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作者:若水未央      更新:2023-07-31 01:32      字数:5551
  “她是我的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唐山海说。

  “那她在做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吧。”

  “当然。”

  “你到底要干什么!”陶大春受够了唐山海油盐不进的样子,“别忘了你的位置。”

  唐山海轻笑一声,让陶大春坐下,可他现在如热锅上的蚂蚁,哪还能坐得住。

  “是,我们在抗战的时候是跟□□有合作过,他们很英勇,也很有谋略。但你别忘了,现在不再是合作时期,不再是统一战线。”

  “现在是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嘛,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

  陶大春掰着指头跟唐山海算,“你以为宗局看起来是老糊涂,他就真是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管能活到现在?你知不知道外勤有多少双眼睛在全城布控,盯着□□上海站和那些激进学生。”

  “老陶,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我又不是傻子。”唐山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说:“成王败寇,若执政的是□□,被监视的就是你我二人。”

  “你....你什么意思。”陶大春退了一步,“你别忘了你该效忠谁。”

  听到这里,唐山海终于收敛了笑容,放下茶杯,他仰头问陶大春,“你效忠谁,你站在哪边?”

  陶大春语塞,差点中了唐山海的套,他大手一挥,“你别套我的话,我现在是问你。”

  “那好。”唐山海说:“我明白告诉你,我是受了三民主义的熏陶。三民主义讲和平,讲独立,讲富强。之前大家凭着爱国热情和意志打赢了日本,没想到换来的是内战,哪里有和平?政府依附于美国,事事以他们马首是瞻,总统和第一夫人把希望寄托于美国高谈阔论的政客,哪里有独立?通货膨胀这么严重,上海每天都有企业在破产,中产阶级一夜之间变成贫农,可那些买办大家族还在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东北有十来万的流亡学生,饿死病死更甚沦陷时期,哪里有富强?”

  “我知道你很失望,我懂你的心情。”陶大春说,“可,可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嘛。”

  “谁来解决?老蒋,小蒋,还是李宗仁?”唐山海问他,“我是信仰三民主义,可我并不是信仰了一套教条理论,不是某一届政府,某一支军队,更不是,某一个领导人...”

  “唐山海!”陶大春咬牙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信不信我,我把你的话告诉宗局,告诉南京,你大哥也保不住你。”

  唐山海勾嘴笑了,也不看陶大春,伸手叩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磁带,啪地扔在面上。

  “你这,这是什么。”陶大春指着那盘磁带直发抖。

  唐山海仍旧靠在沙发上,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不是要把我的话告诉宗局吗?茶几下面有录音机,我们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你拿去吧,把照片的底片给我。”

  陶大春往下面一看,地上果然放了一台机器,“你,你疯了。你为了保住徐碧城,你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说了算。”唐山海指尖一挑,“由我自己说了算。”

  “疯了,真是疯了。”陶大春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捂住脸,嗡嗡地说:“你这是要逼死我。”

  “我没有逼你。”唐山海站起来,把磁带放在陶大春手里,从他的文件夹里摸到了照片的底片,他说:“我这是交易。”

  “你这是送死!”陶大春放下双手,红着眼睛道:“唐山海,你清醒些。”

  “老陶,从头到尾我都很清醒,你只管举报我。我不怪你。”唐山海把底片当着陶大春的面用打火机点燃,陶大春还在愣神,等他反应过来,底片已经化为灰烬,他握着那一盘磁带,手指用力咯咯作响,猛地往地上一砸,这还不够还跳上去踩了两脚,磁带被陶大春劈成了两半。

  他骂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唐山海双手插兜,淡淡地看着陶大春歇斯底里。陶大春突然回过味来,道:“你这磁带里,什么都没有吧。”

  面前的人吸了吸鼻子,拍了拍陶大春的肩头,轻声道:“兄弟,还是瞒不过你啊。”

  陶大春又看了看已经变成一对粉末的底片,猛地低叫一声抬手冲唐山海一拳挥过来,唐山海侧身一躲握住了陶大春的拳头。

  陶大春跟他扯了一阵,奋力推了他一把,整理自己的衣服,道:“你小子,好啊,好得很!用对付日本人那套对付我。”

  他抄起文件夹伸手准备开门,临走时警告唐山海,“这次就算了,你告诉碧城,以后做事要再小心些。”

  “好。”唐山海满口答应,帮他拉开门,道:“慢走啊,陶处,回见啊。”

  “回见?”陶大春自嘲地笑了,“我他妈再也不想见到你。”

  与此同时,在霍山公园里周幼海带徐碧城见了一个老朋友,那人站在小厅里子,穿着明黄色的洋装裙子,烫了时兴的卷发,妆容干净素雅,两年未见,还是当初的模样。

  “小男!”徐碧城奔过去,颇有些激动,“你就这么见我,安全吗?”

  “安全,再安全不过了。”李小男拉起徐碧城的手,沿着绿荫小道走,周幼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她说:“你回到上海之后过的怎么样?”

  “好,都很好。”徐碧城说,“你呢?我听说你去了延安,还去了北平。”

  “是是是,我还见到了很多在文件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

  “是嘛?那王镛老板你也见到了?他现在好吗?”

  “好得很,他现在晋南领导反攻战。我来沪之前见了他一面,他知道我重返上海,还说要向你和唐山海问好。”

  徐碧城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山海也不知道我在做地下工作,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修罗场。”

  李小男知道徐碧城的担忧,她想了想说:“我倒不这样认为。”

  她漫步在树荫之下,明黄的裙摆随风飘动,衬得她沉着中更有一丝蓬勃朝气,她说:“他之前对□□是有些偏见,但经过这么多次的合作,我认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有底线有原则,同时又有辩证思考的能力,我想他看到现在的社会状况,不会死守陈规,他会理解你,跟我们站在一起。”

  “但愿如此。”徐碧城说。其实她是最了解唐山海的那个,正如李小男所说,唐山海性情豁达,观念开放,思维也十分多元化,能和国民党交朋友,能和□□交朋友,甚至能和日本人交朋友。

  可也正是因为最了解,她才更担忧。拥有越多,就越怕失去。

  “既然你说到了唐山海,”李小男说:“那我就直说了,上级综合考虑了很多,鉴于唐山海在抗战时期的表现,以及他大哥在湖南军方的地位和对内战的态度。”

  她沉思了一会儿,想是找到一个合理的措辞,片刻之后接着说:“上级决定,由你来进行策反工作。”

  “策反?”徐碧城明知故问,“策反谁?”

  “策反对象,唐山海。”

  “这,这不行。”徐碧城下意识要反对,脱口而出:“我办不到...”

  李小男似乎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安抚道:“没事,你不用马上回答。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要尽快回复我。”

  徐碧城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人恍恍惚惚,连李小男几时告辞的都没注意,周幼海叫了一辆黄包车,陪她回家,一路上她半个字都没说,只是双手紧握,连指甲都紧张地发白。

  “你别想太多了。”周幼海说,“先谈谈唐山海的口风。或者事情没你想的这么坏。”

  “该来的终于来了。”徐碧城说,“我们曾说过要对彼此毫不保留,坦诚相待,我没做到,是我不好。”

  “这是信仰,我觉得信仰比两人之间的承诺更重要。”周幼海说。

  “可我怕他不能理解。”

  周幼海有些着急了,他激动地说:“他如果爱你,他就会理解。我就理解你。”

  徐碧城越发紧张,她看了周幼海一眼,周幼海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追问道:“你后悔了?”

  “不,”徐碧城马上否认,“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就如前世一般,赴汤蹈火她都不怕。可现在她有爱人,有家人,她怕连累别人。

  离唐公馆还有两条街时候,周幼海叫黄包车停下来,他见徐碧城仍旧神游天外,便要扶她下来。徐碧城心里烦乱的很,脚下不稳险些摔下车去,好在周幼海提前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更让徐碧城魂飞魄散,她从周幼海身上挣扎出来,低着头到了声再见,就忙不迭往唐公馆跑,跌跌撞撞在大门口出撞见了唐山海。

  他刚从福特车上下来,两人相对而立,徐碧城第一反应回头看周幼海的方向,其实这里根本看不到周幼海,她只是不放心,也不知道是心虚什么。

  唐山海朝她招手,道:“回家吧,你在看什么?”徐碧城还是一步未动,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惊讶道:“这么这样凉?”

  他又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啊。你是怎么了?”

  “没事。”徐碧城强颜欢笑,道:“刚刚看到警察又抓学生了,满地都是血。我还看到你们军统的车,你们也在...”

  唐山海表情也十分凝重,他抱着徐碧城往院子里面走,“没事。受伤的都送医院了...没事的。”

  晚上万籁俱静之时,徐碧城从噩梦中仓皇逃出来,她翻坐起来,梦中唐山海躺在地上,胸口一道红痕,是子弹贯胸而过,而打这一枪的正是她自己。

  万万没想到,奋斗到最后,争锋而对的是他们夫妻二人。

  徐碧城惶然不安,几天之后便主动约了周幼海见面。周幼海说她不该反向联系上级,这样十分危险。

  徐碧城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交给周幼海一封信,说:“把这个交给李小男吧。”

  “你果真后悔了”周幼海说:“就为了唐山海?你的理想呢你的位置呢?你的信仰呢?”

  徐碧城不为所动,眼睛望着房间的一角,平静道:“我还不是正式党员,我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个任务。我希望组织再三考虑。”

  周幼海打开那份信,只见上面写道:爸爸妈妈,我很累了,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了。”周幼海把信收好,道:“我代你传达。”

  徐碧城惴惴不安地等着周幼海的回信,天气越发炎热,初夏已经到了,她什么胃口都没有,只觉得有心事堵在喉咙,一顿饭只吃了一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沈凤珍又和阿香变了好几种食谱,无奈徐碧城忧虑重重,一点效果也没有。

  一个星期之后,周幼海联系了徐碧城,徐碧城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他的公寓,接过那份回信。

  上面是组织的回复:我亲爱的的孩子,爸爸妈妈很理解你的漂泊,我们很懂得你的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会,重逢的日子就要到来,请你坚持下去,等时机到了,爸爸妈妈会接你回家。

  徐碧城整个人虚软了,靠在墙壁上,周幼海要去拉她,被徐碧城伸手打住,她把信纸按在胸口,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良久之后,她哽咽道:我坚持...我坚持...

  可那话音渐渐低弱,徐碧城眼前一黑,整个人瘫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碧城悠悠转型,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浑身也什么气力,窝在被子里唯有那双耳朵还能听见些声音。

  她听见两人在房间里面小声对话,一人说:“幸好你送来的早,不然要出大事。”

  “不好意思啊医生,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周幼海的声音。

  “现在没事了。她都怀孕来了你不知道吗?”

  徐碧城猛地用力展开眼睛,整个房间雪洞似得,反着白光,晃得她双眼刺痛,她勉强看到了周幼海,晃晃悠悠,也不知道她眼神恍惚,还是周幼海没站稳。

  周幼海扶住手边的柜子,一时间脑中一团浆糊,医生问他:“你是她先生吗?太太怀孕了你都不知道吗?”

  “我...”周幼海扬起脸来,面若死灰,嘴唇发干,喉咙也发干,仿佛生病的那个人是他。

  “他是我弟弟。”

  周幼海转头,看到徐碧城撑着身子,额头尽是密密细细的汗珠,她也瞧见了周幼海的目光。这一次徐碧城没有再回避,重复了一遍,道:“大夫,他是我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医生打开病历本,“那你要注意些,她身体底子不好....”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周幼海全没听进去,他只看着徐碧城的眼睛,徐碧城一咬牙倒在枕头上,双手在被子下紧握,偏过头去不再看周幼海。

  那一转头犹如诀别,周幼海明白了所有,他埋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自我催眠一般念叨着:“是,我是她弟弟。是她弟弟没错。”

  医生道:“那行吧,你跟我出去,我带你拿药。”

  周幼海跟着医生走出去,险些撞到门上,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徐碧城一眼,只是徐碧城没能再给他一个回眸,她始终背对着,留给他一个背影。

  周幼海垂头,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徐碧城听得很清楚,还如回响一样久久萦绕在她的耳边,像送别往事,又如同追忆年少的哀曲。徐碧城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房间里面点了一盏小灯,似在墙上笼了一层黄色的纱。

  她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唐山海靠在小阳台上,一只手轻轻地敲着,眼睛与徐碧城对视,里面有说不出的感情。

  他能来医院,就必定见到周幼海了,瞒不过去了,徐碧城想,唐山海什么都知道了。

  徐碧城心里着急,所有的秘密都要在这一刻逼她面对,再加上受孕了,情绪难免低落,甚至觉得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思虑至此,她几乎要哭出来。

  却怎么也没想到,唐山海居然笑了,他走过来拿出手绢擦了擦徐碧城的眼角,声音轻柔:你倒是长大了。

  徐碧城还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听到这句话怔住了,唐山海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徐碧城的手盖上一吻,道:“当初在伦敦的时候,跟我坦言自己不懂政治,也没什么理想,若不是戴笠逼着你,你是不会与我搭档的。长久以来,都是我在带领你。”

  唐山海话还没讲完,徐碧城眼泪又出来了,她已经听出了理解和包容,幻想中的针锋相你死我活对并没有出现,唐山海连一点苗头不露,春风化雨解决徐碧城最大的心结。

  “现在你有自己的选择,我觉得你长大了。”唐山海说,“我尊重你。”

  徐碧城胡乱抹了一把脸,傻乎乎地问:“为什么呀。”

  唐山海把床头柜上的饭盒打开,舀了一勺汤水,递到徐碧城嘴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呀?”徐碧城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你现在怀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唐山海把汤勺塞进徐碧城嘴巴里,“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全因这份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