的原因,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一个,比起这个,她更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