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西升日月 (1)
作者:四木      更新:2023-07-31 04:50      字数:20917
  1.偶遇

  荆湘地处宋朝心腹左下之处,如果沿江而行顺流西下,不出两三月便会抵达。冷双成带着子樱远赴荆湘,考虑到她的身孕,所以半水路半旱路地行走,耽误了不少时间。

  她们这两月行来路程委实艰苦。

  初期子樱身体不适,常常是倒吐酸水,冷双成日日为她把脉号诊;到了晚间,冷双成常常是浅眠辄止,夜夜提防水饮忍者的刺杀,两月击退了三次围攻,但她心里也留了个心:水饮的刺杀只是牛刀小试,她察觉到子樱面色越来越不愉,往往带着咬牙切齿的神情。

  冷双成离开扬州时,她未曾透漏过她的一丝踪迹,不过她倒是交代过吴三手,细细研查日月金轮的构造,以防日后朝廷或是武林要用到他的妙手。

  今日万里白云,绿水悠悠,一片艳阳风光,两人弃了车马,沿内河缓缓而行。为了方便投宿赶路,冷双成曾向吴三手要得一张人皮面具,装作富丽端庄的子樱夫人奴仆,子樱也担忧自身安危,配合着她简单地易了容,但是子樱生性爱美,这种妆容估计是骗不了明眼人。如同此时,子樱面上虽是朴素,其妙曼的身姿却引得来往行人一路张望。

  冷双成落于子樱身后,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叹了口气。但她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什么,所以她装作没看见。

  水纹袅袅散扩,江岸风景如画。子樱目视水波极久,转过身对冷双成说道:“连赶数日,马车颠得身子骨都散了,从今日起就乘水路吧!”

  子樱并不是不知道若乘水路,水饮刺客更方便下手,但她察觉腹内胎儿有些不稳当的现象,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冷双成微微一笑,道声好,一手扶持着她上了一座商船。那座船有些巍峨高大,一共有上下四层,光是五彩风帆,就似富家宅院那般宽广,冷双成初初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这商船如此豪华大气,通常是来华使者带的商团船只,两国之间有些贸易往来,顺便也带了些宋朝百姓过河。

  冷双成小心扶着子樱坐定在甲板角落,暖暖阳光让子樱有些舒适地笑眯了眼。

  青山倒映绿水,两岸繁花杂树迎面而来,除了风吹动桅杆发出吱呀的声音,两人一如既往有些没话可说。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冷双成越是内敛沉默,子樱越是对她好奇,这两月她悉心细微的照顾,子樱看在眼里暗暗唏嘘嗟叹不已,心里那股雪水仿似渐渐化解,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说出心里的感受。

  最令她如骨哽喉的是她很在意冷双成心里的想法,对秋叶依剑的想法。

  于是,子樱盯着河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后说道:“双成,有件心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要不憋着心里难受。”

  冷双成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船内动静,听到她开口后想到怀孕之人不宜心胸郁结,于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夫人请讲。”

  “我私心里确实喜爱秋叶公子。”子樱毫不犹豫地接道,目光有些紧张地看向冷双成,发觉身畔之人纹丝不动地目视四周后,不禁心下有些怅然。

  冷双成看了看风向,悄声移至子樱身旁,替她遮挡了风浪颠簸。“夫人尽管一吐为快,这样对身子也好。”

  “冷双成,你真是……”子樱咬了咬牙,恨恨说道:“秋叶公子既是真心喜爱你,摊上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么?我也觉得。”冷双成一笑,好脾气地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随口说道:“那你对我说说,秋叶公子是个怎样的好法?”

  子樱变得吞吐起来,她低头凝视着水纹,面上升起了一丝羞赧。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只是说着:“让我猜猜……因为冷琦?”

  子樱大吃一惊抬头:“你这人的眼睛真是犀利,的确是因为冷琦。”

  冷双成微微一笑:“瞎蒙的。”

  子樱剜了她一眼,尔后低首,面容上带着一层迷离之光,看似在细细回味往事。

  “我以前在开封时,曾偷偷跑去看过冷琦,知道公子对他很严格……我还知道公子为了他的身世,在扬州封杀了我的消息,并逼迫楚轩不得散布这个秘密……”

  子樱其实也并不知道,秋叶依剑当年为了保存冷琦颜面,做的事还不止这么多,因为他还逼迫过楚轩不出意外不准离开扬州,按照他的想法,冷琦的事既然在扬州一小部分地方传播开了,就好比是一个人身上有了道伤疤,哪怕是捂着按死,也得把这个脓包给掐住。

  冷双成这时才知道秋叶依剑为了冷琦,原来也做过好事。听到子樱吞吐言论,她能料定子樱既然开口,肯定不是诉说衷肠那么简单。

  果然,子樱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说道:“你和公子的事我早听你提及过,你对我也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没想到冷双成也不含糊,回答得更直接:“没想法。”

  子樱快要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冷双成见子樱如此激动,有些担忧她的身子,口中极快安抚道:“怎么没可能?第一,我和公子的身份地位悬殊,如同云泥之别。第二,他心思诡变,人前冷酷无情,人后却手段颇多,我也不好一一向你细数。第三,他翻脸不认人比谁都快,剐伤了我一剑,这笔帐我还记得……”

  子樱愕然:“冷双成,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子樱并不是很了解冷双成,她只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这句话。

  冷双成看了看子樱低落的面容,老老实实地回答:“看来夫人不听到满意的答复还真是不安心……实不相瞒,最重要的就是我早就答应过吴总管,在公子成婚之前,不得私自见公子。”

  冷双成趁着对子樱吐露心里所想,也渐渐理清了自己呆在秋叶依剑身边时,那股混乱迷惘的情绪,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负荷,没想到今日被子樱无心一提,如同顺了口气,心底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完这话后,冷双成打算终止这种徒惹烦扰的会谈,也未理会子樱欲言又止的神色,双目仍是炯炯地扫视四周,最后凝神看着二层甲板上的两个身材高大、蓝发绿眼的胡商。

  那两人距离她极远,因为背风,风向也未将他们的谈话送至船下,不过冷双成无意捕捉了他们的唇语后,直是越听越心惊,牢牢控制想跳将起来的身形。

  “那批数目不下一万的火器……从东瀛登陆运往荆湘……消息确实……昨日大人接手了东瀛使者密函,答应了托运此物。”身形稍高的胡人兴奋地告诉身旁之人,“可以将消息卖给其他人发点小财……”

  原来他们两人谈论的是头等机密。

  荆湘蔻后倾其国力购买了一万数目的日月金轮,美其名曰壮大国防护卫。说话的两人是胡使的两名通译,估计是亲眼目睹了东瀛使者致以自家大人的密函,想是抑制不住心底的贪婪,在船头就商议起伤天害理的勾当。

  冷双成冷汗浃背,连秋叶依剑都躲避不开的日月金轮,在众国之间私自贩卖,如果不是今日她上了这艘船,想必这个秘密要过了许久朝廷才会发现。而这一切竟又被熟悉胡语的她偶然听闻,想来也让她深觉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子樱唤了两声冷双成,发觉她面色有些恍惚,说道:“可是我刚才那话让你不舒服?”

  冷双成回过神,摇摇头。她想了想又说:“夫人在这里休息片刻,晒晒太阳,我去去就来。”

  子樱有些寂寥地点头。

  冷双成沿着商船甲板四周细细查看,发觉没有火药碎末,又闪身蹿进厨房,下了舱底。

  舱底里漆黑一片,一些苞谷状的麻袋摞满了甲板,她也不嫌弃脏乱,一一伸手探查。摸索了一阵后,察觉没有武器的蛛丝马迹,有些惊异地站着思索。

  过了片刻,冷双成溜到船尾舷外,憋了口气,沉身扎入了水底。

  子樱低着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过了会面前走来一条瘦长的影子,她方开口唤声“双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语声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卡在喉咙里格格直响:“五哥。”

  来人正是唐五。自从他被秋叶依剑、赵应承抓捕后,噩运连连而来。先是秋叶依剑将他左右两掌手皮整张地掀下,痛的他夜夜哀号不断;好不容易唐七求了他一条性命,医治包扎了伤势,他只觉满腔的仇恨怒火无法发泄,恼怒之间拒绝了妹妹带他回唐门的请求,最后令她伤心地跑了出去,至今不见踪影;近一个月来,他天天追踪水源,终于发现了水饮踪迹,本来希翼借着水饮之手刺杀子樱这两人,一吐心中的怨气,未曾料到那日败给他的冷双成武技竟是如此之高,不仅打退了水饮的进攻,而且还震慑了双手受损不敢贸然出击的自己。

  这真是印证“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不过今日尾随身后的唐五一见冷双成离身,忙不迭地抓紧时机走了出来:“贱人,初一已经下了水底,看这一时半会谁能来救你。”

  子樱暗暗叫苦,如今身子不稳当,她不敢正面对抗唐五的大搜手,尽管她也看到了唐五两只手掌呈新生血肉的暗红色,能推断出他功力一定有些折扣,但此时她一人孤立无援,她轻易不会去冒这个险。

  子樱一面心思极快转动,一面娇笑着拖延时间:“五哥,这里是外使搭乘的船,你在这里杀人难道不怕朝廷通缉你么?”

  唐五冷冷一哼,阴笑道:“我知道你怀了身孕,识相点就乖乖自动就擒,否则让你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子樱脸色大变,她知道唐五阴毒狭隘的性格,来不及应对一扑船舷唤了声“双成”,就打算跳水逃生。唐五早料得她的慌乱,双手一张,向她双肩抓去。子樱护子心切,朝旁边闪落,唐五手掌卡拉一声掰下了一块船板。

  甲板上零落来往两三胆大之人,那两个胡商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突发的变故。片刻之间,唐五抓住了不敢发力闪躲的子樱,阴恻恻地怪笑一声,提着她纵入了一旁偷到放好的小船上。

  冷双成在暮春季节仍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摸索半晌,心中有了主意,游到船尾嗖得一声窜出了水面。阳光照耀在她闪闪发亮的头发上,她的身子骨倒是避水未湿。

  抬头远视,发觉没见子樱身影,冷双成心里有些吃惊。她快步上前,查看了子樱所处之地的动静,凭着船舷上的掌风,她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一位青衣儒雅的公子背身立于船甲边缘,衣襟飘飘仿似凌空虚度的仙人,尤其公子一双长腿,有些弱不禁风的轻晃。她打量了下别处,只有那两个胡商仍立于二层,怕打草惊蛇,只好迎着青衣公子走了上去:“打扰了,公子。”

  青衣公子回过头,面如瘦月般清俊,他见冷双成低敛眉目恭诚的举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想询问刚才那名夫人的下落?”

  冷双成抬首回应:“是,多谢公子指点。”

  青衣公子面带微笑,道:“姑娘怎知我一定告之你家夫人的情况?”

  “江湖传闻青鸾公子义薄云天,心性高洁,公子既是在风中停驻不去,想必是为了留下替后来之人指点迷津。”冷双成面恭声谦,平和说道。

  青鸾公子面上春风化雨一笑,眼中带着兴味的神色,看向了冷双成沉敛的双眸:“姑娘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林某即使不想开口也不行啊……这样吧,姑娘只要说出你是如何看出我的来历,我就回告姑娘想知道的一切。”

  冷双成心下担忧子樱的安危,不欲与他多纠缠,就爽快地和盘托出:“我叫冷双成,为了护送我家夫人回祖籍而上了这艘商船。刚才看见公子下盘轻忽无根,但仍牢牢钉在甲板上,就知道这手功夫除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实难想到还有旁人。”

  冷双成这番话又让林青鸾微微一笑,他看出冷双成接连不断地为他戴高帽,心中着实觉得有趣,他虽是初次见得冷双成,不过有些人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对冷双成的感觉刚好属于后者。

  冷双成哪里料得林青鸾微动的心思,仍是按抑住焦急恭敬地垂首等着他回话,自然也忽视了面前之人眼中的兴色。林青鸾看了看她微颤的眼睑,笑了笑没再为难她,回应了她所有的疑问:“我听见一个叫做五哥的男人,在抓住了你家夫人后,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话‘水云客坊刚好少了个当家花旦,你这一去不是正好’,然后就把她提着下了小船。”

  冷双成不知那水云客坊到底是何地方,不过听那名字想来也是红花暗娼之地,她心下有些气恼林青鸾虚托盛名见难不救,当下有些冷淡地拱拱手道声“多谢”打算离去,没想到他又开口笑道:“冷姑娘在怪责我见死不救?只是在下忘记告诉姑娘两件事情:一是这艘船的目的地刚好就是去客坊,二来我刚好是那间客坊老板的弟弟。”

  冷双成抬起头,看见林青鸾微笑如风,极有些清俊风流的意味,心下一凛,只得把满嘴的苦忧强压下腹,静待其变。

  2.咫尺

  春水碧于天,彩帆听风眠。青山相对而出,水势渐渐放缓了它的步子,轻荡荡地托着巍峨大船。俊雅清秀的林青鸾立于蔚然苍穹下,唇间一抹缥缈笑,仿似破天而来点泽群芳的桃花仙。冷双成仅是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底一声低叹,又是个祸害。

  林青鸾微笑看向冷双成,看到她面容如身后绿水一般沉寂,身形如远山一般岿然,不禁眼中兴色更浓,说道:“姑娘真有些刀枪不入。”

  林青鸾在微笑时,原本是打算以江湖中无所不利的青鸾一笑蛊惑冷双成,可惜冷双成平素里见多了这种伎俩,看他像在看一块石头那样,口中只是追问心底的疑惑:“公子说出这多秘密,到底有何目的?”

  林青鸾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仍是带笑:“我如果说我见了姑娘之后,对姑娘很感兴趣,姑娘相信吗?”

  “相信。”冷双成毫不犹豫地接口,“很多人就是因为感兴趣,一念之差,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冷双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与无奈,说完后她还紧了紧手掌。林青鸾心中惊奇,虽然他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他明白了她语声里暗含的警示意味:“姑娘似是有感而发,不知所提者是何人?”

  冷双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心挂念子樱的安危,抓紧时间不答反问:“我不相信公子出现在这里,纯属巧合,让我来猜猜几件事……公子现身此地怕是事出有因吧?”

  “聪明。”林青鸾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正是平州赵应承世子请来的胡客向导,自然也承担起伴同胡使玩乐的责任。”

  “赵应承也在这里?”冷双成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他知不知道……”突然想起林青鸾似乎不懂胡语,当下谨慎地住了口。

  “是,赵世子晚间也会去客坊陪兴,这片归云湖是家姐林青雅的地盘,我负责来接胡使入庄。”

  冷双成见林青鸾笑容加深,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摇摇头道:“公子没说出所有实话。”

  “当真是瞒不过你。”林青鸾面色坦然一笑,“家姐曾悬榜招聘红花艺伎,我见岸边夫人身姿妙曼,有心想替家姐网罗,于是吩咐将船靠岸特地等着你们……”

  冷双成听闻后,心中气极,冷笑道:“难怪见了唐五出手也见死不救,你可知我家夫人已有孕在身……”

  林青鸾不待冷双成说完,就讶然地截口道:“原来是唐五,我说双掌怎么受损的情况下,出拳还那么猛烈。”

  冷双成听到唐五手掌受损先是心内惊愕,继而明白是何人所为。她见林青鸾关注的重心居然不是子樱的清白及安危,心下更恼,也不招呼双手森森就扑了上去。

  林青鸾身形急退,交错方步,似一缕轻烟左右晃荡。冷双成扑了几掌也没抓住他的身子,不由得有些佩服青鸾御风果真名不虚传。林青鸾身形如柳絮飘扬,见冷双成迫得紧毫不心软,口中直呼:“姑娘莫生气……林青鸾这就给你赔礼……你再抓就耽误回庄的时间了……”

  冷双成双手一顿,收了掌势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就快走。”

  林青鸾看了冷双成面色一眼,突然道:“姑娘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何帮你?”

  冷双成沉默不语,右手又做了个延请的姿势。

  “可是我有些好奇。”

  冷双成叹了口气:“你好奇个什么?”

  “你是怎么看出我没说完实话的?”

  冷双成回头目视林青鸾,露出憨厚的笑容:“兵不厌诈,诈诈不就出来了?”

  烟波浩渺、水域辽阔的归云湖环山接水,静卧青山绿水环抱之中,极像一块不需雕琢的天然翡翠。水云客坊落于湖畔右侧,如同秀雅美目上的痣一点,无言地诉说着婉约风情。

  冷双成心急如焚临风而立,差不多捏碎了整块船板。林青鸾见她这个面无表情的细节举止,心里发笑,傍晚时分待船一靠岸,就携着她进入了庄内。

  水畔林荫下立着一辆马车,冷双成看了一眼,心里大惊,竭力抑制住惊乱问道:“除了赵世子,还有旁人?”

  林青鸾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两辆通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句:“好马。”顿了顿又说道:“如此喧嚣的宝马香车,自是辟邪山庄的秋叶世子无疑。既然作为外朝使团的东道,赵秋两位公子出现在这里也并无好奇……”

  冷双成担心的正是这个,但她转念一想,她此时着装打扮就如街头巷尾常见的奴仆,按照萱草药性推算,秋叶依剑此刻应是不认得自己,稍稍心安。她移步到一处绿树后,就催促着林青鸾去找子樱。

  两人在商船上交谈过一些内容,林青鸾知道子樱对于冷双成极为重要,又恃他义薄云天的品性,想将功赎罪,当真也不犹豫,大步迈向内庄。

  过了片刻,林青鸾带回了消息:“姐姐正在招呼客人,我拼命使眼色她也不出来,问及小童,孩子们都说除了陪客的姑娘,其余的花伎们都涌到楼外,不知在看什么……”

  冷双成低下眼睑,忍不住说了句:“祸害。”林青鸾似是有些了然,微微一笑道:“听你一说我这才明白……不过冷姑娘这个词儿倒是新鲜。”

  “没人见到唐五么?”冷双成打断林青鸾回想的思绪,问道。

  “庄内今日来往之人均是经过筛选,唐五手掌呈血红之色极好辨认,我细细问查过,的确没人见到唐五入庄。”说完后,林青鸾又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没来?或者是躲起来了?”

  冷双成听后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可能。

  唐五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折磨子樱这么简单呢,要羞辱她的方法很多,没必要眼巴巴地赶来水云客坊。现在得知秋叶依剑也在此处,而且他还折损了唐五手掌,按照唐五阴私狭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预先知道秋叶在此,采取“一石二鸟”之计,用毒控制子樱去刺杀厅中之人!

  冷双成心底滚过一片冰凉,想到商船上的机密的确还需转告赵秋中的任何一人,想到此刻的伪装不算是违背了神算子的要求,打定主意抬头说道:“公子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在外面多转转,帮忙找找二人踪影。我去混入客厅,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冷双成显然不想牵扯更多无辜之人涉险,尤其是对着自诩风流、心性偏又侠义的林青鸾时,不知为何她总要忍不住开开玩笑,现在有了危险,她更是不愿意他趟这趟浑水。林青鸾见她有些想支开他的意思,不由得奇道:“为什么你不去找找?我去客厅?”

  冷双成想激他离去,露齿笑道:“第一,这是你家地盘,外面你比我熟。第二,客厅里少不了斟酒伺候的杂役,公子难道愿意放下身段为他人添茶倒水,顺便瞻仰一下秋叶世子的美貌?”

  林青鸾嘴角一弯,轻笑一声“原来你也看中皮相”,尔后冷着脸转身走开。

  渐起雾色的湖,美丽的夜景,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云客坊,这一切像一位淡妆素抹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笑迎接八方来客。眉眼盈盈温婉如歌,归云湖的夜色让人流连忘返。

  秋叶依剑沉身坐于锦座中,神色淡漠,心不在焉地望着旁处。自清醒之后,他每天都在寻找冷双成踪影,但她如同海市蜃楼消失于那晚苍凉的月色中。即使在重游北塞时,他心里虽充满了悔恨,但同时也在思索一个疑问:她为什么躲得不见人?

  今夜的雾今夜的夜让他有些忐忑,他冷漠地注视了半晌,转视厅中。

  厅内粉香四溢,偶尔清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胭脂气息。众多婉约女子以白巾蒙面,身姿婀娜地伏地团团散开,仿似刹那绽放的昙花。秋叶依剑扫视一眼,片刻之后,盯住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是子樱。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穿得极少,凸显了她玲珑曲致的身材,而且她的双眸有如烈焰在燃烧,冲天的热烈焦灼在他面目上,不曾移动分毫。

  秋叶依剑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鼓点落后,子樱水袖轻扬,两股雪白的轻纱缓缓降下,娇美如花。她伏地谢场,微微抬首直视秋叶依剑,眼中却是泪影婆娑,清亮喝了一声:“礼毕!”

  秋叶依剑认出了子樱的身子,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子樱的话。惊恐之间,她明白了子樱的用意——子樱终究罔顾唐五的胁迫,不忍下手。

  方才,冷双成扮作青帽小厮混入厅中,一直找寻子樱踪迹,但是看来看去,她只觉眼前女子个个娇妍,委实都像子樱夫人那般绝代风姿。迫于无奈,她抬头看了看秋叶依剑的面容,顺着他的眼光才看出了端倪:秋叶依剑认出的那人就是子樱,他却按兵不动;子樱面目带种决然迸发的光彩,似是以绝世一舞来翩然辞世!

  冷双成身躯微微抖动,她紧紧盯住子樱的身躯,为她这种决裂般的转变而感到深深震撼。就在子樱语声落地之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子灵巧一翻,合身扑了上去。

  淡淡的青影拂过,大厅里似乎吹过了一阵风,众人眼前晃动一下,就不见领舞女子的身形。秋叶依剑注视前方,面容凝滞,久久未曾动作,因为他太过于震惊,太过于不确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人影拂动时,他看到了飞扬于风中的发尾,参差不齐的黑发发尾。

  秋叶依剑回神目视赵应承,喝了一声:“赵应承!”

  赵应承身形早已站起,听闻语声后回头,却见座位中的秋叶依剑已没了踪迹。第一次听闻秋叶依剑如此口不择言,赵应承即使驽钝,也猜测得出来定是发生不常之事,他微微叹了口气,留下来镇场。

  冷双成双手紧搂子樱身躯,在夜风中疾驰。子樱面色苍白,眼角晶莹泪珠蜿蜒流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双成,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你。”

  冷双成将她抱到一处转角,双手如飞点了她穴位,紧张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中了毒?唐五在哪里?我去要解药!”

  子樱贪婪地注视着冷双成俊秀的面目,那上面的一对寒潭瞳仁在夜色中灼热闪亮。她凄惨一笑,道:“唐门毒性如何,何需世人怀疑?今晚即使我动手又能怎样?唐五还不是不会放过我!你当我真是去刺杀公子?我只不过临死之前再见公子一面!”

  冷双成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她有些发狂地提起子樱衣襟,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这样!如夫人也是,你也是……你清醒点告诉我,唐五到底在哪里?”

  冷双成的喊声响亮而惨烈,穿透夜雾后,在寂静湖畔上凛凛地回荡。

  “湖底。”有道静寂的语声接过了冷双成的嘶吼。

  冷双成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穿行而来的林青鸾,淡淡的雾霭下,他的双眼看得飘忽不定。

  3.重逢

  “唐五在湖底,死了。”林青鸾定定立于浓荫夜色下,不敢看冷双成空洞迷乱的双眸。

  那双眼眸瞬间被抽去了光彩,从内到外的一片苦痛之色氤氲弥漫,黑白分明的瞳仁就象一泓宁静、不幸的清水,鲜明而轻颤。

  “画舫的桨楫挂到了唐五的尸体,等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一剑毙命,周身散落火星。”林青鸾缓缓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子樱在月凉如水的夜色中淡淡咳嗽,她看了林青鸾一眼,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冷双成回过心神,静静伫立在飘渺轻忽的雾气里,突然淡淡地说道:“公子。”

  林青鸾抬起眼眸,应了一声,但看向冷双成身后时,脸色一白。

  秋叶依剑自夜色中雾气里缓缓走出,周身如同白雾般冷漠虚空,面目却如天生寒星般深邃耀眼。白衣落落,纤尘不染,一双深沉眼眸透过云气,微微发亮。归云夜景自是不需多言,这里有倒影、碧波、星火、草地,但令林青鸾震栗的是面前男人波光流思的冰湖双眼,那湖水晶凉见底,湖面映浮雾凇冰霭,仃泠泠地没有一丝温度。

  冷双成知道来人是谁。平素里秋叶依剑行走时,脚步轻忽无声,像雪花拂落于水面。除非是向来人示意,那阵脚步才似暮鼓晨钟,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间。

  “公子既然追到这里却无动于衷,显然恢复了本性。”冷双成冷淡地嘲讽一声,抑制住语声里的颤抖,“请公子……”

  后面几个字她无法开口。

  秋叶依剑盯着林青鸾的双眼,冷漠地走到冷双成背后,伸出右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冷双成并未躲避,只是簇簇抖动。秋叶依剑瞬间不眨地直视林青鸾,微微伸张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盖住了她的眼睛,说道:“你不动,我自然不动,因为我只管看住你。”

  冷双成既不敢看子樱,亦不敢回头,只是微微颤抖着伫立,语调起伏不平:“我不……敢再答应……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不跑。”

  秋叶依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收回手掌直视前方,五指自上而下,抚摸了一下冷双成的头发,冷漠说道:“为了你我可以破例,但仅此一次。”

  说完后,俯下身,轻轻抱起了子樱虚软的身躯,秋叶依剑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林青鸾面如溺水之人一般苍白,他看了看冷双成低垂的眼眸,禁不住喃喃低吼:“我说怎么初次见你头发鞋子滴着水,身上衣衫却丝毫未湿!原来你穿了传说中的避水衣!原来你果真是辟邪山庄的人……”

  林青鸾很想吼出的是“原来你果真是辟邪少主的人”,但他心底还存着希翼,只求冷双成辩解。冷双成听了他痛苦低沉的语风,心里愈发的焦虑,仍是牢牢控制住心底的烦躁,稳着身子伫立不语。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生性谨慎防备,却任由着他触摸你的脸颊,接近你的身子,我怎么这么傻……他从头到尾没看你,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吃了人……”

  林青鸾这句话惊醒了冷双成,她微微扬声劝止道:“公子慎言。”

  林青鸾心中混乱一片,冷双成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行为举止和平素里娇莺软语的花伎们截然不同,就好比偶然登上风景如画的山峦,低头一看,山涧雪溪潺潺流淌,空灵震响让他深深回味。

  冷双成看着他苍白面容,胡乱擦了擦颜面上的冷汗,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被秋叶依剑揭走了面具。她狠了心温和说道:“公子,走吧,我想去看看唐五的尸首。”

  唐五的尸首有些浮肿,浸水后充斥着湖水的味道。冷双成在银纱轻雾里,看了有许久。林青鸾从她身后看过去,只见她瘦削的双肩纹丝不动,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林公子。”林青鸾听见她突然平淡地唤了一声,“不知为何,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所以恳求公子不要欺骗我。”

  “姑娘的言下之意是……”

  “唐五是不是你杀的?”冷双成问得很直接,身子掩映在雾色里,比白雾更加清凉。林青鸾立于她背后,笑容仿若桃花凋零,在夜风中凄婉哀伤:“姑娘何出此言?”

  “唐五面容平静,死时无任何惊恐,我曾与唐五对掌,其人掌法雄浑厚重,近身者难以抵挡。这两点能说明一个道理,唐五是被熟人近身所杀。而按照时间来推断,只有公子有这个可能。”

  “说得好。”林青鸾仍是那般语气,语风轻轻缓缓:“先前姑娘还夸赞在下义薄云天,侠义心性,没想到只是过了几个时辰,林某就落得无耻杀人的境地!”

  冷双成默然无语,听他一言后深觉愧疚,认为是自身慌乱痛楚影响了判断。她对林青鸾微微鞠躬,语带歉然:“是我脑子里发昏……现在什么都想不了……我先去冷静冷静。”

  说完后,冷双成径直走至湖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湖水之中。林青鸾面容惊愕,看了半晌后才低声叹息一句:“对不起,林青鸾平素不是狡诈之人,但是面对你,我说不了实话。”

  归云湖波纹荡漾无声,淡白雾色笼罩在湖面,似真似幻,神秘幽雅如同人间仙境。

  子樱睁开虚弱的双眼,默默地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俊颜。天上的星星遮着雾气看不分明,眼中的星星冷漠生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夫人还有什么心愿?”秋叶依剑冷淡地问。

  子樱听他唤声“夫人”,心底苦涩,叹息着说:“公子能如此待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一生作恶多端,未曾做过一件好事,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打算在临终前告诉你几件事,其中也有一些话,是从口风严实的冷姑娘那里套出来的……”

  秋叶依剑一直耐心地等她将话说完,最后把她平身放置湖中画舫内,唤了声:“夜。”

  不知从哪里,自夜色中走出一个黑衣人,全身上下拢在黑色斗篷里,面目淡雾缭绕,五官看不清晰。他躬身一礼,恭敬说道:“世子有何吩咐?”

  “连夜赶回扬州,我要你们星火加急传回一个答复。”秋叶依剑并不回头,冷漠地立于画舫水畔:“我要吴算子的两句话:第一,他是否对冷双成说过不准见我;第二,林青鸾的身世。”

  影子暗卫鞠躬离去,秋叶依剑双袖微张,使出了凌波微步的身法,如一抹雪白鸿毛轻飘飘掠过湖面。待他心急火燎地赶至转角树下,只发现凉风习习,雾色淡淡,已没了冷双成的身影。

  秋叶依剑遽然转身,跃至一棵树上,稳如青山站立,顺风疾呼:“冷双成……冷双成……”语声冷冽响亮,平整如镜的湖面一句一句地回荡,空旷无声的归云湖令秋叶依剑心下愈加恐慌,他运气左右闪跃一番,最后通的一声落于湖畔。

  自灯火辉煌处早已赶出几条身影,他们是被秋叶依剑撕心裂肺的喊声给引来的。最先走出的是一位青裙曳地的女子,面容上带着惊慌神色,磕磕绊绊地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来人正是水云客坊的老板,林青鸾的姐姐林青雅,她看到湖畔侧身而对的白衣秋叶,面上吃了一惊。

  薄雾里的秋叶依剑长身而立,身子仿若重击,四散着触动。菩提树下,清凉而且寂静,一层氤氲的白纱笼罩着整个水面,可他的气焰穿透轻雾,穿透夜色,比九月骄阳还要炽烈狂热。

  “冷双成,你这个骗子!”他双眸盛光,俊容战栗,突然大声嘶吼,“你还要怎样折磨我,你还要怎样撕裂我才安心!”

  林青雅骇然,用绢巾掩住了嘴唇。这个人不是公子秋叶,这是她的眼前印象,因为公子秋叶是那个冷漠坐于正厅中,冷漠看着世间一切的人,如今此人发丝微乱,容颜狰狞,哪里还有一丝公子气质可言?

  林青雅还待出声呼唤,却见身侧的赵应承微微摇头,心下凛然,福了福携众离去。

  秋叶依剑脸色苍白,黑发雪颜在夜色中极为显眼。如此反复呼唤几声后,唰的一下,他突又拉开身前衣襟,在夜风中露出了光滑白皙的领口:“你出来给我说句话,一句话!你不是要折磨死我吗?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我今天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给我出来,出来……”

  语声直至最后,嘶哑痛苦,一下一下滚滚散于风中。赵应承听得他暗哑颤抖的嗓音,见他赤红狂乱的双眸,再也不忍驻足,转身沉默地离去。

  夜色中的林青鸾久久忘了呼吸,他只觉眼前疯乱的哪是秋叶依剑,简直就是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困兽,在这凝重沉痛的呼声中,他不禁脱口说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说的是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恍惚着走开。

  两岸松涛声鸣不断,呼声一转,已过了万重山。秋叶依剑静止半刻,最后缓缓落下右膝,颓废半跪于归云湖前:“我知道……你恼我伤了你的左臂,可是你不曾想到,我比你还要痛苦……既然你不愿意见我,我就偿还我的过错……”

  语声过后,秋叶依剑左膝落下,猛然扬起右手,狠狠朝左掌上劈落!

  “公子!”淡淡雾霭中,走出了冷双成身影。她紧盯住秋叶依剑的手掌,出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秋叶依剑摇晃着身躯,闭上了眼睛,面临湖水叩地一拜。就在他深深拜伏时,苍穹中的云朵凝集,遮住了淡淡月光,天公仿似敛目,于心不忍地躲避了这一伏惟叩首。

  冷双成扑入湖水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刺杀唐五的武器,日月金轮。

  冰凉刺骨的湖水涌入了她的口鼻,那种入骨的冷漠蜿蜒而下直到心底,逼出了冷双成压抑许久的泪意。她在湖底混乱地哭了很久,摸索了很久,最终浮出水面,黯然神伤地爬上了湖中岛屿。

  子樱的死让她再一次痛苦难抑,她没想到,在这个深沉的夜里,还有另一个痛苦的人——风中传来一句一句熟悉的呼唤,她猛然惊醒,想起了秋叶依剑。

  这个人狠毒无情,却能容她所有;这个人霸道直接,逼得她节节后退;这个人疯狂成性,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举手无措,直至最后,不知从何时起,她忌惮他的疯狂,那种深深焚烧世人的热焰。

  冷双成曾回头细细思量,如果说,她和秋叶依剑一直在拉锯争战,那么这晚他的炽烈嘶声、狂乱举止已完全令她胆战心惊、深深臣服,就如同离开扬州时,程香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秋叶依剑那人就是一头豹子,你就是那个套豹子的牢笼,虽说是约束了豹子的威猛,但是能控制住他的暴戾。”

  雾色转淡,冷双成静寂地走向秋叶依剑,走至他的面前,无奈喝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秋叶依剑叩拜后缓缓起身,直视湖面,道:“老天果真长眼,我早就该谢谢他了。”

  冷双成听后心下黯然,秋叶依剑上不跪天下不跪地的习性她又是不知道,还能让她说些什么呢?她看了看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伸出手替他整好了领口:“公子,日后莫再这样了……像个发狂的疯子……”

  “你知道就好,只有你才能让我发疯。”秋叶依剑拉下她的双手,环绕在自身的腰间,又紧紧搂住了她的背脊:“没有你,我当真活不了。”

  冷双成喟叹无声,立于他颤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中夜的雾气,在苍绿的菩提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却比细纱还要发白,还要透明,蒙蒙一片,把菩提的轮廓勾成了堇色。两人静默了许久,秋叶依剑突又开了口:“冷双成,唤我名字。”

  “秋叶。”

  仿似月过中宵之久,冷双成迟疑地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4.沉睡

  明月沉沉藏湖雾,遥望一片烟袅袅。湖中心的小岛上有个名叫落星石的地方,纵横各数丈,状如星斗,归云湖水有涨有落,而此石不没于水,相传此石为坠落的天星,星子石名,由此而来。

  冷双成沉默坐于星子石上,抬首仰望苍穹。星月淡翳,湖波潋滟,缥缈的雾气浮起在星子林间,落出水光粼粼的湖面。她记起了父亲讲过的一个传说。落星是天庭的命数,传闻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夭亡一个生命,星子掉下一颗。

  秋叶依剑立于她身前,出神地凝视这张寂寞黯然的脸。即使远在儒州誓死对抗时,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哀伤,可是那双眸子仍在微微闪光。仿似所有美景都化为一斛星光落入了她的眼眸,秋叶依剑不容细想,俯下身吻向了她的薄唇。

  冷双成微一惊讶,下意识朝右闪躲。秋叶依剑容颜一变,幽冷黑瞳加深,俊秀双唇狠狠朝那方扎去。冷双成颜面大窘,急又避向左方,一阵清冷掠过她的面颊,那双矢志不渝的唇跟向了这边。

  没避开,是因为避不开。

  “公子!”冷双成有些惊慌,在间隙里喘息:“公子,你……”话音刚启,她的双唇又被潮水般吞没,咦咦唔唔地句不成声。一股丝绸质地的晶凉湿润了她的唇片嘴角,秋叶依剑捧着她的脸,拼死抵唇地深深纠缠。

  “唤错名字,该罚……”他含糊其声,仿似与她有仇,不断地索取,不断地用力。狂乱灼热的气息扑面而去,温润炽热的唇紧紧压向了她,辗转厮磨寻找着出口。

  冷双成完全被这股清冽如泉的战栗所惊扰,极力抵御,暗中挣扎,才发觉秋叶的胸怀似广袤东海不可撼动分毫,正值恼怒羞赧间,一只修韧微凉的手掌又抚上了她的胸膛。

  那只手指仿似带有热流,熟门熟路地自顾滑入内衫。冷双成身躯触电般轻颤,她着急大叫:“秋叶!秋叶!”

  一连唤了两声,如此惶恐决绝。

  秋叶依剑邪魅地一笑,嘴角噙着深深的满足,右手不知停在哪里,轻轻一抚,缓缓退出了衣衫。冷双成狠狠盯了他一眼,一旦挣脱,右手迅若流星扬起。

  风声过后,秋叶依剑身形不动,依然不躲不避地弯腰定于她的面目之上,灼热闪亮的瞳仁撞向了她的灵魂深处。他俊美苍白容颜上带些浅浅痕迹,微微一笑说道:“傻瓜,亲近你是我自然反应。再者,你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会令我感觉你隔得很远。”

  冷双成心下愀然,对他这无赖加善意的举止说不出话来,只好身子朝旁挪了挪,面向了水光。秋叶依剑大大方方地坐下,伸出右手扳回她的脸颊,又狠狠地吻噬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将她的发尾聚于掌间,拉扯流苏一样绷了绷,“你现在心底难过,不过这次还好,没有迁怒于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是担心你像吃了弹子,噼噼啪啪地冲我发作一气。”

  冷双成看向粼粼水波不言不语。秋叶依剑转视她侧影一眼,手中使力拉着她的头发:“不准再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背负的太多了,歇歇吧。”冷双成不知是吃痛还是恼怒,看也不看,左臂带风拐向了他的胸口。秋叶依剑阴邪一笑,单掌抓住了她的手臂,右手趁势挽上了她的前身。

  冷双成怒道:“无耻,放手!”秋叶依剑一手紧紧搂住她,左掌巧妙褪去她肩头的衣衫。冷双成大骇,叫骂:“秋叶,你堂堂一贵族公子,居然要使这下三滥手段!”“公子也是男人。”秋叶依剑恬不知耻地趁机吻向了她白皙脖颈,含糊着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冷双成左右挣扎,惊怒道:“看伤势有必要这样么!你走远点,我挽起衣袖给你看个仔细!”

  “也是。”秋叶依剑语声里带着一股了悟,左手停止了动作,嘴唇还恋恋不舍地留恋在她裸肩上,“我真是糊涂,怎么没想到。”冷双成气极,全身运力,呲的一声像个张了刺的刺猬,寒气冲天。秋叶依剑唇间触冷,偷偷一笑,放开了她的身子,道:“快让我看看,我一直在担心你这个伤口。”

  语气极为一本正经。

  冷双成一跃而起,立于一丈开外,阴晴不定地盯视着他的眼眸:“有避水衣遮挡,没什么大碍。多谢公……子挂心。”秋叶依剑端坐于石,眼光如刃,直视她的胸口,说道:“想必是留给我日后好生查看。”话音一落,冷双成二话不说,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

  上面有道浅色如线的伤痕,浸染着湿雾,有些显眼。秋叶依剑眸光变浅,抿了抿唇,伸出了左手:“来。”冷双成细心看了看他的眼眸,踌躇着说道:“已经无碍了,没什么……”秋叶依剑仍是执着伸了手掌,定睛于她面容上。

  “说起来,我还有要事禀告,刚被一搅和险些忘了。”冷双成伫立原地,镇定开口。

  “来!”秋叶依剑冷漠吐出这字,语气加重,光滑如丝的俊容上带了些阴鸷。冷双成恨恨地呼出一口气,认命地走了过去。秋叶依剑执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面色愈发地冷冽阴沉,一双眸子,由原来的清亮、乌黑而泛着星光变得像雾霭山峦一样黯淡,衬着瞳仁的雪白,像两颗灰褐的琉璃珠子。打量了半晌,他细心地褪下她的袖卷,沉声道:“坐下说。”

  冷双成依言坐下,察觉身畔之人周身流转着一种冷漠抑制的气息,像冰雪中的树挂,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松涛阵阵,衣香飘渺,烟笼寒水月笼沙,冷双成听着耳畔风声,怔怔地出了神。“公子有句话一点未说错‘背负太多,责任越大’,以前从你手上很难讨得到便宜,可是眼下你不阻拦我,我还是完成不了我的承诺。”

  冷双成忆起了往日的艰辛,想是在如此静寂美妙的晚上,由于自幼养成的习性,终于在美景中渐渐打开了心防。

  秋叶依剑听得懂她的话。他想起了青山寺里的枯木所说,明白她心里缠了个死结,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会借机沉睡,坠入最里的身子内。他仔细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刀刻一般的深邃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冷双成见秋叶依剑难得这么安静,心下有些感叹。她想了想,只觉缠绕心间的难受无法说出口,只得另辟蹊径,提起先前打算禀告的一切事情。

  “胡商彩船上的那两名通译有些问题,公子细查后可以得知一切缘由。据闻日月金轮将于东海登陆,托商船运往荆湘,我曾下水摸过船底,察觉到了武器的端倪。”

  星子林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秋叶依剑直视前方,静默了会回道:“我知道了,你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

  “还有林公子。”冷双成苦涩地说道,“这个人像一团谜,估计和唐五之死、金轮武器都脱不了干系。”

  “冷双成。”秋叶依剑极快地接了口,冷冷说道,“记住,除了我,心里不要考虑其他男人的任何事情。”冷双成无声苦笑一下,道:“这两月内整日提心吊胆,着实有些累了,所有事情公子多担待吧,我先告退。”

  “你去哪里?”

  “我要去休息了。”

  “在这片烟花之地休憩?”秋叶依剑抬高了声音,“那些女人叫得那么大声,难道你听不见?”

  冷双成木讷地笑笑,说道:“还吵我也睡得着。”

  秋叶依剑转念想起四海那间屋子,虽是二三层,冷双成投宿时里面叫骂震天,那道薄薄的门板的确遮不住什么声音。他面容上冷淡,心里却是如浪滚过,千帆竞发,感觉快要冲堤,不由得说道:“青山寺悟道,四海里滥赌,你以前的生活我终于了解了。”

  冷双成心下猛地一惊,转眼看着他。

  “我走过你所有停驻的地方。”秋叶依剑缓缓开口,不待冷双成反应又接道,“睡吧,醒来后一切会不一样。” 手指却悄悄朝下趋落,遽然拂向了她的穴位。冷双成的身躯渐渐松软下来,倒向了秋叶依剑右肩。他稳稳地接住她的身子,双手环抱,面色如水地静坐于星子石上。

  秋叶依剑的衣袖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如同往日一般,令冷双成安神而眠,放松四肢睡去。他交叠双掌环拥她的腰身,一面默默地盘算着心事,一面偶尔扬起手掌,在她面庞上细细摩挲。

  夜幕深沉,桨声灯影,凉风习习,一片梦幻璀璨。夜景出奇地静,雾色弥漫水上,听得见轻缓的波纹温柔地拍打湖岸,吞吐之间尽显动静。临去之际,秋叶依剑左手微动,掏出一方紫色的锦囊,平摊于手心。

  这是他自重伤清醒后,所发现的唯一贴身珍藏之物,后来才猜到是冷双成托银光转交的锦囊。锦囊紫色缎面,隐隐透着一股兰花幽香,喻示着主人的姓名:兰静如。

  秋叶依剑低首看了看怀中,笑了笑。

  这世上的事情居然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冷双成一心促念的如夫人,实际上就是水云客坊的当家花旦,尽管她现在还不知晓。再比如秋叶依剑正因冷双成转交的怨念,才在赵应承游说他出府散心时,心有所动地来到这里。

  所以他说老天有眼,继送冷双成至无方之后,又成全了他的心意。

  秋叶依剑将锦囊平置于石面,紧了紧怀抱中的人,搂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去。经过那棵菩提树时,风入叶脉,树影婆娑,袅袅带些前尘往事的回忆。他记起了冷双成对枯木说的一句话,但他坚定地搂着她,不会让她如此洒脱来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冷双成在梦境里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定于萧乔面上,萧乔的脸有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她,让她在火光冲天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面容上紧紧皱着眉头。渐渐地,有清凉微温的触感如羽毛轻缓,安抚了她的焦躁。

  秋叶依剑立起腰身,听到下人通传后离开了房帷。外间赵应承正负手而立,眉头深锁,见秋叶依剑出来,迎了上去:“我已吩咐雅老板拖住了胡使,那两名胡商自下船后就不见踪影……”

  两人朝门外走去,一路都未开口。

  薄薄晨曦中,五彩帆船魁梧得如巨人悚然。秋叶依剑当先一步,在两旁卫队的鞠礼下,冷漠上了甲板。甲板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黑乌乌的莲花锤,他略略扫过一眼,得知有一百左右。静寂之间,赵应承首先开口:“数目只有一百,这是为何?”

  “有些不对劲。”秋叶依剑突然道,“火药怕水,为何如此随便地弃之船底?那两个胡商行为也太蹊跷了,恐怕这些还值得推敲。”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呢?”

  秋叶依剑低视片刻,冷冷回道:“武器想通过宋境抵达荆湘,千里迢迢谈何容易?如果我是卖家,我一定会找各种不同的途径,分批转移这批武器。”

  赵应承似是有所触动,问道:“公子是说我们发现的商船可能是冰山一角?”

  “是。”

  两人想起武器的霸道威猛,各自沉吟不语。赵应承看了看武器,最后还是先开口:“此物如此霸道,东瀛倾其国力也难提供万数之多的火药,不知这其中是否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秋叶依剑静默半晌,突然问道:“世子可认得巧手吴有?”

  “听说过。此人聪慧手巧,过目不忘,能制造一切你想象得到的东西。”顿了顿,见秋叶依剑却无下文,赵应承只得继续发问:“不过传闻此人目前不见踪影,难道此事和吴三手有什么联系?”

  “此人是关键。”秋叶依剑背着手,语声冷淡:“既然能造出东西,想必也能破解其中的秘密。”

  赵应承听他一说,心下了然。他拱拱手道:“事态紧急,公子与我分头行动如何?”

  “这个自然。”

  “赵应承去分发英雄帖,号召各路英雄协助朝廷参加聚会,先做调度准备。请公子负责吴三手一事,事成之后,我们再商议地点会合。至于胡使,我会派人将他送回番邦。”

  秋叶依剑并未言语,默认了他的提议。他转视天际,一缕淡红的云霞似要冲出云层,忖度了时辰转身离去。一路披着晨曦薄雾回到下榻锦阁后,秋叶依剑径直走向了床帷。

  冷双成面色平静,平卧于床间静静沉睡,和他离去之时姿势面容一模一样。秋叶依剑想起以前她的睡貌,心下一动,伸出手掰转她的脸,又将她的手掌放置于腰身,静观其变。

  果然,过得不久,冷双成在睡梦中似是察觉有些不对,头颅微微擦动两下,摆正了脸,手又无意识地滑下,放在身侧。

  “睡着了也这么中规中矩。”秋叶依剑嗤笑一声,跃上床帏,挤着她的身子并肩躺下,骚扰了一阵也安然睡去。

  5.对弈

  清新迷蒙的五月走过,细看初夏,醉意如潮。仿似一场春雨的谢礼,千树万树竞先蓬勃了绿色,一夜之间放遍了大江两岸。人间美景不断,冷双成的意识仍自留在山重水复里,纠缠挣扎了五天。

  秋叶依剑的安神香没有这么持久的功效,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沉睡之时,每日有双温凉的唇替她喂送护体玉露,每晚有个沉重的肩膀故意压在右臂上,她都知晓,但她不愿睁开眼睛。梦境里似乎走了很久,磕磕绊绊举步维艰,最终还是一阵啾啁鸟语唤醒了她的心神。

  孟夏清晨,大地显得说不出的和平宁静。冷双成一跃而起,风吹动了她的衣襟,这才察觉身上已换了装扮。淡紫云袖罗衫饰以宫锦团纹滚边,着装利落大方,将她隽秀如杨的身姿衬得挺拔飘逸。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联想到秋叶策划的萱草之事、近日行为,心下大吃一惊。

  衣饰并非捆绑了她的行动举止,而是按照往日所学礼仪,这是一套典雅的宫廷嫔妃样式。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话说得委实不错。冷双成对着轩外熹微晨光、玉润青竹首先淀了淀心神。既是清醒,自然得面对现实——前番失信教训未去,今又有一个大难题横在她面前:秋叶依剑。

  早在几日前的星子夜谈,她一如既往地回避敏感话题,原本是想拖得一时算一时,日后随机应变。然而秋叶依剑看穿了她摇摆不定的心理,趁她昏睡之机,居然明火执仗地杀过来了。想到此处,冷双成一面深刻审视自己的内心,一面哭笑不得地动手清洗。

  片刻之后,她自嘲地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走出了房阁。院落里极为安静,也不知此处是哪里,众花婀娜,亭亭玉立,只有她在仆从的恭迎下,一面躲避一面如风前行。

  “过来!”秋叶依剑见冷双成大方地走来走去,忍不住喝了一声。

  冷双成循声望去,秋叶依剑静寂落座紫檀木桌后,面容完美不变,身前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她马上走了进去。

  “公子。”冷双成温顺地唤道,眼睛看着食物。秋叶依剑打量了下她的周身,推了推近身左侧的锦墩,示意她坐下。冷双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等着他吩咐开席。

  青丝白银、如意糕点、笋子扒翅众多清淡佳肴应有尽有,全是扬州风味。秋叶依剑探寻一眼她的眸光,淡淡开口说道:“晚上睡得可好?”

  “好。”冷双成发觉右手疲力地颤抖,拿不稳玉箸,心里暗咒一声,换至了左手。

  “你先用,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冷双成将玉箸略一对整,毫不犹豫地持向面前芙蓉汤圆。秋叶依剑静默看了半晌,突然道:“慢点。”

  冷双成仿似闻所未闻,风卷残云吃得极快,咽下最后一口清粥后,擦擦嘴问道:“什么事?”秋叶依剑的目光扫视一下剩菜残羹,留心记了记她多伸盅匙的菜名。想起方才她大朵快颐的样子,他不由得脱口说道:“牛嚼牡丹。”

  冷双成神色平静,起身离席。秋叶依剑见她沉静自若,推敲她定是恢复往日习气,也不多言,抓住她的手腕就朝外拖去。

  冷双成略一挣扎,秋叶依剑手上使力,两指一掐一滑,最后捏住了她的手掌,拽入袖中,一路上背着手朝前走,将她拖得像个东倒西歪的风筝。冷双成心里惊怒,唤了几声“公子”“公子”无果,只得一伸腿踢向了他的脚踝。

  “公子有话要好好说。”冷双成沉着脸,语含警告。

  “恶人先告状。”秋叶依剑冷淡地讥笑一声,又一路拉扯地将她带到小院里翠竹旁。

  四四方方的小院清雅幽静,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四处遍布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青竹,两人穿行而过站定,他放开她的手,直奔主题问道:“武器的事有些棘手,吴有在哪里?”

  “实不相瞒,不知道。”

  两月之前,吴有助宇文小白盗出了武器,冷双成先行一步离开扬州,的确不知吴有随后去了哪里。听闻冷双成的解释,秋叶依剑又问道:“能找到他么?”

  “我可以想想法子找他,发生了什么事?”

  秋叶依剑不想拖她卷入是非,又因消息来源值得推敲,有些冷淡地伫立不语。冷双成执意刨根问底再三催促,他才挑紧要之处简单地说了说。

  “公子有对策么?”冷双成初听外界动静,心下有些震惊。

  “有。”秋叶依剑冷淡回道。

  冷双成打量他脸色一眼,抑制不住问道:“什么计策?”

  秋叶依剑垂手走了过去,冷双成顺势一看,才发觉在竹溪之畔有方石几,灰暗古朴,草色深掩,俨似一位醉卧林间的隐士。几案上摆着黑白鲜明的棋子,在微凉晨光中,带着晓露圆润的晶莹。

  秋叶依剑翩然落座,一旦坐定,身子矜持冷漠,如同明净山水里应和的世外高人,该怎么风雅就怎么风雅。冷双成看到棋局不动神色地眼前一亮,慢慢踱了过去:“公子好有闲心。”

  “我知道你喜爱这个东西。”秋叶依剑抬起眼眸望向她,毫不口软地嗤笑道:“棋艺不精偏偏心生挂记,大义凛然地离开叶府时,还卷走几本我的棋谱。”

  冷双成神色如常,不以为然地坐下:“公子想考校我的棋术么?有言在先,怕是会令你大失所望。”

  “你什么事情蛮得过我?”秋叶依剑语气不改,冷冷说道,“平日没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只是不到时机罢了。”

  冷双成心有所动,暗自惊心,面容沉静地拈起白子预备落下。秋叶依剑止住了她的手腕,直视她双眸说道:“这棋既可让你散心,亦可令你明白眼下局势,所以我才耗费这个精力陪你消遣。”冷双成熟知他做事心性,动了动手腕平淡回道:“公子哪会这么好心……”语声未落,秋叶依剑破颜一笑,满院美景都为之失色,面容如雪后山峦映了白云的绚丽:“还是你深得我心……既然要下,需博得些彩头。”

  冷双成垂下眼眸,心下雪亮,知道他迟早要直刀直枪地提出来,当下不再含糊,沉稳应对:“公子请讲。”秋叶依剑放开她的手腕,忍不住又偷摸了下她的脸庞,说道:“输了就得早点嫁给我。”

  冷双成忍着没有发作,沉寂面容盯视棋盘:“听公子之意,仿似冷双成迟早得落入你手中。”秋叶依剑显然对她的措词不满意,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话……我早将你的名字并入我的婚书,上奏给了朝廷,就等圣上朱笔一批择日成亲。”

  这个消息远比任何天雷炸得冷双成目瞪口呆,她茫然无绪地目视前方,手中白子叮当一声落地。秋叶依剑正襟而坐,风姿如仙俊雅不减,口唇抿着的笑痕一直延伸湛黑双眸,见她恍惚无神,又下了一帖猛药:“我知你爱盘算小心计,此事我是十拿九稳,届时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将放榜天下昭示武林。为了促成这桩婚事,我会请一些特殊之人前来观礼,当然少不了你的亲朋好友……”

  冷双成回过神,冷冷说道:“公子为何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

  秋叶依剑唇间带笑,敛容后一本正经地回道:“还不是你逼我如此。”

  “我何时逼迫过公子?”

  “那晚在叶府梅林,你说容你多缓缓,我等你这么久,想必你已经缓和够了。”秋叶依剑面目如冰晶雕塑一般完整,笃定地说道,“正是由于你迟疑不定,我才借吴算之手催催你,难道你还想翻脸不认账?”

  晨风和煦,明媚的阳光拂照于小院,万物生机盎然,竹含朝晖水含情。

  冷双成一直安静如水沉坐,让秋叶依剑看不出她心里的念头。

  光线似网细密如织,一层黄白晨晕静静编织两人周身,幻化虚空白羽,轻吻各自淡漠的脸颊。远远望去,秋叶依剑精致如塑的容颜上泛着苍白旖旎之光,冷双成平整如初的侧身上勾勒出淡墨山水之色。

  她低视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良久。

  人生如棋,世事变幻莫定,如果能洒脱无忧地寄情山水,该有多好啊!如同小白的笑不需要任何心机,如同南景的心爽朗明澈如澄江之练,可她偏偏碰上了秋叶依剑,步步紧逼,宁愿抛去性命也要与她抵死纠缠。先前她作为一枚弃子,跳出纵横捭阖的棋局,仍是挣不脱死不了。如今被他当作一块砚玉,执于掌心细细摩挲,还是动不了走不掉。

  冷双成心海生潮,抬眸望去,审视一眼面前的白衣秋叶。

  秋叶依剑淡唇紧抿,苍白脸上呈现一抹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