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2)
作者:七声号角      更新:2023-07-31 06:17      字数:17504
  祁凌安慰好高春丽,下楼时发现祁迟站在客厅里。

  “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祁迟没有哭,没有吵,好像祁凌身边的人,都有着异常冷静的脑子,除了他自己。

  祁凌把西装外套扣好,走过去摸了一把祁迟的头:“今天下葬完,你就回去读书。”

  “哥。”

  “听话,”祁凌说,“现在家里我最大。”

  长兄如父,祁凌想,该担起的责任,他一个都不能忘。

  祁正雄下葬的排场并不大,除了妻儿,冷面三煞,几个生前至交,没有通知任何人。

  祁正雄在世上风风光光地活,到了最后,极其低调又有些悲凉地走。

  所以人生不受任何控制,你走在这条路上,是与生命的互相博弈。

  祁凌站在墓碑前,墓志铭只有一行英文:my husband / my dad,my hero.

  祁正雄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也许五年后很难有人想起他,一代人过去,道上改朝换代,也不再有关于他的传说。

  但祁正雄永远是三人心中的英雄,他用短暂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东西。

  送祁正雄走的这天,没有下雨,甚至没有起风。没有太阳,是难得的阴天。

  高春丽沉默地站了会儿,最后蹲下,伸手在祁正雄的照片上摸了摸。

  她低声自语:“祁大雄,你说你这辈子从来不会骗我,你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高春丽站起来时,脊背很直,哭也哭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祁迟带着高春丽离开,祁凌在原地又站了会儿。

  最后,祁凌在祁正雄墓前坐下,靠着墓碑,笑着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和迟迟。”

  “你放心,我不会再走上那条道。你放心,我会好好长大。”

  “爸,你说话真的不算话,你答应过我们,今年就能接我们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真的,太想有个家。”

  “我和初初不一样,我的家庭归属感太强。我从小就羡慕,羡慕那些成天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虽然我永远不承认。”

  “爸,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会偷偷在你睡着时跑来你们卧室。你们送我走后,我也偷偷回来过。那种,只要站在远处看你一眼,我就觉得满足。”

  “我自负又敏感,长大后就更不愿意表露。爸,你还没有抱过我几次。我成年了,现在有一米九,你已经抱不动我了。也没机会了。”

  “爸,今天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很想你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祁凌离开墓地那天,初夏刮起了一阵风。

  阴天变得沉闷,似有雷雨的预兆。

  空气里的水汽变得沉甸甸,远处群鸟飞得很低。

  如果所有生命体都会消失,昨天的悔恨,今天的遗憾,明天的茫然,又算做什么。

  如果一切的一切,关于你,关于我,关于他,最终都会随时间消亡,然后被时间忘记,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那么现在你的忧愁,又算做什么。

  祁凌没有想明白,觉得自己短期内也想不明白。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继承一些家业。解决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还要陪伴高春丽,忙得连轴转。

  祁凌回不去,只能留在n市,他终于明白了狄初为什么说他必须留在县城。

  天下大大小小的遗憾,无非四字——身不由己。

  祁凌不敢告诉狄初他爸没了,就像他也不敢询问狄初奶奶最近怎么样。

  只是从祁迟断断续续的消息里,知道奶奶又进了一次手术室。

  奶奶快不行了。

  行将就木,而狄初还有一周的时间,就要高考。

  狄初回学校进行最后一次模拟,成绩不敢看。下滑得厉害,狄初是人,不是神。

  没有特殊技能,也不是天才。

  他也是靠努力学习才换得好成绩,所以最后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已经顾不得学习了。

  缺心眼叹气,却没有其他安慰方式。

  狄初咬着牙没有啃声,而他知道祁正雄去世的时候,心里没由来的慌了。他和祁凌已有一段时间没联系,总是从旁人口中打听对方的消息。

  在祁迟打来电话后,狄初坐了会儿,调整好情绪,走出病房,拨通了祁凌的号码。

  响了两声,那边接上。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竟是谁也不知该如何先开口。

  最后是狄初打破沉默:“凌哥,叔叔他……”

  “……没了。”祁凌说,“几天前去世的。”

  “对不起,我……”狄初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没事,只是我最近回不来了。你高考那天,我会回来的。”

  狄初心尖一疼:“不,不用回来。”

  两人都已十分疲惫,怎能再让彼此奔波劳累。

  “我不放心,我想回来陪你。”

  “不,不用回来。”狄初咬牙说,“你好好处理自己的事,乐队也该过去了。你不必回来。”

  祁凌沉默半响,拿不准那句“你不必回来”,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意思。

  但他不敢猜,他不想破坏现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光是听到狄初的声音,就足够让他退下所有强装的盔甲。

  两人又沉默了会儿,狄初耳边是惊雷阵阵,与狂风呼啸。雨水击打在医院走廊的玻璃窗上,一声声有如心跳。

  狄初想,今年的夏天来得是有些惊心动魄了。

  耳边的扩音器里,祁凌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又在忍耐什么。

  狄初说:“凌哥,你在我这里,不必逞强的。”

  半响,那边传来一声呜咽。

  祁凌说:“……我没有爸爸了……”

  像是终于认清现实,他的声音很淡,淡得像一阵风,一捧水,稍不注意,便从这世上消失了。

  狄初的呼吸猛然紧张,心脏宛如被无形的强力撕扯。很快,那边有了细碎的抽泣声、呜咽声。

  对于狄初来说,这是全然陌生的声音。

  是了,狄初有些悲哀地想,从来从来,都是他在向祁凌索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无法无天的男生,也会有脆弱到痛苦的时候。

  从来从来,都是狄初在放肆。

  从医院醒来时,是他在留了一行泪在祁凌手心里;做噩梦时,是他在祁凌怀里哭得压抑,耳边是祁凌缓缓而唱的《我要你》;再往后,他的每一次悲伤、脆弱,祁凌都如数接纳,毫无怨言。

  祁凌一直在包容他、心疼他,狄初却从未见过祁凌流眼泪的样子。

  如今听到了,祁凌头一次这样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像迷途的羔羊、落单的狼。

  而狄初没有任何办法,抱不到,看不到。

  说一句:别哭了。

  都显得苍白无力。

  狄初静静地听着祁凌发泄自己。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是如此弱小,根本无法与强大的命运相对抗。

  狄初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寒意从脚尖往上钻。

  他不止一次地思考,生活、人生、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咱们来讨论这个话题:

  人生、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来来来,欢迎甜心们在评论区表达自己的任何想法~

  第 86 章

  高考的脚步如约而至,夏季已有蝉鸣在嗡嗡不停。

  狄初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身边没有祁凌。他的座位还是那么乱,一如从未离开。狄初没有动手去收拾,他怕一收拾,就是提醒自己,祁凌不会回来。

  最后一次班会,程司从做主持,邀请每个人上台讲话。

  前面讲了些什么,狄初并没听进去。直到程司从叫了他的名字。

  狄初一愣,然后缓缓抬头,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还带着迷茫与些许……忧伤。

  狄初没有推辞,一步一步走上台,他说:“我今天讲话,不仅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祁凌。”

  祁凌很久没来上课,并且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教室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曾经相熟的同学,都一言不发。

  狄初看了一眼大家,接着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往后天涯海角,大家,各自安好。”

  狄初只说了一句话,便往台下走。

  半响,掌声雷动。

  我会记得与你们一起赶作业。

  我会记得集体逃课。

  我会记得集体罚扫操场与厕所。

  我会记得你们逃课来看我们比赛。

  我会记得这场说散就散的青春里,始终有你们的笑脸。

  我会记得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你们把我拉入这个大家庭。

  所以到了离别之际,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办法煽情,只能简短再简短,这样你们就看不出我有多舍不得。

  我有多希望时间回到去年八月。

  我刚来到这里,刚认识你们,刚认识祁凌。

  缺心眼做最后总结,难得哽咽。他挥了挥那把永远没有开刃的菜刀,笑得不那么自然:“兔崽子们!一个二个!过三天好好考!考完了!老子请你们吃大餐!”

  “一开始我总觉得,什么狗屁班级!管个几把!不管了!但有一次,你们集体给某位老师送生日礼物,我就觉得,这个班自有它的闪光点!”

  “高考完了!想怎么疯随你们!老子只有一个要求。”

  “多年后,不要忘了你身边的人。不要忘了日日夜夜与你一起拼搏的朋友。不要忘了,咱一班的班训——”

  接着,全班高声呼喊:“团结友爱!牺牲奉献!”

  高中时,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利益纠纷的。顶多同学之间有点小吵小闹,而很多年后,当你回首时,你会发现,就连这些争吵,都变得弥足珍贵。

  因为,高中时代,你们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至少都是真心的。

  而当你们踏足社会的那一天,这一切,你们都会怀念。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得很早。

  狄初把自己和祁凌的书,全送给了来学校收废品的叔叔。以后再也用不到了,他想,送了也好,这样就没有退路。

  无论考的如何,自己都不会复读。

  狄初背着包,独自在学校闲逛。金乌西沉,人去楼空的学校变得寂静空旷。

  他顺着第一天报到的路线,从校长办公室,再到两人初遇的厕所。他还有意在门口点了支烟,进去时,他站在那个隔间门口,敲了敲门。

  狄初说:“祁凌,你在不在。”

  明知你不会在。

  厕所里连回音都消失,狄初感觉自己眼睛有些酸。时间走得太冷酷,再推开这扇门,已看不到祁凌那张痞笑的脸。

  狄初从没想过,最后高考还是自己一人去参加。

  从没想过,现在连电话都不敢给祁凌打。

  他一定很忙,也是自己阻止对方回来。所以,狄初,谁都有资格难受,就你没有。

  长路本就坎坷,何必惺惺作态。拿刀的是你,喊疼的也是你。

  狄初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然后对着隔间里的空气说:“凭什么要认识你。”

  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时怼上的对话。狄初记得很清楚,接着他转过身,拽着步子往外走。

  忍住鼻尖酸涩。

  他顺着楼梯往上爬,到达当初接听徐陆电话的那层楼。狄初假装自己在打电话,然后把烟在围栏边戳灭。他顺着往下看,破败的操场,完好无缺的篮球框。

  一切,都和初到时,一模一样。

  狄初站了会儿,手臂趴在栏杆上,将头埋了下去,把眼睛压在了胳臂上。

  黄昏的校园无人问津,连经过的归鸟都不会发觉。

  有位少年,埋着头,双肩颤抖。

  高考那天,狄初没有多大的感觉。带上所需工具、准考证,给奶奶道别,便自己出发考场。

  狄初发觉,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很热闹。

  义务送人的司机,警车开道,熙熙攘攘的家长,踌躇满志的同学。好像只有自己,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

  文科班全部留守本校考试,缺心眼在校门口遇见狄初,只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考,沉着冷静,发挥出平日的水平你就赢了!”

  狄初扯了一个笑脸,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肯定比哭还难看。

  语文考完,没有太大感觉。作文是他的强项,写完还有时间检查。

  从考场出来,温如水等在门口,狄初走过去笑了笑,示意自己还好。

  温如水拉着他往医院走:“奶奶让我跟你说,考完了就忘掉它。”

  “没事,”狄初望了一眼四周,忽觉有个人影很像祁凌,一晃而过。他有些慌张地在人群中寻找,无果。

  “怎么了?”温如水抬头问。

  狄初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你,拒绝的是你,期待的还是你。

  “没事,眼花了。”

  即使狄初再三保证,自己会好好考,但考完数学、文综后,还是觉得自己考得并不好。

  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考完英语时,狄初合上笔盖,并没有宝剑归鞘的自豪。

  他知道,十八年,就在今天,画上句号。

  十年寒窗苦读,六张试卷,定了胜负。

  无人能说这是否公平,但这是潮流,大多数人都必须这么走。

  从迈出学校的那一刻,狄初有些懵,他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感觉到解脱,反而更觉难过。

  那种毫无顾及,只用读书,放肆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很多人在学校扔书,将课本一页页折成纸飞机,满天白纸抛洒。

  狄初望去,宛如在六月下了一场大雪。

  落满心头孤寂。

  散伙饭狄初只去喝了几杯酒,一杯代自己,一杯代祁凌。

  两人偶尔会有微信联系,但因时间和各自忙碌的事情有别,时断时续。

  有时会打个电话,祁凌的声音莫名疲惫。

  他说crush乐队去了n市,准备与汪晨子老师见面。

  他说六月底有小型演唱会,可惜你又不能来。

  狄初想了想,自己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那天在考场外看到的身影,一直萦绕心头,散不开。

  狄初很想问:那天考场外边的人是不是你。

  但如果祁凌说不是呢,又太打脸。

  慢慢的,两人的电话也变得稀少,谈话时间逐渐简短。有时狄初说了上句,半响,祁凌才接住下一句。

  狄初叹口气:“你要是忙,就挂了。”

  祁凌说:“嗯。”

  接着挂了电话。

  那一刻狄初愣得说不出话,从头顶到脚尖,似有海啸翻过,似有狂风肆虐。

  莫名的恐慌和酸意密密麻麻爬满了血管,他坐在医院的过道里,六月酷暑感觉到了九尺寒冰。

  时间和距离,让两人沟通减少。面对面的机率下降,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谁也逃不掉。

  温如水中考时,狄初接送。见到了祁迟。

  祁迟把狄初拉到一边,轻声说:“初哥,你和我哥最近怎么了?”

  狄初张张嘴,最后摇摇头说:“他怎么了?”

  “我哥他最近,变身工作狂一样。听我妈说……很麻痹自己。初哥,你什么时候回n市看看我哥吧。”

  狄初对这个提议,虽说心生向往,最后还是按捺着理智,将其扼杀。

  n市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距离上,对狄初来说,都太过遥远。

  那里有他逝去的父母,有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有他的恐慌,有他的阴影。

  狄初实则不敢,不敢独自回去。每一条熟悉的街道,都会提醒他曾经历过的事。

  之前自己选择了几个目标大学,也巧妙地避开n市。虽然祁凌在那里,但他还是会下意识逃避。

  狄初从没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

  懦弱的样子。

  这样的自己还怎么与祁凌在一起,狄初在某一天,开始思考。

  毕业后的日子,平淡地比白开水还要乏味。

  每天绕着医院转,狄初与外界开始脱轨。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中,人的思绪就会飘。

  当一个人闲下来,他就会想很多。例如每到深夜,人类的情绪都容易泛滥。

  重复快乐的事情,所获得的快乐远不如第一次。可重复痛苦的事,却会让焦虑和不安成倍增长。

  狄初望着灰扑扑的天际,奶奶睡在左手边。温琼芳这几天唯一的话,就是告诉狄初,一定要走出去。

  狄初说:“好。”

  然后想,我要怎么才能走。

  走不了。

  没人能看到他的挣扎。

  狄初知道,一次又一次,他长出了翅膀,也褪去了旧皮。只要一个机会,他也能飞翔。但到了这个田地,就算他是雄鹰,也要忍痛折断自己双翼。

  狄初是个重情的人,所以往往薄情之人横行,多情之人可悲。

  狄初想,我是要一辈子在这儿的人。

  那现在与祁凌这样互相吊着,与寻死有什么区别?

  狄初想,是不是时间到了。怕就怕错的折磨到最后看起来是对的,而坚持到最后看起来却像是错的。

  是不是,该与祁凌分别了?

  狄初这样想时,无形中被判了死刑的祁凌还在n市,他已经三天没合眼。

  祁凌不敢给狄初打电话,他怕忍不住想回去。他想,自己陪在狄初身边的时间不够,不是个合格的男友。

  当两人开始互相藏着掖着,开始打着自己认为“为对方”好的名义躲闪时,爱情这东西,往往是禁不住考验的。

  所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温琼芳再一次昏迷时。

  离高考填志愿还有大半个月,很快就要出分数。

  狄初眼里却只有温琼芳,他想,填什么填,不读了。

  走什么走,不走了。

  温琼芳还没脱离危险,祁凌打了电话来,其实只是想听听狄初声音,才能撑住接下来的路。

  而话到嘴边,祁凌说:“初,我想回来了。管他什么乐队,管他什么音乐。我想回来了。”

  草木皆兵,一切都能作为战火的引线。狄初脑子一懵,下意识把任何因果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看,狄初,都是因为你,所以祁凌才有了退缩的想法。

  你看,狄初,都是因为你,难道你还想毁掉另一个人的梦想?

  狄初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压着情绪慢慢说:“祁凌,别回来。”

  “我想回来见你。”

  “别回来见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凌在那边顿了顿:“狄初,好好说话。”

  狄初深吸一口气,说:“不玩儿了,就这样。”

  电话那边有杯碟碎裂的声音,有水花溅落地板的声音。有书本或重物落地的声音,却没有祁凌的声音。

  良久,那边才传来一声示弱的询问:“宝贝儿,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狄初想,这样的事,怎么能开玩笑呢。

  那我也太不是东西了。

  可他没发觉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不像个人,狄初说:“祁凌,奶奶可能再也好不了了。我们……算了吧。”

  期间,是大段大段的空白。久到狄初以为祁凌已经挂了电话,他想把手机放下,又觉得听到这人的呼吸,都是奢侈。

  狄初想,这时他们就像一场拔河比赛,谁先松手,谁先心疼。

  喜欢一个人,最后如何放弃。无非是,算了,不拖累你了。

  我放过你。

  最后,祁凌在那边说:“狄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品,特……廉价来着。”

  “你看啊,你干什么我都挺,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爱怎样我都随你,你不舒服我比你还难受,你掉一滴泪我掉一滴血似的。所以,到头来,我从不生气,从不被哄,从不需要你可怜我一下。”

  “我也需要啊,你需要的,我也需要啊。”

  祁凌的声音发颤,他没哭,到底只哽咽了一下:“你就不能……可怜我一下?”

  说可怜,也太可悲了。

  当两人走到这样的境地,说出这样的话,无非两败俱伤。

  狄初说:“你看我这人,嘴上说着喜欢你,却还让你那么难过。不要跟我在一起了吧,好不好?”

  好不好。

  狄初用着商量的语气。

  就像说,今天你去和小朋友玩吧,我不会来接你回家了。

  你乖一点,听话。

  好不好。

  祁凌想说,好你妈逼。

  但他没有。很累了,最近很累了。太多的事情碾压而来,祁凌连说不好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祁凌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最后,祁凌率先松了手。

  他说:“算了。”

  他说:“没事。”

  他说:“以后好好过。”

  祁凌见过真正难过的人,那种人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比如,他自己。

  你看这两人,当初在一起时,没有一句郑重的:我们在一起。

  所以在分开时,也是淡淡的一句:以后好好过。

  到底要装做多不在意,才会显得不自作多情。

  这天,祁凌站在窗边,望着世外岛奔奔不息的河流发呆,感觉自己少了一根肋骨似的。

  这天,祁凌给狄初唱了一首歌,唱得很慢,很慢。一字一顿,像是舍不得挂电话。

  因为他知道,挂掉这通电话,可能自己就再也没有理由拨打。

  祁凌唱: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虽然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清醒的人,最荒唐。

  狄初听完这首歌,蹲在医院的走廊里,不觉腿麻。或许他已经没了任何知觉,只是在最后一句歌词落下时。

  匆忙挂了电话。

  祁凌的声音被阻隔了。

  所以现在谁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

  狄初盯着地面,愣了半响,眼泪砸在地上。

  唰地,就下来了。

  当初,明明是你硬闯进来。

  最后,却是我舍不得你离开。

  ——楞次定则

  第 87 章

  “我们的相遇,没有任何词语可比喻。远山上的云层,秋风里的凉意,大火中的灰烬,人生路上的虚妄。

  我的心从胸腔里叛逃,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

  在无边的白日青天里,在无尽的星穹黑夜中,你曾在梦里呼唤过我的名字。

  此后,直到你的声音活成了我的梦魇。

  我到过一次你的梦里,在我的梦里。

  “我们依然相爱,在梦里。在那里,我一点也不倔强,你的皮肤有温度,我们不会争吵,你看着我也是满满的温柔。

  即使你骗了我一百次,我还是会心甘情愿地相信你一百零一次。

  每次你对我招手,我都会像个百米冲刺选手,来了来了我来了,你等等我行吗。

  爱你可真好,不爱你就更好了。

  会轻松很多。

  可我也真是矫情,当你一不搭理我了。我就觉得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

  而当你冷落我的时候,我一瞬间在心里给你判了死刑。

  然后,等你突然对我热络。我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也忘了我们曾有过的争吵与眼泪。

  我敢重新喜欢你。

  你一人就挡住了人山人海。”

  狄初很久没时间写东西,写完新篇时,坐在椅子上愣了很久。他很少写这样暴露感情的文章,引得一群迷妹在评论里狂呼:是谁伤了我们才子的心!

  徐陆看完更新就把电话打来了,跟死了啥似的在那边大呼小叫:“初!我爷!你俩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狄初在收拾东西,今天之内打算搬离耀铭二期。他和温如水都要回到奶奶家去,祁迟很快将返回n市,这间房子可能卖出去,也可能空着。

  但如果一直没人回来,变卖房产是最好的选择。

  “你俩分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跟你分了?!”徐陆在电话那头连骂几声操,感觉不操点什么,难平他心中愤怒。

  “又不是你分手,你激动什么。”狄初说,“是我提的,他最近家里也事多,都……半斤八两吧。”

  “不是,你提分手,他就马上答应?合着吃干脆面呢?你一口我一口,感情的事也嘎嘣脆?!”徐陆实在理解不了,嚷嚷着要去找祁凌打一架。“他是没在n市浪过,也不知道n市是哪个爷爷的天下!”

  狄初笑了声,然后又沉默。过了会儿,他淡淡道:“哪个爷爷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别去招惹他,他父亲最近……去世了。”

  “我……日。”徐陆明显没想到有这层关系,咂摸两圈这他妈多事之夏,“我怎么觉得,你们就俩奇葩?”

  “找死么。”

  “别人出了事都互相抱圈求安慰,你俩反而跟炸了毛似的。恨不得马上把对方踹出伤害圈……”

  是了。徐陆突然住了声,可能还有一种爱,就是这样,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解决完了,再回来找你。

  但是这俩人解决到最后会不会和好,谁知道。

  送走狄初那天,祁迟也收拾好行李。中考结束,他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高春丽需要人陪,做儿子的没理由待在县城不走。

  祁迟和温如水知道哥哥们的事,但也没有阻止。

  感情的事,自己说了算,别人的看法不成立。

  祁迟走之前,与温如水和狄初分开谈话。他跟温如水说,无论怎样希望她考上市里的高中就来读,别拿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

  而关于狄初,祁迟因为不是很清楚两人间的具体情况,只是安慰了几句。

  一是希望奶奶早点好起来,二是希望他和祁凌无论有什么事,都能看开点。

  没有任何人规定,恋爱只能谈一次。

  祁迟走后,温如水和狄初每天轮流照顾温琼芳,老人时不时昏迷,时不时清醒。她的记忆开始出现混乱,对着狄初,叫出狄初母亲的名字。

  入夜,狄初经常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看人来人往。现在他不敢走远,似乎世界都变成了医院重症房。

  每天看到的就是生离死别,不断有人被送进医院,不断有人再也没走出去。

  人们说,在医院里住上半年,你会对一切生死都麻木。惨死车祸的,死于病痛的,受不尽折磨的,太多太多。

  狄初想,生入苦海。

  n市,凌晨两点。

  祁凌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他摸了一把枕头,有些湿。

  一开始他睡不着,身边没有狄初,好像睡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后来他也觉得还好,能睡着了,但狄初又很无赖地出现在他梦里。

  祁凌没去开灯,伸手从床头摸到烟,又从柜子里拿出打火机。

  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点燃。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周,除了狄初说他已经搬家。再找不到联系的理由。

  当时,狄初发消息说钥匙给了祁迟,祁凌马上打电话把迟二哈臭骂一顿。

  祁迟表示自己很委屈:“爸爷硬要给我,后来我塞给如水了。”

  祁凌又骂了一句:“滚回来再收拾你。”

  高春丽听说两人分手,没多大反应。只道是:有时爱情回来地晚一点,也未尝不可。

  祁凌不同意。

  谁能知道,他想狄初都快想疯了。

  但疯魔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在梦里折磨自己。

  祁凌缓缓吐烟,把手机从枕头下掏出来。他点开狄初的头像,接着开了飞行模式。

  祁凌开始正儿八经地发消息,先是满口调戏。

  —初,今晚没我你睡不着吧?嗯?想不想念爷的怀抱了,憋坏了是吧,允许你对着我的照片多撸几遍!

  —没有我的日子,你肯定过的不好。过的不好就对了。

  —我怎么可能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幸福。我巴不得你夜不能寐,巴不得你辗转反侧。

  —我巴不得你在每一个深夜里,都念着我的好。

  祁凌发着发着就开始鼻酸,直到话框前旋转的加载符号变成一个红圈感叹号。

  【您的消息未发送,是否重新发送】。

  取消。

  —狄初,胃病还没好,你一定要按时吃饭。

  —奶奶的病不管能不能好,你都别太伤心。人总有这一天,你知道。

  —初,我想跟你做朋友,可不可以。就算没有事,也想和你说说话。

  —狄初,离开你的日子,我一点都不难熬。真的,天天大餐,夜夜酒吧。我带着王立他们纵横n市不带停,所以,离开我以后,你也别想我。

  —算了,你还是想我吧。我承认,我有那么点想你。

  —我现在经常梦到你,梦到你我就睡不着。所以后来不敢睡了。

  —可我又想24小时都能睡觉,这样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狄初,偶尔,就偶尔,给我发一次消息好不好。

  我一次次骗自己,装得好像十分洒脱。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你的任何事情都关我屁事,可心骗不了自己。

  没错,我还是喜欢你。

  我做个了梦,梦不到你,然后我醒了。

  我做了个梦,梦到你了,醒来后,一片怅然。

  祁凌坐在床上抽完烟,烟灰抖落满地。窗外是夏蝉蛙声一片,仿佛这又是一个丰收之年。

  祁凌有些落寞,但人生很多时候,连落寞都来不及。

  听说狄初也很难过,他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拥抱对方的理由。

  狄初的生活也还在继续,他收不到那些从未发出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些祁凌未说出口的思念。

  所以他把自己的心,厚厚地裹上了一层棉。

  祁凌的生活与以往无甚差别,甚至更丰富多彩。近期时常传几个小视频在票圈里,狄初总忍不住点开。

  他以为能听到祁凌的声音,但十有八九都是酒吧嘈杂的蹦迪音乐。

  直到有一次,视频结束的最后几秒,他听见有人在镜头那边喊:凌哥今晚陪我,没你们的份儿!

  狄初瞳孔骤然紧缩,他跟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扔在病床上,戴着耳机。那陌生又销魂的声音久久缠在脑子里。

  像深海中隐没暗处又随时可显的海草,缠住溺水者的腿脚,慢慢拖入海底。

  再也得不到空气与阳光。

  狄初深吸一口气,接着转身走出病房。他靠在门口喘了几声,像被人捏住脖子,氧气稀薄时又放开。

  祁凌并不是非他不可,狄初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没有谁不可代替。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两个人可以吵、可以闹,但绝不能散。

  狄初靠着墙,指尖在瓷砖上的缝隙里扣着。他还是受不了,时至今日他都承认。

  祁凌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个人会得到祁凌的拥抱,那个人会和祁凌接吻,那个人会被祁凌称作宝贝。

  他们会一起吃饭逛街睡觉做爱。

  狄初想到这里,就觉得受不了。

  他以为自己能淡定从容地放开,毕竟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狄初第一次感到后悔,是,他承认,他后悔了。

  但又如何?

  又把祁凌拖回来,两人再折磨一遍?奶奶的事横亘在这里,或许现在还能因热烈的爱意而不顾距离、时间。

  那以后呢,人生这么长,每个阶段人的追求都在变。

  祁凌以后想要的东西,自己能给吗?

  不知道。

  所以就算难过,也要让祁凌远离。说狄初自私也好,他就是不想看到龙困深潭。

  高考分数出来那天,缺心眼打电话来问成绩。狄初如实上报,那边沉默了会儿。

  语意里尽是可惜。

  狄初觉得无所谓,这样更好,不会因为成绩太好可以去更好的学校,现实却不能去而叹息。

  徐陆又来炮仗了,电话里几句说不清楚,直接杀来县城找狄初。当着温如水的面,差点和狄初打一架。

  “你他妈就是这么考试的!”徐陆明显比当事人还气,“你他妈这要怎么填志愿!”

  狄初把徐陆推出病房,两人走到安全通道门口。狄初想从包里摸根烟,发现自己戒了好长一段时间。

  “随便填吧,”狄初说,“填了也不一定去。”

  “我呸!”徐陆听着又要炸毛,“你给老子滚去上学!奶奶这边我让我妈给你请保姆,钱的问题你别担心,你他妈给我滚去上学!”

  “陆子,”狄初用肩膀靠着消防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钱的问题还是小的,大不了以后工作还你。但奶奶就这么几年,你要让她最后孤独地走?”

  “初,你就是固执,太他妈爱扛事。奶奶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你要让自己的前途也退无可退?”

  “也不至于吧,”狄初说,“或许我真能在家好好写东西,之前不是有个编辑联系我么。”

  “写个屁,你以为写书能赚钱?温饱都很难!我爸有个朋友,写书,作家,结果生活怎么样?还是天天租房!”徐陆急了,恨不得一拳头砸晕狄初,替他填志愿,“不管怎样,你必须填一个!不然咱这兄弟,玩儿完!”

  狄初嗤笑着斜了他一眼:“这么脆弱。”

  “比脆弱还弱!”

  狄初搅不过他,挥挥手闭口不谈:“到时候再说吧,还有段时间。”

  或许很多事都能拖,拖到最后的关头。但心里,早已作出决定。

  徐陆不放心,硬要留着照顾温琼芳。狄初对徐陆没办法,只好随他去。

  祁凌对视频结尾那声似真似假的:凌哥今晚陪我,毫无察觉。他过得有些浑浑噩噩,上传了视频也懒得看。

  下面的评论无非是:浪子“回头”,一浪还比一浪高!

  只有王立几人知道,祁凌每天食不知味。时常唱着歌,然后转身问:“初,好不好听。”

  几秒钟沉默后,祁凌便自己转了回去。

  此类情况无独有偶,早晨洗漱,祁凌习惯性开口:“初,我毛巾在哪?”

  中午吃饭,总觉得餐桌上少了一双碗筷。临出门,钥匙也不会好好地放在玄关处。

  祁凌觉得这日子快他妈过不下去了,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唱歌的时候,编曲的时候,画画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一群人的时候。

  独自时内心无比喧嚣,人群中又绝顶寂寞。

  每每这些时候,祁凌总会想起狄初,他现在在干嘛,吃饭了吗,睡觉了吗,累不累,有没有想他。

  祁迟看出祁凌状态有问题,又不敢太多次提及狄初,最后只得咬牙建议:“哥,要不然你回去和初哥好好谈谈?”

  “谈什么?”祁凌坐在沙发上,面朝齐白石画像,眼下一片青色,“让他再当面甩我一次?”

  “我觉得吧,初哥不是这个意思。”祁迟说,“你们俩肯定有什么误会,回去谈谈也好。”

  “没什么误会,”祁凌拒绝,“也没什么好谈的。”

  祁迟深知他哥的尿性,憋出内伤也不愿表露在脸上。

  “那成吧,”祁迟仰头靠在沙发上,“我以后就不从如水那里打听初哥的事了。”

  “等等。”祁凌看了他一眼,“初……狄初他最近……”

  祁迟夸张地做着难受的脸色:“据说不太好,据说……”

  “嗯?”

  “好像有人追初哥。”

  祁凌差点把叼在嘴边的烟给吃进去:“我操!哪个不长眼的傻逼?!”

  实际是祁迟诓他的,近期温琼芳身体大不如前,已有坚持不住的预兆。

  温琼芳把狄初叫到跟前,询问成绩。问他填了哪里。

  狄初把成绩报给她,老人不知这成绩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只知道这分数听起来还挺高。便追着狄初问学校。

  狄初支支吾吾不肯答,温琼芳便明白了。她说话声音很慢,很缓:“小初,必须填个好学校。你要出去读书,奶奶自己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温琼芳的话听着像告别,像遗言。温如水难受,坐在床尾转过头悄悄抹泪。

  狄初还在挣扎,不愿放弃:“奶奶,别乱说话,您能长命百岁。”

  “没意思,”温琼芳说,“小初,人老了,生病了。与其折磨地活着,不如痛快地离开。有什么意思呢?拖累你们,长命百岁有何用。”

  狄初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沉默着不开口。

  温琼芳拉过他的手,轻声道:“小初,你和如水能陪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要为自己以后打算,奶奶能做的,就是看着你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温琼芳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他拍拍狄初的手,笑得很慈祥:“奶奶要去找爷爷了,那老头子,等我很多年啦。我怕他找不到我,等急了,他会难过的。”

  “你们爷爷,是一个又大男子主义,又胆小的人。他啊,怕打雷,怕我离开他,怕时间走得太快。怕浮生河上,奈何桥边,我不会去找他。”

  “小初,奶奶活这些日子,够了。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你们也不要哭。哭是给死人的,奶奶还在。”

  “小初,如水。奶奶不能留给你们什么,这一生一穷二白,活得平凡且无聊。就是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生活,做个善良的人。”

  “奶奶告诉你们,好人有好报。”

  填志愿之前,狄初还在庆幸奶奶的精神好了很多,似乎很快就能出院。

  所以当噩耗传来时,狄初依旧不知,有个词叫回光返照。

  出事那天是温如水守在医院,狄初回家刚睡下,徐陆风风火火打来电话:“初!赶紧到医院!奶奶不行了!”

  狄初只觉晴天霹雳,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他能清晰地记得中午奶奶吃饭,还跟他开玩笑说很想吃麻婆豆腐,狄初把粥晾好,附和说快了,出院就给她做。

  狄初赶到医院时,温琼芳进了手术室。

  小脑出血面积过大,抢救无效。

  这是最后一次。

  温如水坐在地上,十指冰凉。

  狄初走过去拉她,一动不动。狄初叫她:“如水,起来。”

  温如水没答话,双眼无神,红得吓人:“哥,他们说奶奶没了。让我节哀顺变,他们骗我的对不对?”

  “如水,起来。”

  “他们骗我的对不对?!”温如水抓着狄初的裤脚,泪水顺着眼角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狄初看得心疼,脑子里嗡嗡作响,神经有如拉紧的发条:“如水,你先起来。”

  “奶奶今早上还好好的,他们骗我对不对?哥,你说啊!说他们是骗我的!”

  “温如水!你给我起来!”狄初吼了一声,“没了就是没了!奶奶去世了!你能不能成熟点!”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温如水捂住耳朵,坐在原地尖叫。“你们把奶奶还我!她早上还好好的!你们把奶奶还给我!”

  狄初不得不蹲下去,强行与温如水对视:“温如水,奶奶她走来。没了。去世了。你能不能看清现实?”

  “你骗我,”温如水眼泪如柱,说话的声音十分颤抖,“就连你也骗我,奶奶她……她好好的……”

  “我没骗你,”狄初哽咽了一下,“如水,奶奶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她没撑住,奶奶,去找爷爷了。”

  温如水忽觉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如千尺高厦在一瞬间分崩离析。斗大的泪珠接连不断,胸腔里盘旋着一口气。她咬着下唇,硬生生咬出一排白印,她摇了摇头,显然不想接受现实:“哥,你知不知道,奶奶她,其实,最怕孤单了。”

  “很多年前,奶奶跟我说,咱家如水,一定要走出去。我问她,那奶奶呢?奶奶说,我呀,我就留在家里等你吧。如水累了就回来,奶奶一定在家。”

  “奶奶才是最胆小的那一个,爷爷走了,奶奶只敢背着我哭。她说她很坚强,然后背着我偷看爷爷的照片。奶奶最怕孤独,她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把电视打开。我问她,奶奶,不浪费电吗?”

  “奶奶说,开个电视,显得家里热闹一点。”

  温如水低下头,忍不住抽噎,她用手背使劲擦眼睛,怎么泪水越来越多:“哥,我从没感受到这种绝望。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她身上随时都带着药。奶奶身体不好,却比谁都更在意我。奶奶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

  “奶奶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总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奶奶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水,我最喜欢你了。哥,我也最喜欢奶奶了。那么多年有妈生没妈养的日子里,我只有奶奶了。”

  温如水攥紧狄初的裤脚,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狄初从没见过温如水哭的样子,这个妹妹,总是微笑,总是得体。

  就像奶奶教的那样,温婉大方,实打实的淑女。

  狄初依旧清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温如水,便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温如水说:“哥,我没有奶奶了。最爱我的人,她也走了。”

  狄初张了张嘴,好像是他先要求温如水看清现实。到现在,狄初安慰着,安慰着,声音变了,他发现,自己也哭了。

  眼泪像永远不受控制,滚落得毫无征兆。

  父母去世时,狄初没哭,他只觉得烦躁。温琼芳去世时,狄初忍不住,他想,最后一个能给他们来自长辈关怀的人,也离开了。

  徐陆站在旁边,看着一坐一蹲的两人,也忍不住鼻头发酸。他偏过脸,转向一边。耳边全是狄初低级的安慰语:“走了,走了。”

  大人们总是忙于工作,我们总是忙于学业。

  我们小时候在老人身边索取,而总是等我们再回首时,那张慈爱的脸没有笑到最后。

  我们的世界如此宽广,而老人的字典里只有我们。

  他们没有五光十色的圈子,没有灯红酒绿的夜场,没有精彩纷呈的视频,甚至慢慢跟不上我们的脚步。

  可他们总是在那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天,温如水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奶奶说,为了我们。她可以不怕孤单的。奶奶最爱我们了,所以希望我们走出去。

  但是,哥,奶奶真的,最怕一个人了啊。

  狄初抱了抱温如水,把眼泪逼回去:“奶奶去找爷爷了,她不会是一个人了。”

  温琼芳的葬礼更为简单,温如水的母亲匆匆回来见了一面。最后发现房产果真给了温如水,连守灵都未完成,气愤地提包离开。

  狄初想安慰几句,发现温如水眼底并无波澜。

  一夜间,狄初觉得温如水长大了很多。

  这种“快捷式”成长,不知好坏。

  人生很长,长大真的很累。这么多年来,无数次成长都是从跌到中得到。更累的是,你要一直受伤。

  人生就像个残暴的匪徒。

  它抢走你的一切,霸占你的一切。

  直到你筋疲力尽,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它才肯将那些只可意会的道理展示出来。

  好像人生只会给你痛苦,给你教训,给你打击。

  而那些美好的、期许的、丰盈的东西,你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好像人生以为,你不受点伤,你就永远不会懂得一样。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你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狄初接过奶奶的骨灰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是不是只有熬过这一切,生命的意义,才会无限壮大。

  奶奶最后与爷爷葬在一起,下葬时,多雨的夏季来了场雷阵雨。

  狄初站在墓前,给温如水撑伞。他想,当初祁凌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墓前,满心忧伤。

  那时的自己,没有联系他,没有陪伴他,祁凌一定很难过,很失望。

  狄初忽然特别想念祁凌,前所未有的想。此时他才感同身受,懂了祁凌当时的绝望。

  狄初和温如水给奶奶敬完酒,摆好花,又沉默地站了会儿。

  他们本有千言万语,此时面对一块冰冷的墓碑。又觉无话可说。

  温如水鞠了个躬,道:“奶奶,多年以后,我也一样。我最爱你了。”

  狄初撑着伞,伸手在雨水浸湿的墓碑上缓缓滑过。到底,没有再说话。

  温如水转身时,惊了一声。狄初低头看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祁凌和祁迟,一身黑色正装,手捧鲜花地站在后面,满脸肃穆,一言不发。

  狄初一愣,没来得及出声。祁凌带着祁迟自顾自地走上前,将鲜花摆在墓前,与奶奶告别。

  直到他俩拜完,祁迟抢先一步把温如水拉到自己伞下,两人快步向前走。

  狄初回过神,顿觉气氛有些尴尬。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祁凌,这人瘦了,眼圈深了,头发比以前长了些,这人一定没休息好。

  狄初的眼神在祁凌脸上描摹,从眉梢到鼻尖,从端正的人中,到依然性感的唇。少年已有些成熟,修身西装加身,隐约褪去了青涩,迈向新的年龄阶段。

  祁凌眼神里透露出的东西也变了,他在接到徐陆电话时,就更加坚定了这么多天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出的结论。

  狄初这个人,他不能放手。祁凌一生中有两次学会走路,一次是小时候,一次是当他走向狄初。

  两人沉默着走出墓园,雨一直下,刷刷地洗涤着伞面。水珠从伞檐上成线地坠落。

  许久,祁凌才找到勇气一般:“狄初,我们谈谈。”

  “谈……什么?”狄初不自然地往旁边躲了一步。

  “你别躲,”祁凌紧接着凑上去,“说说我们的事。”

  “我现在没心情。”

  “所以你才需要一个人跟你说话,”祁凌说,“不然迟早憋出事儿。”

  “如果你只是想找谁说话,路上这么多人,随便你。”狄初看了他一眼,深怕陷入祁凌宛如星辰的眼睛里,“别找我成么?”

  祁凌叹口气,有些可怜兮兮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不是想找个人,是想和你说。”

  狄初心头没由来的一软,他想,这人还是那么犯规。撩人也不事先通知一下。

  接着,狄初又往旁边挪了一下,前面有水坑,免得脏鞋。

  不想这个举动在祁凌看来格外刺眼,以为狄初仍旧躲着他。

  祁凌怒气往上冒,心一横,牙一咬。一把拽住狄初的胳臂,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瞬间,气场全开,霸道凌人。

  他压下脸,与狄初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瞬间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再躲一下,老子马上强奸你。”

  狄初明显被唬住,心想,这人怎么越来越流氓。

  祁凌见他不再躲,心想,果然要见面才能沟通。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在地面溅开的水花,湿了两人的裤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人的脆弱……的路”——莫泊桑

  2明天应该双更,一章是番外,从祁迟和温如水的视角,用日记形式描写他们眼里,狄初和祁凌分手期的状况。

  另一章,是两口子的正戏。

  其实这几章挺不好写的,因为感情冲突、矛盾、还有背后的思考,要想着怎么传达出去。又不想太虐……接着发现,果然纯甜最好,不用想就能写。

  但大家都读到这里了,也写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