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西升日月 (5)
作者:四木      更新:2023-07-31 04:51      字数:20960
  丹遍披霞彩。他起身跺至窗畔,突然冷漠说道:“冷双成连十日都不能等,险些乱了我的计划。”

  银光听到此时想不吃惊也难,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安颉被掳后,冷双成一直想还他人情,又因贡品流出市面、白石狼群出现,她猜测山里发生变故,所以忍不住要去探探究竟。”秋叶依剑回转身躯,语声变为凝重:“可她不曾想到,我心里也会担忧,依她骨子里的血性,如果遇到狼群,会不会……”说到后面,截口不语,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银光不理解公子的隐虑,又无法得知什么,只得问了问:“发生何种变故?请公子明示。”

  “派出安颉同一天,我唤哨羽细查白石及周边村落,一切等消息传回才能定论。”

  银光想起了公子先前所说,又禁不住问道:“那和公子提及的计划有何关联呢?”

  秋叶依剑回道:“十日之内,必有海潮。密宗倾巢而出袭击无方,一定要等到海潮打开云层断口。”

  银光身子一震,大惊:“公子既然如此肯定,为何按兵不动?”

  “暗桩已经送出去了。”

  “谁?”

  “安颉。”

  银光大叫:“安师傅?”

  秋叶依剑冷冷睥睨他一眼,说道:“安颉饮酒必误事,醉后必多言,我仔细叮嘱他,让他自己也相信是被我派出办事,那么密宗抓住他后,不管问出什么他们都会相信,我的计划才能成功。”

  银光一直震惊不已,为公子深藏的心思,也为安颉逃脱不了的命运。在枝繁叶茂的无方海岛上,安颉亲自开垦一方花圃,每天笑眯眯地对花饮酒晒太阳。公子一直告诫他不要贪杯,否则言多必失,银光还记得安颉有次壮胆回答:我改不了我这德性,公子就让我醉死吧。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公子如何笃定密宗一定会抓安师傅呢?”

  秋叶依剑笃定说道:“不抓的话,我制造点契机送也送到她面前。”

  银光呆立,道:“安师傅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秘密?”

  秋叶依剑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所有瞒住冷双成的事情:

  “十年前,安颉在我成人礼上与我赌酒,醉酒后依言找来他的弟弟柴进才,此人隐市前是个土木水利高手,他执拗不过安颉的请求,替我在辟邪山庄底部安置机关,此次密宗掳去兄弟两人,显然会得知辟邪所有布局。”

  “东阁在世时,探测到海岛逐年有下沉迹象,经我同意在不能改动的机关下拴了四条锁链,用以稳住地基,这些锁链就是关键。机关布局柴进才和我都清楚,而锁链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首战就会利用它。荒玉梳雪既然对我好奇,肯定会首攻辟邪,只要斩断锁链,根基崩塌山庄倾覆,谁都不能逃出来。”

  银光冷汗涔涔,道:“公子告诉我这些,难道……”

  “没错。”秋叶依剑负手而立,盯着银光双眸冷冷道:“出战无方的正是冷双成,她作为我的夫人,不让她树立功勋难以在世人前立足,她去了辟邪后,吴算会受命去斩断锁链,而你必须将她制服安全送出,听明白了?”

  银光听明白了,内心极为震撼,慢慢问道:“首战之后呢?”

  秋叶依剑慢慢走近桌案,伸出两指推开卷轴,露出全景图形,说道:“从无方渡海而来,有两处阻击地点,一处是青龙镇,一处是七星山庄,这是孤独凯旋的地盘,想必他自有主意。”

  银光想到孤独凯旋双重身份,显然不能顾全两处的调度,尝试着开口说了句:“孤独镇主身兼二处指挥,恐怕……”

  秋叶依剑冷笑:“应该他担当的责任,委实不能推卸。”

  银光马上住口,涉及到公子的隐怒,没人敢造次。秋叶依剑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既为郡马,一定要出手。更何况打不赢还有我。”银光心下稍安,公子说得肯定,显然不会戏言正事。“公子是打算动用卫队吗?”

  “不用,朝廷的军队有更重要的任务。”

  秋叶依剑说出这话时气度沉稳冷漠,仿似沙场点兵的统帅。银光心中一动,正待追问,秋叶依剑却回过眼眸说道:“你不必多虑,要不就会乱了方寸。去将鹰隼取来,我写封密函。”他远视一眼流云天色,又吩咐道:“按照常理公主此时应在熟睡,转告赵世子看护好灵慧。我要出去一趟。”

  清晨微风熏面,带来远处高楼渺渺花香,如果在一间净轩内清品一盏香茗,该是多么附庸风雅的事情。

  喻雪作为四公子之一,举止行为中不可避免地带有世家公子的高雅。此刻在青州一间普通客栈内,喻雪开了轩窗,挑了个极佳的位置,坐着慢慢喝茶。

  风迎四壁,掠起他雪白衣襟,吹拂不起孤鸿般的身影。

  “喻雪。”门外传来一个更加冷漠的声音。

  喻雪眼睛如松针聚起,他抿下最后一口茶,缓缓放下杯盏,扣住了边缘。只有一个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只有一个人的语声如同千年冰雪,不带任何感情。

  雪白的八格轩门迎风而开,秋叶依剑白衣胜雪冷冷站于门外。

  “有何见教,公子?”喻雪紧了紧手掌,冷漠说道。

  秋叶依剑扫视一眼相连两间轩室,冷漠不语。

  “无人能请动公子屈尊他处,既然一早登门,想必有所赐教。”

  “说得好。”秋叶依剑直视同样冰冷的面容,如同在看他的影子。语声未落,突然衣袖带风,身子快如鬼魅地欺了进去。

  喻雪早有准备,他运力一弹,手中杯盏流星般划过空中,嗡嗡直震飞向门外。秋叶依剑魅影森森,身子斜掠避开,双掌藏于袖中,鼓起一阵强风。雪公子剑术精绝,掌法却没有秋叶依剑霸道凌厉,只见他的衣襟翻滚似浪,每次盈盈饱满后,又被秋叶依剑的掌风呲呲两下划破,顿时萎靡垂下,仿佛是昙花开败后的残蕊。

  秋叶依剑抓劈五式,五指曲张如鹰,身姿宛如落叶轻灵,在第六招时,他变掌为刃切向了喻雪颈侧,这一记手刀挟着风云去势凛冽,倘若喻雪稍沾一丝锋芒,血管必爆。喻雪显然明白这个道理,脚步后错躲避,熟料秋叶依剑左掌锁扣乃是虚招,右手骈指刺出,封住了他胸前大穴。

  “好个单掌诱敌……”喻雪冷冷一笑,道,“世子居然改擒拿手为流刃,心思诡变,令喻雪防不胜防。”

  室内桌椅早在两人互缚中化为烟尘,秋叶依剑寻得干净角落站定,突然一挥宽袖,风帆般扬起复又落下。呼的一声,满地碎屑凝成漩涡扑向喻雪,漫天星辰砸下,雪公子衣衫上顿显点点梅花红斑。

  “放肆!”秋叶依剑双眸寒芒滚过,冷冰冰说道,“数次忍让你,因你是习剑之人,谁允许你言辞愈来无礼?”

  喻雪看着那双阴鸷无情的眼睛,冷冷地闭上了唇。秋叶依剑转眼看了看里室,又冷漠说道:“看来你也聪明,知道再说一个字我就会杀了林青羽。”

  喻雪眼角掠到一层光影,窗外高楼下,银白羽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这才察觉秋叶依剑唤人包围了整条街道,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秋叶依剑不忌讳消息传出去,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抓修养在床的林青羽。

  21.伏击

  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青山绿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轮廓披辉俨然似雪肌玉肤的宫装美女。林青鸾吃力地撑起竹篙,拙劣地控制竹筏的水向,那筏子好像和他有仇,歪歪斜斜地在水中打着转,常常是他提气撑上两篙,竹筏还在原地回旋,他捣鼓一刻后哇哇大叫:“哎——冷姑娘,我真的不行啊……”

  冷双成闭着眼睛平卧在竹筏侧,平整不动仿似一块静止的大理石。她的睫毛一丝未颤,风掠过她的周身,只带起了两手边的袖襟微微鼓动。

  “姑娘,你真是沉得住气啊,我划了一炷香,还没出半里地。”林青鸾提起竹篙,调向了失衡的另侧,嘴里一直咕哝不停。

  “你坐在船头,现在可以不用竹篙了。”冷双成听水辨位,突然出口说道。林青鸾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这句话后如释大负,连忙丢了篙子背着包袱盘腿坐下。

  水声淙淙,碧水清幽,竹筏果然过了逆水坡段,开始顺流飘行。清凉的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毛孔都松散惬意,林青鸾静静瞧着水色倒影极久,双瞳牢牢捕捉两岸如画风景。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水光山色真美啊!”林青鸾喃喃自语,抬首仰望苍穹,“如果一生能如此宁静,夫复何求?”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羽絮般堆叠于旷远天际,极有一番山水画卷难描的疏远骨质。冷双成心有所动,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是和我一样……不过你骨子里带的却是一位老前辈的韵味。”

  林青鸾大奇,问道:“此话怎讲?”冷双成并不理会,闭了双眼休憩。林青鸾讨了个无趣,撇撇嘴又去看山水风景,细心凝听冷双成气息时,发觉她呼吸平稳,似是熟睡。

  “睡着了也一动不动,这么拘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水势渐缓,如丝缎滑腻的水面变得粗糙起来,似乎有只手拉住了漂流的竹筏。林青鸾低头看了看,说道:“不对,如此缓慢……”细瞧一眼后,他又失声道:“是水饮!”

  “水饮”二字将出,只见本已熟睡的冷双成遽然长身爆起,顺手虏起的树枪笔直刺入水底!轰的一声,原先完整的竹筏从中一剖为二,数根躯干飞震起来,凛凛带了虎啸之声击向两人。

  林青鸾大惊,轻忽如烟蹿起,脚尖踏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风行似舞地落于半侧竹筏。冷双成一击之下,扎伤一道银白鱼身,枪花一扫,挑起一断粗壮树木,嗵的一声雷鸣撞进水中。

  水下传来闷哼,几道银色水花翻过,仿似锦鲤分水划动即将跃出龙门。

  “上岸!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利!”冷双成当先一喝,拉起林青鸾手腕跃向了树丛。

  数条银白水靠的刺客如烟花升天,倏地蹿出水面,身上溜溜地滴着水,正是密宗调度的另支水饮。

  冷双成顾虑林青鸾白日功力打折,一直拉着他的手飞奔,如伞树冠遮挡了万缕阳光,斑斑驳驳撒在两人衣衫上,跑得片刻,来到一处丛林开阔之地,冷双成旋转身躯,放了林青鸾,面朝来路微微一笑:“就是此处了……占林我为王,万人莫能让。”

  她将长枪反背于身后,黑色衣衫在晨风中飞扬,身子岿然不动,如同隽秀笔直的落木,在霞光微熹下散发夺目光芒。

  就在冷双成好暇以整地等待水饮靠近时,林青鸾回过神,喃喃问道:“他们为何能知道是我?”

  冷双成嗤笑一下,道:“只要沿河查看,看见生人,他们就会追杀。”

  林青鸾闭嘴紧了紧包裹,准备对敌。

  几十名银白水靠的水饮四散追来,那些白色在阴沉密林中极为显眼,林青鸾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听得冷双成又冷漠说道:“一共三十名,别跟我抢,让我杀过瘾。”

  林青鸾诧异看了一眼,冷双成的侧脸如石坚定,轮廓迎了光亮,有一瞬间冷静的残忍,他不禁心中一动,脱口道:“看来你很记仇。”

  冷双成再次一笑,不发一语地翻身跃出,直捣水饮结阵核心。枪挑一线,棍扫一片,她将所有的怒气与内力运劲枪身上,一时乒乒乓乓杀得酣畅淋漓。

  这枝水饮是梳雪亲自带来中原的分支,并不知晓冷双成前番于红袖楼对阵过,了解他们的阵法和套路,久攻未果失了先机。冷双成枪中带棒,时而稳如泰山横扫,招式迅疾繁复多样,如百花盛开,又如黄河奔腾,柔中变刚强风滚滚不停。

  她不忍杀生,只想借机重创密宗,想是两次打退包围后,让水饮看出了端倪,只听一人喉咙咕咕一声怪叫,极像山雀发出的声音,余下众人两手一扒胸襟,露出晶莹莹似雾的前身,弃了招式合身扑上!

  这变故着实怪异,如同三十个死士不顾安危,用的是肉身近搏的打法!

  冷双成眸色一变,双袖鼓起盛张,衣衫沾了韧性,震开了第一波敌人。阵外的林青鸾脸色早已是苍白,他大喊一声“小心!是自爆!”,就待发起身形抢出冷双成。

  千钧一发之际,冷双成将枪棍朝土里一扎,手腕借力一点身子拔高冲起,一式“旱地拔葱”逃出了二三层的冲击。鞋底刚离地面一丈,众水饮刺客齐齐引爆,红白交杂的血花如浪翻滚,在黑魆魆的草丛里映惨了碧色。

  碧绿转成墨黑,红花盛开,朵朵怒绽,血腥而妖艳。

  冷双成跃上树枝,靠着枝干站定,脸色阴晴变换,仅是扫了一眼地上残骸后,她咳嗽一声,稳着嗓子说道:“走吧,再不走就会有第三次袭击,如今我们可是丧家之犬,到处挨打。”

  密宗忍术如此惨烈,以人身作为代价,林青鸾即使有所耳闻,见得满地血迹泼墨溅开,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一边小心避开蜿蜒成河的血水,一边尾随冷双成而去。

  青州城外二十里处,辰时。

  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透出清新一天的朝气。冷双成背着包裹,有些兴致勃勃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极像一尾灵活的泥鳅。林青鸾抓不住她衣角,只得皱着眉头发力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脚步轻快顽劣如孩童,后者神情恹恹苦脸如长眉僧侣。

  林青鸾口干舌燥,寻了个阴凉处站着扇风,正寻思着冷双成令他见识大开时,她已牵了一匹枣红马缓缓行来,面颊侵染风尘,白中滚了两三抹黑色,使她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

  林青鸾看着冷双成水晶丸子似的晶亮双瞳,哑然失笑。冷双成将马缰递给他,亦不好奇,平静地携马前行。林青鸾憋了极久,最终在官道旁好奇说道:“冷姑娘,你不热么?”

  “不热。”冷双成不咸不淡回了句。

  林青鸾啧啧有声:“我瞧你白领紧紧,护得严严实实的,根本透不进一丝风……而且我发现你很少出汗,能告诉我原因吗?”

  冷双成低头看了下内镶避水衣的白领中衣,撇下嘴没有回答。领口处本是秋叶依剑熟门熟路下嘴的地方,她平日护得紧也没他功力纯熟,但这些私密事叫她如何对外人言说?

  林青鸾再三追问,冷双成被问得烦躁,低喝一声:“本人体制阴寒,即使不运力,身体亦是比常人冰冷,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青鸾瞧了她一眼,咧嘴道:“这么凶做什么,从没见你发过脾气……”说着,大胆地伸手揩了下她的脸颊,又感叹说道:“果真如此,真是冷血。”

  林青鸾平素对冷双成极为讲礼,此番下手又猝不及防,冷双成呆楞一下,反应过来一声不吭地出手,袖子一动迅疾如电,掌风结结实实地切在林青鸾手臂上。

  林青鸾痛苦地捂着左臂,皱眉道:“你脸上有脏乱,哎哟,下手这么狠……”冷双成闻言抬袖擦拭面颊,露出森森白齿,冷笑道:“小惩而已。”

  林青鸾微微抽动眉毛,缠着她一路好奇问这问那,简直像一个无知又急欲开眼界的孩子。冷双成默默行走,有一搭无一搭回应一两声,走了只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却觉得这路太长了。

  22.信函

  空中飞鸟振翅声不断,一只黑翅金脚环的鹰隼一直盘旋于河岸,不忍离去。冷双成抬头无意看了一眼,继续前行,过了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这只鹰是谁家的信使了。

  金光闪闪的脚环在阳光下很显眼,黑鹰振翅高飞而不低于四丈,显然是久经训练提防常人捕捉,秋叶依剑曾提及避水衣有种特制的丝线,在光亮下可以让目力锋利的飞禽所见,冷双成联想到此点,尝试着掏出哨子,抿唇吹了一下。

  鹰隼扑楞楞地落在马背上,林青鸾看傻了眼。冷双成心下也惊奇,她取下漆封密函快速浏览一遍,而后谨慎地将它燃尽。

  “谁写的?写了什么?”林青鸾好奇地追问道。冷双成看了看四周,折下一小根树枝烧成炭灰,对他说道:“把你白衣里衬撕点我,我写个回函。”林青鸾依言而行,冷双成趴在马背上端端正正写起了小篆,书写完毕,她抬头看了林青鸾一眼,叹口气道:“希望他讲点良心,要不我白唤了一声。”林青鸾不解,大奇回望。冷双成未多言语,沉顿下又添上两字,处理好一切后,她将鹰隼扔向了高空。

  “要赶路了。”冷双成面朝林青鸾再一叹,道,“听了别紧张……我认得那字体,是公子写来的。”眼见林青鸾面色微变,她又利索说道:“公子言辞隐晦,又无称呼、落款名讳,所幸的是我大致看懂了……他询问我密宗发动的首击是在何时,并且告诉我他抓住了林姑娘,十日内处斩。”

  密函上行文较简要,林青鸾堪堪扫了一眼,知道是秋叶依剑为人谨慎,害怕落于外人之手,信件上势必不会透露过多机密,他听闻林青羽消息,着实吓了一跳:“他当真抓了妹妹,简直就是说一不二的魔头……”

  冷双成点头认同,正色说道:“不要紧,公子其实是限我十日返回,如果要杀林姑娘,他就不会活捉了,显然是为了要挟你我,我回去后一定会救出你妹妹。”

  芳香靡霏,株植短小的榛子树散落路旁,灰蒙蒙地挂着一层道袍。冷双成想起“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心里有些感慨。此处正是她准备作别林青鸾的地方,虽说无落日烘托那番苍凉寂寥的意境,但此刻灰色山道、暗沉灌丛也增添几分萧索之情。

  “这里有一封我准备好的书信,烦劳你送去。”冷双成掏出火漆封印的信函,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出自真心的惜别:“来,我画好图形演示给你看。”

  她折了一根树枝,弯腰在尘土里细心指点起来:一直西去,一定会碰到南景麒,要认出他很容易,因为他有一匹神采飞扬的骏马坐骑,他身旁有位小白公子,这封信可以通过宇文小白转给药王前辈。

  冷双成见小白数次逃脱危难,心里猜测药王定在暗处保护他,就像以前那样隐身不现,不过这个隐约想法有极大的冒险性,所以冷双成才劫出林青鸾,希望他同老天赌次运气,七日之毒只有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解除。

  “林青鸾,你细心听我说。”冷双成面色严肃,殷殷嘱咐,“只要你不习密宗巫术,不轻易展现你的轻功,眼下你的面容、气息已大不相同,没有人能认出你,望你此去超然自在,再也不要回来了。”

  林青鸾眼眸晦涩,苦笑一声并未作答。冷双成摸了摸枣红色马鬃,语声惋惜回环:“走罢,这个江湖不适合你这生性恬淡之人。”

  怜人即怜己,这种怜悯不是对身世的怜惜,而是源于对自由的向往。冷双成没说出心底那层渴望,如今有了秋叶依剑,他不可能放任她走遍千山万水,她亦无法洒脱如云飘来荡去。

  马鸣萧萧,古道峻远,一阵分离的风穿过两人耳畔。林青鸾驻足后绝尘而去,冷双成挥手作别,直到一人一马远至成小小黑点,她才松口气,折身向北。

  鹰隼呼的一声扑了下来,落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上。银光看见公子冷脸掏出一方布条,面带忍耐地看了看。他唤人小心照看鹰隼,尾随公子进了客厅。

  白色布帛,上面精刻着几个小字。

  秋叶依剑扫视一遍,翻过来覆过去又检查了下布条两端,这才在背面找着了“夫君”二字,面色稍缓。

  “还知道服软。”他冷冷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冰峰渐渐融化,面容却是冷漠如初,俊美不变,“看在这声夫君上,我先放林青鸾快活几天。”

  银光察觉到是冷双成回函公子。听他口气,应是读懂了冷双成言外之意,公子暂时应允了。

  风吹得布索窸窸作响,送来一丝淡淡炭香。秋叶依剑转视回函,冷冷说道:“青州西郊二十一里处有所驿亭,左侧流水,右侧种植榛木,冷双成就在彼处回信,遍观字迹凹凸不平,背面不带沙砾磨损痕迹,我推测是在马匹上草就写成,因为林青鸾腿疾未痊,她一定会让他骑马逃走。”

  银光闻不到布帛上极轻极淡的马革气味,只是忍不住插说了一句:“公子高明……可是要银光去封锁西郊?”

  秋叶依剑眸光落及“夫君”二字上,又继续冷漠说道:“冷双成目的是北上,不带林青鸾同行,却送他西去,想必多少为他安排好了后路,十有八九和他毒病有关,所以——”他突然面对银光,后面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银光仍是没有反应过来,语出疑惑问道:“公子意思是?”

  秋叶依剑冷漠看向窗外:“七日之毒还有四日发作,如果他大难不死,日后我再送他一程。”

  语气并未加重,清淡如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窗外红日娇艳,四时花木衬着幽葩,一片艳阳风光。银光浏览美色,秋叶依剑目视滴漏,两人心神不一,均是安静不语。

  赵应承匆忙走入,对秋叶依剑作揖道:“公子,继山岳门派失手后,多路人马又陆续赶来,大会将近日举行,公子还有何交代?”

  秋叶依剑侧身以坐恍然未觉,墨玉瞳仁深海般盯视沙漏,轮廓冷漠深刻堪比塞外的银原雪被,赵应承眼色诧异,连声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回过神来,沉吟一刻,冷漠道:“的确有一件事你要注意。”

  “公子请讲。”

  “东瀛倾其国力,人数上也难以与中原抗衡,所以我断定他们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为了以防万一,世子举行完聚会后,暗中调度你我所有兵力朝北汇集,重点防守燕云十六州。”

  银光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所说的军队不能征用就是这个道理啊!

  赵应承恍如醍醐灌顶,抚掌笑道:“还是公子有远见。”

  “羽林卫与你的嫡亲禁卫记得留下,充作场面。”秋叶依剑又冷冷吩咐道。

  “这个自然。”

  赵应承见秋叶依剑恢复冷漠模样,了悟地拱手离去。

  艳阳正炙,门阁外转过一抹轻纱衣裙人影,端容敛衽一礼:“公子。”

  “进来。”秋叶依剑冷漠唤道。

  银光抬首一看,原来是花碧透。这位姑娘是公子从扬州调配的侍女,传闻来世子府邸前深居百花谷,公子从极远地方找来姐妹二人,单唤她随身服侍冷双成。人不仅长得端庄婉约,明眸皓齿,而且气质沉敛,的确是花仙美人。

  碧透走进后双膝跪下,回禀道:“灵慧公主在外,求见公子。”

  “看来是忍不住了,你退下唤她进来。”

  步摇珊珊,裙裾翩翩,灵慧丰容靓饰端庄行来,樱唇轻启几下,踌躇着没有说话。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昨晚公主如此害怕,可是发生令你担忧之事?”

  灵慧突露喜色,片刻后容颜又如花开败,萎顿黯然。秋叶依剑镇定地等她开口,眉间流转的冷漠,镌刻了全身冰霜雪雾的气息,苍白优雅一如萧萧古木,灵慧仿似受了他的默许,静寂中说出了一个秘密。

  前晚荒玉梳雪掳走灵慧失败时,笑语传音一句,约秋叶依剑日后一见,否则一定会再来“拜访”她,未曾料到秋叶依剑看出了她的紧张,将她带在身旁一直照顾,而她也看到世子剑术过人,思前想后觉得不至于处落下风,这才犹豫着禀告此事。

  灵慧言毕,秋叶依剑未表露任何想法,直接目视银光:“送公主回府,多加人手照看。”银光恭敬延请灵慧,灵慧咬着红唇退下。

  众人退后,厅中死一般的岑寂,光线清朗而薄凉。

  恒河之沙溃塔般滚动,一点一粒地落下漏嘴,秋叶依剑长身而起,垂手目视沙漏。时间仿似流逝得太慢,五彩阳光移步室内,印出斑斓横逸的各层倒影时,不过才给了他杯盏茶的感觉。眸子里幽冷的光由内及外涟漪扩散,原本凝聚成针的瞳仁放开了一树的梨花,开始杂芜缤纷。

  “为什么要逃离我?为什么?”秋叶依剑面容如衣襟雪白,痛苦地喃喃低语,“你走了之后,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身形,寂静清凉的空气中,那道验证流年的沙漏如此显眼,右手凝气扣指一弹,双层漏滴应风跳起,琉璃碎片、细小沙砾散落一地,反射着熠熠光辉。

  “原来这就是度日如年。”秋叶依剑自嘲而笑,双袖盛风走向门外,一改往日的轻缓无疾、波澜不兴。白衣掠过几道长廊,微风乍起,细光跳跃,搅起满湖碎金。他默默注视碧水荷塘,背对身后紧随之人说道:“事情办好了么?”

  青裙纱衣的碧透恭敬回道:“碧透应公子之意,将公子交代的几副中药配齐,和在蓝影蝶的药粉喂下,此刻蝴蝶已经熟悉气味,可以放行了。”

  秋叶依剑听后微微一笑,两眼蓄些满池碧色,开始有了艳阳风光。仙居碧水波纹幽深回环,他只闻了一下,便在药材中辨认出了冷双成洗身药物的配方,既然蝴蝶能按香寻人,他又何乐不为?

  碧透见秋叶依剑冷漠前行,急急提了裙幅追上:“公子可是要外出?”

  秋叶依剑未曾停顿,径直向前,碧透又连唤了几声,他才冷冷束音传声:“告诉银光,行辕若发生变故,唤暗夜传讯给我,我不在时万事请奏世子,我担忧东瀛声东击西追杀夫人,现在出门一趟。”

  23.李铭远

  冷双成告别林青鸾,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程,于第三日傍晚来到白石山脚,靠在路边微微喘气歇息。

  衣衫上卷了风尘,两腿像灌了铅块沉重,冷双成低头看看青衫下摆,默默地舒缓下双腿。自与林青鸾分开后,如同一股绳索剖开了两半,密宗不易发现两人踪迹,她一路安全无虞长驱而入,只是可怜了身子骨,硬生生地连番赶路缩短了一天路途,累得快如山陵坍塌。

  环视四周,山色寂然,暮霭沉沉,一排排低矮围篱的村户稀稀落落随处可见,她静寂地沿着村畔人家的泥墙走过,所经之处均是门户掩蔽,荒无人烟。

  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垂髫小儿,没有阡陌纵横,什么都没有,只闻苍凉的山猫一两声叫唤。冷双成心中大奇,摸进一些门户破败的人家里查看。

  屋内生活器皿、衣衫柴火一应俱全,保持着村民离开时的原样,仿似刮了一阵大风,将所有的男女老少吹走,却留下了院落牲畜的残骸。

  黄土堆积成丘,四散无形,冷双成细心扒开才发觉动物尸骸,猜测家禽是活活饿死的。

  焉知两百载,重回梦之乡。

  白石山的草被令人惊叹,粗壮的草根上是嫩绿抽拔的新芽,随风仆倒,淡色浓郁如同层层厚积薄发的波涛,冷双成伫立丛间,触目远视的均是狂放盎然的绿意。

  古诗云“近乡情更怯”,这里不是她的故居,却是令她魂牵梦萦之处——两百年前幼时为狼孩生长的地方。

  杂树生花,成百成千的苹果树盛织粉红锦衣,行列整齐地直走断壁深处,冷双成缓缓踏着及膝碧草,伸手抚摸一树一木,泪眼婆娑。暖风荡漾,花枝摇曳,微微发出簇簇声响,迎面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令她深深闭上了双眼。

  朦胧眼帘里,似乎又见往昔梦境。一名五岁幼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天真执拗地追逐风声月色奔跑,那个孩子赤着双脚,小小脚丫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迹斑斑的足印,从断壁下的狼窠蜿蜒至山顶苹果树,夜夜如此,倔强如斯。

  “我回来了,你还在吗?”冷双成跪落双膝,匍匐深吻于修韧草叶,她将脸贴在碧绿毯被上,温柔地,缠绵地,似是情人的喃喃自语:“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多少的风轻月朗、湖光山色流云千载,多少的风消月隐、梅林桂雨残留在她记忆深处,万事万物在岁月中顿首臣服,改变了颜面。冷双成泪眼相问,语风抵在舌尖低缓苦涩,漩涡儿转向青空,无语凝噎中,风声赫赫,惟独不见任何人的答复。

  沉迷许久,风啸不断,日暮夕阳映照草叶上,镀过浅浅淡淡的红光,黑白分明动静相长,宛如水落石出的寒湖夜色,冷双成看着一黑一白的参差,想起了秋叶依剑的眼睛,她惊觉起身,沿山查看植被。

  山脊正面朝阳,草色烟光弥漫,生长勃勃如常,山顶朝下的背脊,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冷双成衣同绿色,在林间纵横飞跃,隐蔽了身形。奔跑至落日西沉,两道门户般的断壁直耸眼前,阻挡了一切行进的可能。她抬首看向壁身,依稀记得月夜里是从这里蹿出,一路跑到山顶抓下果子饱腹,环视身畔,棵棵茁壮的苹果树威武胜芳,她心中一动,回身摘取了远近距离不同的野果品尝,直到挨着壁脚生的那枚果子才微微尝出了点苦涩。

  既是干苦,想必果子树根部吸取了不同的土质。

  林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壁立千仞的门户,隐隐透来啸啸狼声,一道又一道阴冷的风滚滚扑出,震荡她的衣衫随风猎猎飞舞,冷双成沉淀心神,缓缓走到山顶,纵身跃上枝桠,对着两三零落夏星怔怔出神。

  整个村庄的村民消失不见,断壁后狼群守护森严,如果不是铁矿引来密宗灭口死守秘密,她的确还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这个推断还需天明后证实。

  凉风习习,风声幽呜,连日奔波的冷双成极快进入了梦乡。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次日清晨,冷双成梳洗完毕,紧好包裹,四散着寻了些翠竹,斩断后设法拖进了山崖。

  白石镇虽说带了白石山的名讳,却是隔着此山有一百里远,冷双成一面想着此镇名称由来,一面又有些哭笑不得。

  莫非是镇不在大,有山则名?

  镇子古朴而不衰落,亭台楼阁、深巷高院,烟笼朱户日照琉璃的风光不输于烟雨江南,处处景致优雅,冷双成的眸光细细打量,极力浏览来时疏忽的景色。

  转角处,阳光下,一道颀长冷漠的身影凛然走来,眉目凝聚如山般沉笃,两眼漆黑如墨。

  冷双成瞧了一眼,心下暗暗喝彩:好一个俊挺儿郎!

  来人衣饰古朴优雅,一如身后静寂城镇。黑色的立领衬托出白皙英俊的脸庞,如参天古木醒目深邃,他的装扮不同于当朝宋人,腰悬玄黑宽带,雪白长衫下摆覆盖青黑蔽膝,长逸及靴,轻轻飘拂,如同从山水深处走出的古代剑客。

  黑色侠客履沉稳行来,干净、利落,一步一步踏在心跳节奏上,竟是不差分毫间隙。冷双成发觉他背负一柄无鞘的铁剑,玄青雕花把手,露出的菱形剑尖在阳光下发着黑幽幽的光。

  如果她没记错,这把剑应是无名,自前朝起就存在的铁剑“无名”。

  很少有人认得这把古剑,因为它的历史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把卫子夫神兵。

  可是冷双成认出了这柄剑,勾起了她对前世的追忆,她默默地伫立街边注视着一人一剑。既然来人掌有此剑,一定和前世中的铁剑门有渊源,而且她敢笃定,赵应承未邀请铁门弟子集会,应是不知晓有此种隐世深山的门派。

  年轻人气息冷冽地经过冷双成身旁,眉似远山,唇若薄刃,冷双成怅足回望,一直看着他缓缓走进街边茶楼。茶楼精巧美丽,八角飞檐上悬挂叮咚铜铃,呜呜风声拂动,一时鸣乐大作。“嗖”的一声,二楼雕花镂空的扶手突然飞出一具身体,不偏不倚砸向街巷屋檐下怔忪出神的冷双成。

  风声胜过铃响,可见抛掷之人手上力度。冷双成反应奇速,身子滴溜溜转动,右手上扬,一道和力随着袖子将被掷之人身形托了一托。

  被丢下来的人是个胖子,可惜已被震晕。冷双成掌风卸下力道,胖子的身躯如同绣球翻滚几周,最后轻飘飘地躺在了地上。

  二楼扶手出现了一张深刻的脸,正是方才那名黑白衣饰的少年。他看了眼冷双成的出手,拱手行礼:“在下李铭远,捉拿本门叛徒,若有失手伤及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这个人不动时就像把出了鞘的古剑,沉着大气,一旦动起来更是雷霆万钧、杀气重重。冷双成见了他得体的礼数、凛然的气质,心下称奇,连忙温文尔雅地还礼。

  茶楼二层视野开阔,将街巷风光尽收眼底。李铭远礼数周全,为冷双成叫了一壶铁观音,举止沉稳若定,极赋领袖气息。他抬手敬请一盏香茗,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见公子伫立路旁观望,心中生疑故摔出本门弟子试探,公子光明磊落出手救援,令在下佩服。在下这就给公子赔礼。”言出必行,他站起长身一鞠。

  冷双成越发对他生出结交之心。李铭远的试探她其实清楚,没想到他光风霁月般吐诉,实属磊落君子。而且称过门人“叛徒”后,他言谈落落,维护本门声威均唤弟子,这份细致入微的谨慎博得了她极大的好感。但是他以门人作为棋子来试探她,此举和当年的初一提聂无忧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狡善。冷双成心里越觉有趣,微微一笑还请茶盏,道:“请公子不要拘礼,敝人冷双成,路过古镇偶见公子古风雅雅气质出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腼腆地笑笑,遮掩脸色饮下香茗。

  李铭远眉目不动,沉着说道:“公子既是驻足不去,是否有话要交代在下?”

  冷双成暗道“好聪明的人”,温和道:“我自白石山而来,在狼谷中见过两枚铁剑,与公子身上形状相符,猜测是公子门人,踌躇立足不知如何启口,没想到被公子看出端倪。”再次腼腆一笑,温文可亲。

  李铭远蹙了蹙眉,看着冷双成的笑容:“的确是本门散失的两名弟子,看来是命丧狼口……”顿了顿,又作揖续道:“有关本门机要不便相告,还望公子海涵。”

  “无妨。”冷双成言若春风,缓缓吐出二字。

  两人在茶楼上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

  李铭远与冷双成均是风度沉稳、言辞谨慎之人,两者在不触及各自隐私下,一来一去道明一些情况。

  李铭远身为铁剑门代掌门,接受师傅承令,下山寻找忍受不了清苦修炼逃走的三名弟子,身后铁剑便是师傅所赐,代为执法信物。两名弟子已死,最后一名胖刀客方才已被追踪而来的李铭远制服,回门后接受更严厉的刑法。

  冷双成这才知道市面上流失的贡品是这胖子拼死盗出,瞧他手腕足踝旧伤累累,估计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不是九死一生难以逃出狼谷。既然代掌门已来,冷双成也不好多方查问,言谈之中她察觉李铭远果然对江湖典故知晓不多,显然是平素修关门纪森严,铁剑门弟子无法下山游历的缘故。

  六月夏风穿过古镇,清减几分熏暖,多了清爽如丝的淡雅。李铭远转视一眼街头,眼色岿然不动,口中却赞叹一声:“好马。”

  冷双成心中一凛,缓缓回头。

  青石街面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沉寂厚重如一潭碧水。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檐下,噤声不语。仿似在淡素如烟的街巷上注入一股雪雨,霎时间空气变得清冷见骨。通体雪白的骅龙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额前一抹嫣红在阳光下深沉显眼。

  冷双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右掌抚上前额,黑发散落遮掩了半颜,默默地饮下一杯茶盏。李铭远似乎有所了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继续端坐饮茶。

  可是外面动静不容人忽视。

  骅龙稳当停驻街面,踏雪乌蹄笃笃两声,再也纹丝不动。汉白玉雕柱晶莹如月,黑檀车辕尽显简约霸气,李铭远堪堪掠过一眼,便隐约断定来人身份不低,他抿下一口茶。

  远处阳光下银衣卫士如林直立街头巷尾,鲜衣铠甲,怒马峥嵘,一簇簇闪亮锋利的箭矢口冲霄汉,显赫森冷,众银衣少年稳踞马身,眉宇间冰雪连天,端的是气势不凡。

  车门被随从恭敬分开,两根苍白修韧的手指轻划车幔,如同锦黑丝绒上镌刻出雪白优雅的兰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俊美至极点的容颜。

  24.为难

  冷双成没有回头,她仔细打量李铭远的神色。面前的少年气度沉稳,能透露的讯息仅是寥寥。

  她心存侥幸,希望秋叶依剑在她改变装扮、洗去气息后,不是那么笃定地一眼认出。但她转念一想,传闻不见外人不喜出行的秋叶公子能出现在此处,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含混过去。

  李铭远的瞳仁如同聚集了山峦凉雾,面沉如水,左手抚住杯缘,右手五指缓缓扣起。冷双成心里暗叹一声,平稳说道:“公子勿惊,来人是我家公子,容我先行告辞。”

  李铭远长身而起,心下虽诧异,仍是恭敬地施礼作辞。冷双成微笑着还礼,微微一躬后转向了街面。

  午后的清风吹过秋叶依剑墨黑发丝,深拂他冷漠如昔的眉眼。冷双成看他竟是身着黑色朝服,一路凛冽缓缓行来,如同破冰裂川,心里不由得一突。

  众人虽不识秋叶依剑服饰冠品,但见他孤高无攀的身影、银衣卫士的排场,心里明白几分均是匍匐下拜。

  李铭远第一次见到如此冷漠的男人,俊美无匹、气质华贵,夏风无法撼动他孤鸿般身影,容颜虽是令天地万物失色,眸中的浩瀚深邃却是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直穿过来,瀚海波澜不兴,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

  他心中一凛,依然不动声色地回望。

  秋叶依剑双手垂落,捻纱蔽罩微微盛风,飘逸优美。黑色衣襟衬得他面容雪白,墨眉朗目,他双眸紧盯李铭远,不曾移动半分。

  冷双成本待下楼,秋叶依剑却丝毫没有停步回身之意,她看了眼他的脸色,顾虑他为难李铭远,当即拦住他上得二楼的身子,眸含警示之色:“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看了她一眼,雪颜黑衣,气质凛然难犯。冷双成见他仍要如冰前行,遽然拉住他的手腕,加重语气唤了一声:“秋叶!这位公子是我邀请的朋友。”

  李铭远一直静立不动。

  “冷双成,”秋叶依剑冷漠吐出三字,眼聚锋刃直视李铭远,“你的朋友我应当会会。”

  冷双成气结,秋叶依剑又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既是用剑之人,想必剑术造诣独到。”

  “夫君!”

  冷双成大喊一声,更是拽住他手腕不放。她回视一眼街巷匍匐跪拜的茶客民众,冷声说道:“李公子乃世外隐居剑客,不识你世子身份,并不是缺了礼数。”

  李铭远听闻此句后,眉目不动拱手施礼,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受了他礼节,冷冷说道:“夫人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礼数不周么?”手臂并不挣扎。

  李铭远难得微微一笑,回道:“原来冷公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嫔妃,恕在下眼拙,徒惹贤伉俪笑话。”冷双成脸面大窘,她见李铭远从容不迫,隐约猜测出她与秋叶依剑暗潮汹涌的对峙,满心困顿又无法解释,只得右手做了个延请手势,恭送他先行离去。

  李铭远看到了冷双成的尴尬与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冷漠不动,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同雪后冰峰,锋利地割裂了空气。而且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应是一双握剑的手。

  这个人被唤作秋叶,又是世子,当今世上符合这个身份的,只能是师傅告诫的天下第一剑客,秋叶依剑。

  他虽然不识世务,但秋叶依剑的传说他不比外界之人听得少。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秋叶依剑莫名的杀气,铁剑门门规森严,又恃冷双成处处礼让,作为回报,他也应该避其锋芒,选择安静离去。

  但是显然有人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李铭远稳健行过冷双成身侧,微微目视以示告辞,转身欲行。

  秋叶依剑的左手一直隐于袖中,此刻却突然出手。

  仿似掠过一阵微风,那股迅疾轻忽无声,准确无误地袭向李铭远背后。

  李铭远心存警惕,背部一直向外不露丝毫破绽,他看不清秋叶依剑的动作,但能听声辨位,微风轻起时,两脚滑行,斜月般掠过。

  冷双成也同时出手,她身形急退,衣衫震得轰鸣,左手顺势拉住秋叶依剑退后一步。

  铁剑依然,人依然。

  李铭远知道这招赢得侥幸,如果不是冷双成阻挡一下,背后无名必定被人夺去。如果铁剑被人夺去,铁剑门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秋叶依剑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这人果然不容人小觑。

  冷双成眸含歉意,再次顿手延请:“李公子,请。”

  李铭远一步一步沉稳下楼,冷双成一直注视秋叶依剑苍劲隐匿的左手,窥探到缓缓蜷起时,连忙闪身正对他的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公子身穿朝服,又带了卫队,这是为何?”

  秋叶依剑不语,冷冷盯着她。

  楼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覆薄冰,稍稍不慎,一触顷刻即成汪洋大海。

  冷双成想了想,明白事出有因,平静地唤了一声:“秋叶。”

  秋叶依剑听她称呼已变,目光褪了点晨露的晶凉,说道:“为了面见沿途官员调动军队。我将兵力暗中北调,堵防燕云十六州。”

  “为什么?”

  秋叶依剑任由冷双成握着手腕,面色冷漠回道:“还记得古井一役辽军副帅?”

  “耶律保?”

  “正是,当年此人力劝其叔不得入城,耶律行天执意不听,被你点火炸死……”

  冷双成马上截住了他的话音,急切一喊:“怎么算我杀了他?”

  秋叶依剑大言不惭地冷笑一声:“不是你害的又是谁?”

  “好吧,好吧,”冷双成叹口气,凝视着他蓄满隐怒的双眸,“算我不对,你接着说。”

  “你做错的事情多得很。”秋叶依剑双唇形如紫月,抿成一线,趁势发作起来,冷漠无情地说道:“爱与人同游,不喜欢呆在我身边。乱穿男人衣服,带了男人私逃,到处抛头露面没个端庄模样。”

  冷双成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笑了笑:“还有么?”秋叶依剑俊颜一凛,就待伸手抓人,冷双成快他一步,将他抱了满怀。冰绡云雾般的绯红蔽罩扑在她面容上,凉润清爽,传来飘渺冷香,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秋叶依剑的背脊,闷声说道:“接着说吧。”

  秋叶依剑回搂冷双成腰身,将唇扎向她黑发、脖颈,吻了会先嫌恶一声“一股子药味”,嘴唇却久滞不休到处啃咬:“耶律保既然没死,以他的野心,不可能不趁东瀛蛊乱中原时落井下石。”

  冷双成赞叹不已:“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看得远。”两手并未放松。由于冷双成故意缠住秋叶依剑,银衣卫士没获得他的成令,只能放任李铭远通行。冷双成穿过他脖颈黑发,目视李铭远坚韧的背影,多留恋抱了秋叶一会,又问道:“带这么多人出来,又想干什么?”

  “虚虚实实,让密宗的人看不清我调兵动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石山必经之路只有这条,我赶了两天推算路程……”后面却没说出进了范围距离后,放出蓝色蝴蝶忍耐辛劳辨认路径的事情。

  冷双成初见秋叶依剑时,心里就有些芥蒂,眼见已将风波停息,打定主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茶香四溢,饮后两腮留蓄甘甜,令人齿颊生香回味不已。冷双成见李铭远安然远行,沉默斟满一盏香茗,细细啜饮品尝。她的眼光穿透蒲柳烟飞的空气,落在极远的地方。“如此人物却未尽其才……”想来也让她扼腕叹息。

  秋叶依剑目视冷双成临栏伫立的背影,突然清楚了她在看谁,不禁冷冷说道:“古剑无名想必你也认识,难怪相谈甚欢,不思归还。”

  “铁观音香高味醇、回甘悠久,亦能清热降火,公子要不要也尝尝?”冷双成背对秋叶依剑,嘴角轻带一抹微笑。

  秋叶依剑容颜更白,他冷冷一笑,道:“冷双成,呈口舌之利算什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冷双成微叹一口气,见李铭远已经远去不显人影,走回来放下杯盏,笑道:“记得。我还记得你的脾性,无论我说什么,你一律当成大风刮过去。”

  秋叶依剑冷笑:“有些话我偏生记得,就怕你厚颜无耻说过即忘。”

  冷双成笑得眉眼弯弯,尽管易容改变颜面,但那笑容如同九天弦月,为单调无星的丝绒夜幕增添了清丽之美。“这就奇了,素来只有眼前举世高峰,何来冷双成厚颜无耻之说?”

  秋叶依剑见着她笑容,微微一怔,尔后沉脸不语。冷双成细瞧了眼他的脸色,见俊颜冷漠双唇紧抿,估量着又把他气得差不多了,正对他眼睛认真说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正是担忧你的想法,所以才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到你身边。”

  秋叶依剑脸上的冰雪稍霁,墨玉瞳仁紧盯了冷双成薄唇,眼神专注而炽烈。冷双成走上前,牵了他的手指,正容说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想你此刻在做什么,休憩还是生气?只要看到白影儿一闪,我就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等到月亮亮堂堂地照在山谷里,我还在想这时你也睡了吗?”她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秋叶,我一直在想你。”

  如同冰川化雪、海峡退潮,秋叶依剑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容颜上的阴霾随风消散,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追逐那两仞薄唇。冷双成由得他亲了亲脸颊,神色平静,在那晶凉的唇渐渐温热时,她突然掐住他的手掌,带了十成内力重重一捏,沉声道:“痛么?”

  秋叶依剑唇色凝成淡紫,俊秀双唇微不可见地颤抖,面容上冷漠不变。冷双成转过身躯,微微仰视他的眉目,冷澈见底的双瞳直对墨玉瞳仁:“你仅仅是右手生疼,你不曾想到八客自毙我眼前时,我的心像是被你撕裂了一般!”

  秋叶依剑迅如流星地咬向她嘴唇,啃噬得口齿有了苦涩,才松口冷漠说道:“你是要一头狮子吃草么?”冷双成叹息:“既然你是我的夫君,一定要体恤我的心情,不可处处为难别人,不可骄横无礼肆意而为。”

  秋叶依剑冷冷地抽了手掌,左臂带风将她圈在胸前,发狠说道:“只要有男人近你身子一尺之内,我一概杀光。”冷双成面色一白,正待出声责劝,秋叶依剑却单臂箍了她腰身,双唇清凉如雪地四处飘落,含混说道:“你不逃离我,会生出这多事端?”

  冷双成挣扎着避开脸颊,松开了他手掌,极力推拒他的胸怀。秋叶依剑眸色冷冽,渐渐抽去了温柔之色,变得冰霜风刃带了犀利,他一眨不眨地紧盯住冷双成躲避的侧脸,冷冷道:“冷双成,为什么不敢看我?”

  冷双成沉默地转视角落,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掐住她的下颌,直望到那片瞳海深处:“我从未活得如此卑微、小心翼翼,由得你对我放肆无礼,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伤我的心。我不怕告诉你,自你逃离后,我不眠不休昼夜奔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后面的隐怒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他牢牢按抑在云层里,没有淋漓倾泻,只因他不忍伤害怀中之人。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眷念一吻:“你还见过比我更傻的男人么?”

  冷双成凝视着这张面孔。从来没有和风煦丽、柔情蜜意,只会用乌黑冷亮的瞳仁紧揪了她的眸光,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霸道凌厉,他的眼睛,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瀚海无波,隐隐约约颤抖着无力承担的隐痛。

  她伸出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将额抵在他下颌上,深深地叹息一声:“这叫我如何是好。”秋叶依剑双眸微亮,意欲紧箍冷双成腰身,未曾料到她先行一步退开怀抱,萧索说道:“走吧,青州之事还少不得你主阵,路上也容我细细思量。”抬起头又无力一笑:“我知道你担心我,忍不住跑了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多谢你的挂记。”说罢,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去。

  25.妥协(上)

  姹紫嫣红的花卉紧簇街畔,蜻蜓斜飞,蝴蝶翩然,镇上鸟语明艳如剪,赏心悦目的风光缠绵入眼。风拂过金线缠绕的流苏车幔,遣散不了静默不语之人的眉尖轻愁,冷双成沉默地靠首于车壁,怔怔细听骅龙后暴雨连珠的马蹄声。

  秋叶依剑伸指揩了下她白皙的脸庞,说道:“还是这个样子我看得顺眼。”冷双成清洗了药物,露出她原本容貌,听闻秋叶依剑言语后,仍是萎顿不动。秋叶依剑皱皱眉,弓起手背,以修韧手指反复摩挲她的脸颊:“在想什么,说句话!”

  冷双成冷漠格开他的手掌,木讷说道:“你真的想知道?”秋叶依剑容颜一变,眼色深沉,冷冷道:“你还没说,我已经知道了。”冷双成紧阖双唇,神色凝重空盯前方,过了会索性挪到车辕角落,歪歪斜斜地靠坐休憩。

  如同被抽取了骨髓的人偶,她没了生气没了精神,什么都没有,甚至不顾及虎视眈眈的公子在身侧,礼数、防备、恼怒一切被她抛掷九霄云外。

  秋叶依剑瞧了她这模样,冷笑一声:“想必和别人在一起,就变得逍遥快活了。”冷双成想起李铭远,眉目也岿然不动,闭了眼死不吭声。秋叶依剑冰刀子一样的眼光冷冷剐过来,上上下下地扫视她周身,她仍是纹丝不动入睡。

  死寂之中,秋叶依剑森森开口:“你那点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离开我,混迹街市逍遥自在地生活?”

  冷双成不语,呼吸平缓。

  秋叶依剑瞧着她呆滞面容,又恨声道:“乱跑乱蹿像匹脱缰的野马,这样你就高兴了?”

  冷双成听他说得不成体统,心里只是冷笑,面色不变,到了最后突然睁开眼睛,冷冷盯着他。秋叶依剑也冷冷回望,目如乌墨,分外清冷,气势上比她更胜一筹。

  “有毯子么?我冷得很。”冷双成说道。秋叶依剑眼神凛冽,锋利如刃,直直撞向冷双成眼根心底。冷双成仍是不怕死地一笑,嗤笑有声:“明明是大热的天,和你在一起,冷飕飕的让人受不了。”

  此语一出,秋叶依剑就是有天大的涵养也忘了,那把无名之火嘶嘶直涨,他冰凉容颜抓向了冷双成。车厢尽管铺张奢华,然空场有限,冷双成根本无处可避,一招过后就被他抓住了双腕。

  “心真是越来越野。”秋叶依剑冷冷道,将她双手反剪于身后,看了看车内四角,扯过内壁纱幔先浸了茶水,再捆绑她的双腕。冷双成冷眼旁观,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笑意,冷声讥笑:“除了会欺辱我,你还能做什么事情?”秋叶依剑直盯住她眼睛,“唰”的一声抽紧了绳索,面容上冷漠一片。冷双成吃痛微蹙眉头,忍住了不出声叫唤。

  “对你,我已经极力忍让了,今天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男人能做什么。”

  秋叶依剑冷漠说完,提起冷双成腰身,分了她双腿,将她放置在自己双膝上。冷双成一见小个坐姿,一刹那间脸庞红透无边,胭脂染霞掐得出水来,她难以置信地死盯住秋叶依剑瞳仁,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无耻至极!你放开我!”

  秋叶依剑摸了摸她脸颊,微微一笑,哗地一下拉开她的衣襟。细细打量她白皙如雪的皮肤半晌,眼光专注,神情高深难测。

  青紫已褪,一片雪白无暇。

  清凉的风抚摸了冷双成袒露的上身,秋叶依剑的眸光又过于锋利,她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别这样,我很害怕。”冷双成的发丝拂落在秋叶依剑雪白脸庞,参差的额发抵在他俊秀侧颜上,她伏低了身躯簇簇发抖:“不要是你来伤害我,我承担不起。”

  秋叶依剑看出她的异常,果决地将她翻转腰身,搂在了自己怀里。他一面掩住她的衣襟,一面吻了吻她的眼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冷双成含糊其声,嗓音颤抖不成字句:“八岁……万花楼……”还未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秋叶依剑猛然惊醒过来,他搂紧了她的身体,恨不得揉碎镶在胸口,慢慢晃动:“不碍事了,你休息下。”

  轻轻颠簸中,冷双成放松心神,靠在令她心安的胸怀松弛睡去。秋叶依剑设法解除了她的束缚,默默地替她松血化瘀片刻,又执握她手掌放置指间摩挲。两条秀挺如峰的眉紧蹙似云,最终沉寂面目缓缓说道:“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不离开我。”

  睡梦之中,不知冷双成梦见了什么,嘴角浅浅地掠开了笑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泛滥到另一个人的心里面。

  灯如花,夜如水,小小轩窗对着月明,清风徐来,月移树影。冷双成临窗凝坐,左手轻执白色单衣袖口,右手端握一枚徽州银豪,在雪白宣纸上运笔作画。雪腕如月扬明恽,灯晕柔和,映衬一条淡浅痕迹。她视而不见这丝伤痕,稳如寒松地涂抹。

  秋叶依剑浴后身带清新走过长廊,远视窗前人,深幽眸光紧衔那一抹光亮。黑发如墨披散脸庞,乌黑额发下是她清霜眉目、薄暮双唇,月华剪了她沉静的侧影,急风回舞在斑驳窗棂上。

  清醒后的冷双成恢复了冷静,要求下榻客馆,取来纸墨。

  秋叶依剑一直走向她,迎着尺束微光。冷双成静执笔墨,身上沉浸着一层稳笃如山的影子,仿似一名文雅秀士化身将才,不慌不忙地临场点兵。

  宣纸上寥寥几笔却是清晰流畅,粗细得宜,勾勒出暮暮远山、萧萧盘谷。秋叶依剑走进后看了一眼,语声微扬:“难得冷双成文雅片刻,更难得冷双成将字法融入画墨。”

  冷双成不理会他褒贬夹杂的言辞,对他心性早已熟识无余,平静落笔等待风干,斟酌着准备开口。

  秋叶依剑伸出两指轻点宣纸一角,修长的指节将它缓缓挪移方向:“我只看出了字体,看不出地形,这是哪里?”

  冷双成微微一笑,看着画幅:“公子真是聪慧,我将父亲教导的字体拆入画笔,树如屈铁、山如画沙,正是隶书笔法……”秋叶依剑突然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身,手中带劲箍得她咳嗽一声:“有话直讲,少灌迷魂汤。”

  冷双成心底的笑意如雨前茶一般涌上眼睛:“此处是白石山的狼谷……手别乱动,我有事要禀明。”

  丽景烛晕,池月渐眠,秋叶依剑面临淅然静夜,心不在焉地环拥冷双成,将她拖到双膝上坐好,冷淡说道:“简要说完,我要安寝了。”

  冷双成颜面一窘,钳住他游走的手掌,探身关了轩窗。回视时,薄云光线落在秋叶依剑容颜上,眼敛疲色,瞳仁雪冷,有些倦怠的苍白。冷双成明白他确实昼夜奔波,养尊处优的人吃了些苦头,心中软和下来,亲吻下他面颊,起身站好。

  “数日前的那局棋路我还记得,你可是将孤独公子所辖两地拟作靶子?”冷双成微微弯腰,直盯着秋叶依剑墨玉瞳仁,眼神无比认真。

  秋叶依剑确有此意。青龙镇、七星山庄不是他最终圈套收网密宗之处,但他却吩咐赵应承下达死令:孤独凯旋这两战不能输,否则以国法处置。

  若胜,最后的壁垒无需他出动;若败,他能除了眼中钉,同时诱捕密宗残党入包袱,江宁府。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圈了冷双成双腿围在膝边,冷漠道:“无稽之谈。”

  冷双成未挣扎,见他冷漠自持的模样,紧握了手心半天,最后发恨地揪了下他垂落耳畔的头发:“那日问你,你避而不答我就留了意。想你为人也不安妥,会没这番祸心?”

  秋叶依剑眸色寒冷,肃然道:“再谈论他,下次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秋叶。”冷双成心里暗暗苦笑,脸上却是温暖如春。她抚了抚他的耳畔脸庞,微笑说道:“除了你,其余之人我均是以礼相待,视作宾客,难道你还不放心么?”秋叶依剑冷漠而坐,容颜如暮雨残云,泛着幽冷之光:“还给你一刻时间,再不说正事永远没机会。”

  语含警告,宣示他不乐于谈论其余男人。冷双成只觉海潮般的酸涩涌遍四肢百骸,对着这样的公子,她有时颇有些无可奈何,心里却抑制不了对他的眷念欣喜,如同茶楼上的无可措手。

  缓缓吧,因为他每次终究都退让了一些。冷双成告诫自己,拉起他的左掌,学着他平日细细摩挲,抽空在图形上指点:“狼谷里有众多尸骸,男女老少均被人拉进狼群葬身,骨骸时隔日久,可见极早便有人清理了周边村落……”

  “讲重点。”秋叶依剑打断她,手掌朝她身上游走。

  冷双成忍不住掐了一下,凝声道:“密宗用冰蝉丝杀了村民,为了严守狼谷底有铁矿的秘密。狼谷地势偏低,深凹如盘,常人进去就不易出来……”

  “里面可有最近新死的男子骨骸?”秋叶依剑插问一句。

  “有,可以看出两三日前才死,树枝上散落着银色衣衫布帛。”

  “我说怎么没消息传回来。”秋叶依剑冷漠道,“原来都被杀了。”冷双成惊愕,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是哨羽。”

  冷双成怔了怔,但她实在是无力去思索除了梳雪以外的问题,一时没有动作已被秋叶依剑发觉,他冷漠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