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
作者:若水未央      更新:2023-07-31 01:32      字数:4438
  宗楠是最不想出事的那一个,他都六十了,打算再熬一年就向南京请辞,现在关心的是如何安享晚年。他的治局政策就是无为而治,差不多能应付就可以了,只要不出大事,大家都平安。

  可他最近却频频说预感着天下不太平,随着战局的变化,唐山海居然了解到宗楠已经把财产往国外转移。这是准备好了随时离开上海,不,是要离开中国。

  唐山海把这件事告诉徐碧城,她问道:“你会离开吗?”

  他双手撑在书桌上想了很久,最后反问徐碧城:你呢?

  “我们走了,家里人怎么办?”

  唐山海深叹一口气,转头过来发现徐碧城眉头紧锁,眼中尽是凝重,他勾起嘴角,冲徐碧城笑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徐碧城抚了抚胸,“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上面有撤退计划呢。”

  若战事持续如今,撤退是必然会有的计划。当然,这事唐山海只能在心里想想。

  他拉着徐碧城坐下,徐碧城说:“我今日去红十字医院检查,你猜我遇到谁了?”

  唐山海摇头,问道:“遇到谁了?”

  “许广熙啊。”徐碧城说:“他真的和冯毓秀在谈恋爱啊。”

  唐山海正在喝水差点没呛到,他擦了擦嘴巴,“不会吧,铁树要开花了?”

  白天,徐碧城照例去医院检查身子,刚好冯毓秀也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乘着等阿香拿药的空档,冯毓秀请徐碧城到办公室里面坐一坐。

  徐碧城眼尖,在她的桌子上看到了许广熙的病历卡,冯毓秀发觉徐碧城脸色不对,连忙把病历卡收起来,说:“许长官他受过枪伤,身体不好,每周会来这里做一次康健。”

  “你别紧张,我也没说什么呀。”徐碧城大大方方坐下,冯毓秀却是坐立不安,复又解释道:“他前几次老是忘记带病历卡,我说要不就放在我这里,很方便。”

  徐碧城端着咖啡杯直点头,冯毓秀瞄到她似笑非笑的神色,猛地伸手捂住羞红的脸,道:“唐太太,你别再这么看我。”

  徐碧城差点笑出声来,抿嘴道:“我没其他意思,我不看了。”

  冯毓秀这才把手放下来,扭着她制服的裙边说:“唐太太觉得许长官这个人怎么样?”

  “我?”徐碧城说,“我跟他并不熟啊。”

  “怎么会。”冯毓秀道:“唐局和他不是同班同学吗?我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呢?”

  徐碧城想到唐山海跟他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编排许广熙的,说他刻板,说他冷漠,说他是小老头。哪里算是好朋友。

  她摆手道:“他们是死对头,聊不来的。”

  “那就奇怪了。”冯毓秀说:“上次他和另外一位军官来医院,那位军官口无遮拦说起唐局,是,是...”

  “是什么?投机分子?花花公子?”

  冯毓秀笑笑,“唐太太你都知道啊?”

  “不新鲜。”徐碧城耸肩道,“然后呢。”

  “许长官大发雷霆啊。说他认识的季醴不是这样的人,把那位军官一顿斥责,警告他不要造谣生事,到最后病也没看,扭头又回去了。”

  “这是稀奇了。”徐碧城端起杯子,又放下来,道:“不对啊,许广熙驻军城外并不常到上海啊,你们早就认识啊?”

  冯毓秀的裙摆被她揉了又撑开,撑开了又揉做一团,她低着头把早年间那段往事说了出来。

  “那时,我便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徐碧城明白她少女怀春的心思,但又忍不住告诉她,“听说他在接管沦陷区的时候大发民财。”

  冯毓秀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低吼道:“都是鬼话!”

  她这一下把徐碧城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冯毓秀这么高的音量说话,急忙安抚道:“我只是听说,不过他曾被革职查办,还坐了三个月的牢这是真的啊。”

  冯毓秀愤恨道:“这是真的,可他是被栽赃陷害的。”她说:“我也有同学在军队里面,我打听到,事实上他在芷江接受日本人投降,负责接管沦陷区的各项事宜,对查账目的时候发现有巨大亏空,后来才晓得是都被当地的官员贪污了。他要上报,却被那群人联起手来反咬一口,污蔑许长官掠夺民财、可怜他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关了三个月,后来没查到充足的证据,这才释放了出来。”

  徐碧城听唐山海说起过此人虽然刻板,但品行绝对正直,便知道坐牢一事肯定有蹊跷,却没想到事实如此黑暗。

  一个人不贪不腐,不愿意被拉下水,就是不合群不入流,就是与众人为敌,就会被整进监狱。有底线反而不切实际,谈理想倒成了笑话,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唐太太,”冯毓秀对他说:“衢州一战,歼敌上千人。许长官接受了报纸的访问,当时大家都称赞他是风华正茂,文武双全的人,你说他是不是大英雄?”

  “这个嘛....”徐碧城还没讲完,冯毓秀走到窗边,捂着心口,继续激动地说:“反正我就是向往这样的大英雄”

  “那个...”

  “反正我就是喜欢他。”

  徐碧城咳嗽了好几声,冯毓秀转过身,这才看到许广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军帽,瘦削的脸,没血色的唇,但仔细看似乎面色有一丝红晕。

  这会轮到徐碧城坐地不安了,她忙把手袋抓住,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哎呀,阿香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啊。”

  说完冲许广熙笑了笑,赶紧逃离了现场。

  等徐碧城走了,冯毓秀还站在窗下,脚下如同被灌了千斤铁,她看着门口的许广熙,心砰砰直跳,鼓起一口气憋了好久,又偷偷泄掉。

  “许,许长官,是,是来拿病历卡的吗?”

  许广熙怔了怔,嘴角带笑,却又极为克制,他道:“是。”

  许广熙刚从徐州开会回到上海,要在市里面逗留几天,从医院出来时冯毓秀追上他,说想一起吃饭。许广熙便带着她往外面走,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侧面来了一辆吉普。许广熙猛打方向盘,紧急转了一个弯,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福特车子撞上。

  三辆车子相持堵在路口,冯毓秀吓得面色苍白,吉普上下来两个人检查了一下车头,指着另外两辆车大骂出口。

  许广熙冷着脸砰把车门打开,她赶紧拉住他,“许长官,你别 ...”

  “没事,”许广熙拍拍她的手,“我去看看。”

  许广熙走到三车中间,两个人看到他的军衔,立马蔫了下来,又去骂福特车。结果,唐山海从上面慢慢悠悠地晃荡下来。

  那两个人又傻眼了,两腿一立行了个礼,道:“唐局。”

  唐山海压根没理这两个特务,只冲许广熙打招呼,“上达兄。”

  “季醴。”

  唐山海看到他车里面的冯毓秀,又想到徐碧城讲他谈恋爱的八卦,忍住笑道:“上达兄,约会去啊。”

  许广熙侧头望了望冯毓秀,道:“是啊。惊了季醴的车,真是对不住。”

  “哪儿的话。”唐山海道:“都是这两个没长眼。”他这才转向两个特务,问道:“哪个处的?”

  “情报处的。”

  “开这么快,要是撞到人,警察局找上门来,又要我给你们擦屁股是吧?”

  “不是。”其中一人连忙解释:“唐局,我们追查的那个红色刊物找到线索人物了,我们看到他跟一个女的接头,想赶紧跟过去,没注意...”

  “别找借口。”唐山海摇摇手指,“我不听解释。去跟许少将道歉。”

  两个特务屁颠屁颠凑到许广熙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许广熙抬手看了眼时间,打住道:“好了,我没事。散了吧。”

  唐山海靠在自己的车前,抱着手臂,等着两个特务滚到自己跟前来,他又训了一顿话,才把人放走。

  许广熙也要离开,车子开到唐山海跟前时,问道:“季醴,你不走吗?”

  唐山海笑道:“我抽根烟,省的回去被我太太念叨。”他歪着头朝车里面的冯毓秀堆起笑脸。

  冯毓秀脸皮薄,许广熙是知道的,他踩下油门准备离开,唐山海抢着说:“上达兄若有空,带冯小姐来我家坐坐啊。”

  许广熙笑了笑,驱车离开了。唐山仍旧靠在车前面,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吐出长长的眼圈,小小星火忽明忽暗。

  等他回到家,已经摆上饭了,徐碧城却他扯到一边,指了指楼上说:“立文啊,已经疯了。”

  “你胡说什么呢。”唐山海解开外套,徐碧城说:“我看他整天捧着一本普希金诗集,又是笑又是叹气,不会是真有病吧。”

  唐山海笑着摇头,走上二楼卧室,徐碧城跟着他进屋,帮把他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自言自语道:“以前只觉得他没大没小,现在我跟他说话连理都不理我了。刚刚还说我俗气。”

  徐碧城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我俗气。”

  唐山海本坐在小沙发上,看她嘟着嘴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没事,我去看看,看他发什么病了。 ”

  徐碧城赶忙把唐山海推进李立文的卧室,房间里面的人坐在桌前看书,门也没关紧,冷不丁一个人走进来,吓得他噌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看到徐碧城探了个头在张望,他把手里的书一甩,道:“还有没有隐私了,我还有没有隐私了!”

  他这一摔书里的东西滚出来,刚好滚到唐山海和徐碧城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崇德女校的校徽。

  他两瞬间明白了,默不作声把东西还给李立文,气氛颇有些尴尬。

  唐山海握拳咳嗽一声,“是不是要吃饭了。”

  “是啊!”徐碧城如梦初醒,“阿香已经摆好了。”

  “今天吃什么啊?”

  “我叫阿香不要做得太辣,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边说边往楼下走,李立文追出来趴在栏杆哀嚎,“你们听我解释。”

  唐山海招招手,“不必解释,下来吃饭啊。”

  几天之后,唐山海正在办公室里面泡茶,陶大春不由分说直接开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唐山海对面,翘起一条腿,两手交叉看着他。

  唐山海前后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陶大春换了个姿势,撑着膝盖,欲言又止,又靠在椅背上,终于问道:“唐山海,你什么意思?”

  唐山海也靠在沙发上,“什么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唐山海摊手,“怎么?情报处干的不顺?谁欺负你了?”

  “少给我打哈哈!”陶大春指着他怒吼,又立马压低了声音,道:“你就给我装!”

  他拿出一张照片,扔到唐山海面前,那是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看得出拍照的人离得很远。照片是在电影院的门口,人头攒动,根本不知道目标人物是谁。

  “怎么了?”唐山海问。

  陶大春咬牙切齿,重重敲击桌面,压住照片道:“我看到这张照片吓出一身冷汗。手下的人说本来可以拍到更加清晰的照片的,结果差点撞到你的车。目标又不见了,只有这个。”

  唐山海又看了一眼照片,无辜地说:“这里面这么多人,你要说谁?”

  “唐山海啊!”陶大春可以说带着祈求了,他指了指照片左下角的一个女人,那个人只半张脸还带着墨镜和帽子,如果不是十分熟悉,陶大春也认不出来。

  “这是谁?”他问。

  唐山海没回答。

  “是碧城!”陶大春说:“你早就知道了!”

  唐山海还是没有回答,手捏着茶杯,半点没有要辩护的意思。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陶大春,他站起来,在房间里面踱步,指着唐山海低声道:你就护着她吧,啊?她是你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