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家主遇到了一件事情, 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手下的人告诉他，他有一门远亲, 死光了，只留下一个男孩子，无依无靠的, 很可怜, 现在没有人愿意接手。

  说这些话，当然不是为了指望阎王爷发发善心, 只是，他们知道楚家家主有个儿子，很孤单, 和那个男孩子，刚好差不多大。

  如果要挑选一个玩伴的话, 这确实再好不过, 年纪小, 又没有什么负担, 也容易洗脑, 不用担心有不轨之心。

  那个男孩子, 据说也很听话, 很乖巧, 应该懂得恪守本分, 不会出乱子。

  楚家家主想了一下自家那个日渐孤僻的儿子，破天荒地地觉得，要是给他找个玩伴, 可能会好一些吧。

  于是那个叫顾阳的孩子，就被送了过来。

  他不过十三四岁，长得很单薄，五官秀丽，神情温顺而安静，似乎是因为母亲早早死去，父亲不知所踪的原因，整个人都静静的，不大爱说话，叫他做什么，也不会反抗。

  楚家家主见了他，觉得还不错，他眼睛很毒，看人看得很清楚，这么个已经在生活和命运里被磨平了棱角的孩子，是不会有什么坏的，反抗的心思的，配他家那个尖锐的像把利剑，很冷漠有主意的儿子，正好。就算他们合不来，打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也要不了多少功夫。

  于是，他把顾阳带回了家，告诉他，他以后就在这里生活。

  他的妻子楚夫人，是向来不怎么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的，别说是接了个陌生的远亲孩子回来住，就算丈夫告诉她这是他的私生子，她也不见得会挑一挑眉头，她就是个非常冷漠孤高的人，见了顾阳，也就淡淡点了点头，不以为意。

  主人的态度，一般会影响到下人的态度，不过楚家的规矩很大，也没什么人表现出来，楚家家主打了个招呼就走了，继续去忙工作。真正处理顾阳的生活，带他在这里定下来的，是老管家。

  管家还是很慈祥的，告诉他，各位主人的作息时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并且说，少爷他去学校了，星期天晚上才会回来吃饭。

  顾阳就静静听着，记在心里，然后道谢。

  他真的表现的非常的乖巧和安静，没有一点哭闹的样子，不讲什么话，却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位了，管家和他相处多了，都忍不住喜欢他，觉得这个孩子的命，有一些苦。

  顾阳的房间，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同层离他最近的，还是楚今夜的房间，管家带着他在外面看过，里面都摆放的规规矩矩的，颜色是黑色和白色，看得出来，是个很严谨的人。

  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在管家的口中，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继承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很多语言，技艺，可以接手父亲的一部分工作了。

  听上去，和他就是两个世界出来的人。

  顾阳望着那间房间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回去休息了。

  那个星期天，楚今夜果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校服，金质的徽章在胸口发出强烈的光芒，从黑色的劳斯莱斯上下来。他年纪还小，周身就很有气势，英俊而苍白，完全就是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样子，也不苟言笑，不爱说话。

  楚家的规矩，晚上是要一起吃饭的，顾阳就被带上了饭桌，楚家家主向楚今夜介绍，这是你的远方弟弟，以后会和你一起生活。

  楚今夜的反应挺冷漠的。

  他对顾阳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或者说，不是针对那个少年不怎么样，是对他爸爸的做法，不以为意。

  他现在，正处于最叛逆的时候，觉得他爸爸，他妈妈，都是特别冷漠和自私的人，不爱他，不关心他，就只忙着自己的事情，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想起来了，就丢个什么东西表达一下关照，上次是一条狗，这次竟然是一个人。

  还不如狗呢。

  他漠然扫了顾阳一眼，对方在他的目光下安静地垂下眼来，楚今夜就更加索然无味了，一句话都不想说。

  在长长的白色餐桌上，这四个人，坐都坐的隔的很开，各人吃各人面前的东西，银质的刀叉在白瓷盘子里划过，一点响声都没有，楚家每个人的礼仪，都是完美的礼仪范本，没有一点差错。

  顾阳坐在他的位置上，安静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他用余光望着桌上的这一切，这过分安静的氛围，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楚今夜回来的时候，刚好他们学校也放假了，他就留在家里，忙很多事，顾阳也在家里，按理说，他们是该有很多交流的，可是真没有，前者是不想和他爸爸派来的人太熟，多说话，后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就不做了。

  他们第一次说话，还是因为威廉。

  这条楚今夜养的狗，其实是很凶的，就喜欢对人汪汪叫。看到陌生人都要扑上去。有一次，顾阳从花园里经过，威廉看到这个陌生面孔，就冲了上去，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上了！

  少年摔倒在地上，手里的书散落了一地，楚今夜一出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立刻呵斥道：“威廉！回来！”

  那条狗才不依不饶地停下来，朝他跑过来。跑到他的脚边，绕着他的裤腿，讨好地转来转去。

  楚今夜冷冷瞪了它一眼，却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才看向顾阳，淡淡地问：“你怎么样？”

  少年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他留着长发，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一小半脸，使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捂着手臂，似乎是在地上擦伤了，破了些皮。

  顾阳缓缓抬起眼睛，对上少年冷漠的黑眸，沉默了一下，轻轻说：“还好，没什么大事。”

  “叫家庭医生来给你看一下吧。”

  “好的，谢谢。”

  楚今夜在心中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这在他看来，也不是需要道歉的事。顾阳的表现，也没有说是很在意的样子——当然，他在意也没什么用就是了，横竖是这样，少年就不想再说话，就准备离开，在走之前，他无意中望了一眼对方掉落在地上的书。

  他微微怔了一下。

  “杜拉斯的《情人》？你在看这个？”

  顾阳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也怔了一下，说：“是啊，想要看一下，就从图书馆里拿了。”

  这本书，楚今夜也读过，他对书中的女人和男人的感情，有着一种很奇怪的鄙夷，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本书在他的心中留下过烙印，顾阳借的这一本，还是他买回来的。

  他一时间感觉有点奇怪，表情却更冷了，他按了一下汪汪乱叫的威廉，然后对顾阳说：“它总是乱跑，容易伤到人，你要是不想被攻击，就最好不要出门。”

  顾阳抿了一下嘴唇，安静地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楚今夜也无话可说，就走了，他走到屋子里，在上楼梯时还朝下望了一眼，对方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之后的一段时间，楚今夜是真没再见过顾阳了，真奇怪，家里多了个人，和没有似的。

  一天晚上，他熬夜，在公司学习到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家里安安静静的，他上楼，正好碰见顾阳从房间里出来，一见面，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还是顾阳先反应过来，看到他手里拿着公文包，很礼貌地致意了一下，就准备走回房间。

  他的房间还亮着灯，也是很晚了。

  “等等。”楚今夜喊住他，问：“你还没有睡觉吗？”

  少年转过身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的书，然后就像个幽灵一样，走回了房间。

  灯很快就灭了。

  楚今夜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他问管家，顾阳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怎么从来没见过他的人。

  管家说在那天之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一直在房间里看书，有时会看到很晚，吵到少爷你了吗？

  “……没有。”楚今夜说：“我只是问一下。”

  他忽然不大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当时说话的态度太不客气，导致对方连房间都不出了，就待在里面，像个幽灵一样生活。

  如果真的是的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假期过去之后，学校重新开学，楚家家主把顾阳安排到了楚今夜的学校，那所初中权贵子弟很多，一般的孩子，很难过的很好，何况顾阳比楚今夜小一岁，和他不在同一年级。

  不过这些事，大人物是没有时间去考虑的，他们只负责下命令，怎么完成是你自己的事，楚今夜知道了，也不会有很大的反应。

  那天，他下楼的时候，顾阳很少见地坐在楼下，和他穿着同一款的黑色校服，长发柔顺地搭在肩头，五官秀丽而端庄，像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那一套很严肃方正的黑色校服，穿在他身上，就莫名的温和了下来，他是个好看的孩子，这点，是很明显的。

  楚今夜就这么望过去，一瞬间，有一些恍惚，他的身上也穿着那一件校服，整体来看，他就好像是顾阳的哥哥，联系的很紧密。

  顾阳看到他，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问候道：“你好。”

  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不是第一眼看过去很惊艳的类型，却很耐看，气质应该算的上温和不错，却有种独特的，飘渺脆弱的感觉。

  楚今夜在心中略略皱了一下眉，面上淡淡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坐车去学校的时候，在车上，两个人也没怎么讲话，还是快到的时候，楚今夜开口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他，你是楚家的人，或者，来找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顾阳听见了，微微一怔，抬起眼来看他，那个少年却抿住嘴唇，把脸别过去了，就是不想再继续说第二遍的意思。

  然后他就听到他说：“谢谢你。”

  也不知道真的听懂了没有。

  后来，在学校里，楚今夜也遇见过顾阳几次，后者的学园生活，不算好也不算差，不算好是因为，这些权贵家庭出来的孩子，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人可以交往，什么人要仔细对待，顾阳的家庭情况，消息灵通的他们一开始就摸的清清楚楚了，要说是真上心，也不大可能，何况后者和他们从小受的教育不同，说话做事，很难融入到一起去。

  不算差又是因为，这些孩子，都是有家教的，不可能真的把什么都摆在脸上，说很过分很粗鲁的话，颐指气使，那是很没教养的。何况，顾阳是楚家的人，这个圈子里，对楚家天然有一些畏惧。

  两种情感混合，就导致了，少年在班上，在学校，比较独，没什么人为难他，也没什么人和他好好相处。

  不过，他个人，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的样子，就是以自己的频率，把学习成绩慢慢地赶上来，其他的时间，楚今夜总能在图书馆看见他坐在窗边，面前放着一本书，一个人静静地翻阅。

  很自得其乐。

  这种态度落在他眼中，实在是有些古怪，又说不清古怪的来源，按理来讲，顾阳是该追着他跑才对，可是要是他真的这么做了，楚今夜也确实会心里很烦，说不定会怎么样，现在这个距离，倒是刚刚好。

  他们每天都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去，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时间久了，落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相当亲近了，毕竟楚家是出名的没有人情味，亲生父子之间，也是客客气气的，不见得关系有好到哪里去。

  于是，有些动了心思的，就想着接近顾阳，看能不能搭上楚家这条线，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很受冷落的孩子，在面对其他人的示好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就是不动，不在意，只浅浅的笑，对很多邀约，都会礼貌的拒绝。

  你阴阳怪气的说他，他和没听到一样，不在乎，没反应，你满脸堆笑，好声好气的把他捧上来，他照样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反应，带着一种很客气的疏远，把这些糖果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人们觉得无趣，也就离开了。

  顾阳还是一个人。

  他们都觉得他怪。

  后来，楚今夜都知道了，一次在回家的时候，他难得主动地问：“你为什么不和同学出去玩？”

  顾阳当时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听到他说话，就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他，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因为他们哪怕是天天一起回家，在车里，都是能一句话都不讲的。楚今夜不讲话，顾阳也从来不会主动说。

  “……没有必要吧。”少年回答：“他们和我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也没有很诚心的邀请我，如果你不认识他们的话，我去与不去，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其实是很直白的，却是对的。

  那些邀请他的人，不过是看在楚家，看在他和楚今夜的联系的份上，如果这份交情，不能得到一些楚家的好处，那真的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哪怕知道这一点，也不是所有的人，在一直没有朋友，一直很孤独的情况下，能拒绝这带毒的糖果。至少楚今夜没有想到，顾阳会看得这么明白。

  他忍不住又看向了对方，正对上那双黑的，剔透而干净的大眼睛。

  楚今夜的心震了一下，很轻。

  他总觉得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仿佛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淡和平静，使得什么事情，都无法真正的伤害到他，他的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的眼睛都不一样，少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

  反正，在学校的生活，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顾阳的成绩稳定在了不错的水准，除了课业之外，他经常就跑去图书馆看书，没有人来打扰他，而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其他人也不在，这样就很好。

  他很满足，也很开心，其实他一直觉得，他现在的生活，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很多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欲望很大的人，如果给他太多，他反而会受不了。

  这样就很好。

  之后的某一天，在学校里，顾阳抱着刚刚借来的书，准备回教室，无意间，他路过舞蹈室，从玻璃窗里，能看到有人在排练。

  他不由停下了步子，从窗外望进去。

  那是学校的艺术团，在排练一部很重要的戏剧，会参加厉害的比赛，教室里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穿着华丽的戏服，还有几个穿便装的人在旁边，对他们指指点点，交流着一些看法，那个女孩子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眼眶都红了。

  顾阳听了一下，他们排练的，是威廉莎士比亚的经典，《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部戏剧，但凡是有文化的人都起码听闻过，年年都会在各大剧院有经典演出，在这个人才辈出的学校里，也会有学生想要挑战，那应该是学校艺术团的成员，顾阳曾经见过他们，一个个都有着很漂亮的面孔，说话表演都很精彩，也是风云人物。

  他抱住书，在旁边听着，不知怎么，就听入了迷了，他听那个女孩子颤抖着声音，一遍一遍的朗诵着台词，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他在心里，和着她一起，也念着台词。

  “罗密欧啊……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呢……”

  朱丽叶满脸泪水，怀着惶恐和悲伤，以及更绝望的爱意，质问着她自己的内心，她想要否认这个事实，她怎么能爱上敌对家庭的男人呢，可是，爱情，是不受控制的，是她没有办法克制的。

  “你是……罗密欧……”

  不对！

  这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语气，让顾阳皱起了眉头，这句话，应该是认命的，是知道了情人身份之后依然热爱的甜蜜和苦痛，可是她的表演和声音，就像是哭哭啼啼，一点力度都没有，完全是控诉。

  这样不对。

  果不其然，那个艺术团的团长立刻打断了她，很严厉地教训起来，他是个年轻帅气的男孩，说话非常不客气，那个女孩子被骂了几句，也是火气上来，一下甩下剧本，哭着跑了。

  她冲出来的时候，还撞到了顾阳，差点就把人撞倒了，追着她跑出来的那个艺术团成员可尴尬了，问这个学弟：“你没事吧？不好意思啊。”

  顾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离开了。

  隔了几天，他又从班上同学口中的闲聊得知，那个艺术团团长叫卫余，比他高一年级，和楚今夜同班，为人才华横溢，脾气也很差。因为卫家势力大，又对他这个小儿子很娇惯，他在学校也是横着走的人物，很喜欢处处留情谈女朋友，那个那天被训哭的女孩子，也是奔着这个念头加入艺术团的，谁知道，卫余在训练的时候会这样不留情面，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下子，又要换角了。

  顾阳听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些这么在意，他那天又下课，路过舞蹈教室的时候，发现那里面没有人，房间的大门却是开着的。

  鬼使神差，他走了进去，椅子上还放着那天的戏剧服装，华丽又耀眼，地上丢着剧本，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他捡起那本剧本，读到：“我……想要和你跳舞……”

  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什么准备，他就进入了罗密欧的角色，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对那个舞会上认识的女孩一见钟情，他又读到朱丽叶的台词，又变成了她，对那个迎面走来的英俊青年，心如擂鼓，小鹿乱撞。

  他反复地读着那些台词，不知不觉就沉迷进去，不由自导自演起来，过了很久，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才发觉自己的失控，赶紧把剧本重新——他抹去上面的灰尘，放在了椅子上。

  然后走出教室，匆匆离去了。

  当天，卫余来的时候，心里很烦，因为他排练了大半个月的戏，女主角说不干就不干，那他妈的，他能怎么办，虽然知道对方就是等着他去道歉，想要一个台阶下，可是，他他妈的不愿意啊！

  天之骄子，为什么要向人低头，本来就是你演的不好，还怪我说话重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他进教室的时候，发现东西被人动过了，不由更烦了，心想是哪个没数的，老子非要打开录像看看！

  教室里是有摄像头的，这点，顾阳不知道。

  卫余点开电脑，看了今天的录像，发现是个学生，不是团里的，就没什么兴趣了，他正准备关上电脑，忽然听见很清澈的一个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罗密欧，我是朱丽叶呀。”

  他的动作停下来了。

  高清的摄像头，完美地将那个少年自说自话，自己表演的过程记录了个一清二楚，他明明没有穿戏服，没有带假发，就一个人演着两个角色，可是……

  那个笑容，眼神，姿态......

  卫余的眼睛慢慢睁大了，这时，有社员进来了，正好看见顾阳在屏幕上抬起脸来，微微一笑，说：“罗密欧，我爱你。”

  他先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吹了声口哨，说：“这不是……楚今夜，他弟弟么？”

  卫余缓缓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认识？”

  “呃……我记得，是叫……顾阳吧，二年级的。”

  艺术团团长什么都没说，直接站了起来。

  “带我去找他。”

  “？怎么了？”

  “他是我要找的，朱丽叶。”

  顾阳是在图书馆被找到的。

  他在听完来人的意思之后，也有些窘迫，因为没有想到，会被发现，也对他们的来意，有一些惊喜。

  不过……

  “对不起，我失礼了，不过，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可能不能胜任。”

  “没关系。”卫余很快地回答，他盯着少年的眼睛看，越看越喜欢：“我们有专门的老师来教你，还可以把你送到剧院去学习，你只要配合就好了，可以吗？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表演。”

  他的态度，真的非常诚恳，顾阳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之后，他的大量时间，都用在了剧团里，卫余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接触到了一个美妙的，不可思议的表演世界。

  他对那些台词，那些表情，那些肢体语言，舞台效果，都充满了兴趣，那好像是从未听说，又确确实实令人着迷的东西。

  就算是在楚家里，他也忍不住想要练习，他不需要人督促，就自觉地沉迷了下去。

  楚今夜还不知道这些，顾阳一直不声不响的，他又比较忙，没有投入很多的关注在这上面。

  最先发现的，是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人。

  那一天，楚夫人去参加一个宴会，在席上坐到一半，她就对那些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对话产生了厌倦，再加上，她略微有些头痛，这两点，就让她很不愉快了。

  她提前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告别了，准备去做一个spa美容，可是预约的时候又得到消息，那个一直为她服务的美容师今天生病了，来不了。

  计划都被打乱，楚夫人也没有心情继续下去了，她命令司机开车回家，在路途中，她凝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她看的，是南方。

  那是她娘家，在的地方。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她都要不记得，她爸爸的样子了。

  这个认识，让她更加的烦躁，更加的头疼起来，她走进空荡荡的家里，茫然地倒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后来她想，她要去楼顶的天台上通通风，也许感觉会好一些。

  于是她穿着高跟鞋，一下一下，步伐稳健地走了上去。

  她从来没有上到楼顶过，所以她也不知道，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少年练习的地方。

  她走的越近，越听到了，那个声音。

  “……罗密欧。”顾阳说，他神情莫测，眼睛含泪，他穿着一件最简单不过的白衬衫，优雅地向虚空中伸出手：“美丽的小姐，我是罗密欧。”

  他接着，就又一个转身，头发在空中一晃，神情变得惊讶，甜美，又激动，他用女声柔软地回答：“你好，罗密欧，我是朱丽叶。”

  天台的风吹拂着他的黑发，他的神情不断变化，忽冷忽热，忽喜忽悲，声音之甜美动人，如一首最好的叙事诗。

  表演是一种奇异的事，演员从原著中，读取角色的碎片，以一己之力将它们塑造成人形，并且赋予自己的感情，全心全意地去表演，那些令人断肠的故事和情节，完全在他的三言两语中得到了体现，那些悲伤和痛苦，在顾阳含着爱火，格外甜蜜的眼睛里，在他摇晃摆动的手臂里，在他如泣如诉的声音里，喷涌而出，他甜蜜地呼唤着两人的名字，将神圣的爱情放在他们的手中，他又变成冷酷的命运，裁决这这对情人，带来他们家人不理解的怒火。她的家人告诉她，你必须离开他，嫁给另外一个他。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他含着泪水说：“可是我请求你们，给我一点慈悲，我不爱那个男人，他也不爱我，我爱的人，却是你们不允许的，我就算是一生不嫁，一直侍奉着你们，也不愿意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那对我，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说着，他向神父讨来了秘药，假装自己服毒死去，谁知被闻讯赶来的罗密欧信以为真，他立刻服毒殉情死去，清醒过来的朱丽叶悲痛欲绝，拔出他的短剑，自刎而亡。

  “我爱爱情。”

  “我也爱我的家人。”

  “如果两者不能并存，请杀了我吧。”

  “啊——”顾阳说：“我的爱人——我的家——”

  泪水从他的脸上落下，他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他用双臂环绕着自己，拥抱着自己，对自己说，妈妈，再见，爸爸，再见，罗密欧，我来了。

  爱情真是古怪而没有道理的事情，它在命运，在仇恨面前，似乎不堪一击，如螳臂当车，风中的落叶，在狂风暴雨的命运中饱受煎熬，然而，谁能说它就是没有意义的，是不对的呢。它凌驾于理性之上，打破了一切常规，让那些笃信着利益和金钱的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们觉得真是奇怪，那种激烈的情感，怎么可能会有。

  那现在，那种感情，在顾阳的血液中流动，促使他展开一场场精妙绝伦的表演，他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和自己交流，他看见了那一对情侣，看见了他们炙热璀璨的心。他领悟到了演员的真谛和原则，哪怕是在没有观众，没有掌声的舞台上，你也能一个人翩翩起舞，和虚幻世界里的那个人，笑着拥抱。

  他拥抱了他们，表演就到此结束了。

  顾阳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还是惘然的，因为，他还没能完全从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清醒。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永恒悲伤的爱情。

  可他很快就被吓醒了。

  因为，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那是女人的，红通通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剧烈的睁大，因为其他的事情包含泪水。

  那是楚夫人的眼睛。

  顾阳一下就醒了，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脑子很快就运转了起来。他和眼前这位女性，是不熟的，也不知道，自己冒犯到了她哪里——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刚刚，全部……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对方也不需要他解释。

  “是你。”楚夫人慢慢地，慢慢地说：“是你在表演啊。”

  她的声音，尽管强烈地压抑着，还是有抑制不住的哽咽漫了上来，她一贯苍白而冷漠的面容，都带上了不正常的红晕。

  她走过去，一步一步，朝那个少年走去，步伐放的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她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

  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落了下来，掉在地上，溅起了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