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孤枕
作者:顾语枝      更新:2023-07-31 08:23      字数:6489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纠葛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格外安静。

  陆谨沉放下了所有的尊严, 红着一双眼睛低声下气地祈求她。

  薛镜宁沉默了一瞬,开始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指。

  陆谨沉猩红的双目涌上悲戚的绝望, 哑声道:“真的不行吗?”

  此时, 他真的很像一个无措的小孩,面临被抛弃的命运。

  然而没有人会怜惜他, 薛镜宁依旧在沉默地掰开他束缚着自己的手。

  陆谨沉有得是力气让她动弹不得,只要他想, 薛镜宁用尽全身的力气都不足以掰开他分毫。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已经让薛镜宁受够了痛苦,不能再这样欺负她了。

  他一点点地放松了钳制,任由她毫不留情地剥离。

  随着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他留恋地掠过她的皓腕, 至此, 已经没有资格再碰她。

  “天色晚了,你在这里再住一晚吧。”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 陆谨沉失声叫住她, “……要走也应该是我走。”

  薛镜宁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压下那些软弱。

  她知道现在不走就很难走了, 以后如果依旧留在他身边, 她不仅要若无其事地忘掉那些欺骗和伤害,还要继续忍受他心里有一个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卑微乞讨从秦之眉的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多余的“喜欢”。

  绝不能、绝不能让自己那么下.贱……

  “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她冷硬道。

  “这也是你的家——”陆谨沉黯然。

  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跟他完全划清了界限。

  薛镜宁没有回头, 她抚着放在心口的和离书,提醒他:“我们已经和离了。”

  陆谨沉心口一抽,被她猝不及防地刺了一刀,鲜血淋漓。

  “可是,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他依旧执着地想留下她,忽地冒出了可怕的想法,顿时急道,“你是不是要去二皇子府?”

  薛镜宁猛地转头,冷漠地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说出了最平淡也最伤人的话:“我不是你。”

  她不会在自己心里还有他的时候和别人纠缠不清,哪怕她已经和离。

  陆谨沉哑口无言,半晌,苦涩一笑。

  “你要回薛府吗?我派人送你吧。”他忽然想起来了,她还有家人,这是他唯一欣慰的地方了。

  至少她受了委屈还有地方可以去。

  至少他想她的时候还有地方可以找。

  薛镜宁不语,以沉默表示了她的拒绝。

  “我明天会来收拾东西。”她似乎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扭头往外走去,“希望你明天不在。”

  陆谨沉怔在原地,一点一点的知道了剜心的滋味。

  薛镜宁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从厨房回忘情轩的雪扇。

  她问雪扇要不要跟她走。

  雪扇不明所以,不过瞧着她认真的目光,立刻连连点头:“我是小姐的丫鬟,当然跟小姐走。”

  她便把雪扇带上了。

  侯府的一切都不属于她了,只有雪扇还是她的人。

  直到两人出了府,雪扇才知道原来她的小姐竟然跟姑爷和离了。

  她诧异地张大了嘴巴,原本还想好好追问一番,但是看见薛镜宁神色憔悴,好像已经不堪一击的样子,她连忙将所有的疑惑都咽进了肚子里。

  小心翼翼问:“小姐,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呢?”

  “去客栈吧。”经过刚刚那阵强装坚强,此时的薛镜宁已经没了气力,声音轻如蚊蚋,一阵夜风便吹散了。

  雪扇奇道:“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指的是薛府。

  薛镜宁怔了怔,平静道:“我没有家了。”

  从前,她有一个家,叫薛府。娘亲和太公仙逝后,那个家便不属于她了。

  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家,叫忘情轩。

  她开心地以为,这就是她的家了。

  却没想到,忘情轩这三个字就是对她莫大的嘲讽。

  “雪扇,我没有家了……”

  “我怎么回家……”

  “我没有家了啊……”

  沙哑的哭腔伴随着喷薄而出的悲鸣,薛镜宁突然扶墙蹲下,捂着头痛苦地嘶吼。

  “小姐!”雪扇吓坏了,连忙去扶她,“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别哭了!小姐,你别哭了……”

  “你让我哭会儿吧。”薛镜宁将头埋进膝盖里,“我就哭这一次了。”

  在寂静的深夜,在四下无人的墙角,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次日,薛镜宁租了一辆马车,请了两个帮她搬东西的壮汉,再度来到侯府。

  她在城外找了一处空置的院子租了下来,准备暂时住一段时间,雪扇留在那里打扫庭院,她则回来取东西。

  那些嫁入侯府后添置的东西,特别是陆谨沉给她买的东西,她不准备带走,但是她带进来的,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还是要拿回去的。

  往后没有家了,她总得替自己好好打算。

  经过了一晚上,她的情绪已经很平静了,而且她知道她昨天说了希望陆谨沉不在的话,他就一定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不担心今天还要面对陆谨沉。

  来到侯府后,她先去拜别太公。

  在这场决然的和离中,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独觉得对不住太公。

  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

  她只好亲自来向太公道歉。

  侯府的人似乎还不知道她与陆谨沉已经和离,见了她依旧恭敬地唤一声“小夫人”,她像往常一样毫无阻隔地来到了静心堂。

  她抬眼看着静心堂的牌匾,想到了她回铎都后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如那日一样静悄悄的,里头浓浓的熏香透过门缝飘出几分香气来。

  但是她可能以后都不会来了。

  她静立了一小会儿,便收起了伤感,推门进去。

  此时已经过了吃早膳的时辰,太公应该已经消了食,在屋子里休息。

  “太公。”她扬起一个笑,走向老人椅上躺着的陆太爷。

  陆太爷本在阖眼休息,听到声音便高兴地睁了眼,笑道:“听说昨晚你和沉儿都没有在家安歇,今早又都没回来吃早膳,这会儿可知道回来啰。”

  这些年轻夫妻们,自不像他这样的老骨头,他们漫天漫地都是去处。

  况且,多一起出去玩玩也能增进感情,所以陆太爷的话并不是责备,反而是笑着打趣的口气。

  薛镜宁一怔,她不知道陆谨沉昨晚也没在忘情轩住。

  是终于跟她和离,去找秦之眉了么?

  她不想再探究,只是看着太公道:“太公,镜宁有一件事要对太公说。”

  陆太爷见她面容严肃,便收起了打趣的笑,拉着她在自己身边的矮凳上坐下:“好孩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你尽管跟太公说,别憋在心里。”

  薛镜宁不敢面对陆太爷慈爱的目光,不禁垂下了头,半晌,才轻声道:“太公,我、我与陆谨沉……和离了。”

  ……

  “他这个混账!”听完薛镜宁压抑着情绪平静说出来的前因后果,陆太爷生气地直拍椅子。

  其实,薛镜宁没有说太多,她原本只是准备以自己与陆谨沉性子不和的原因搪塞过去,但是陆太爷是何等精明人,一眼就戳破了她的谎。

  在陆太爷的追问下,她不得不简单地说了来龙去脉。

  她想好聚好散,因此没有怨怼,没有愤怒,略去了陆谨沉对她的种种欺骗,也略去了他们成亲之后陆谨沉与秦之眉还有往来的事实,她只是告诉陆太爷,她发现陆谨沉喜欢的人不是她,而是秦家的表姑娘,所以她准备退出。

  放过陆谨沉,也放过自己。

  至于陆谨沉准备怎么从大皇子手里夺回秦之眉,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陆太爷却是什么都明白了,这孩子有多喜欢他那个混账孙子,他看得一清二楚,能让她这么果断离开,必定已是失望透顶。

  为什么会失望透顶,原因不言而喻了。

  可怜这孩子言语间还在为他开脱。

  “我马上让人把那个畜.生带回来!”太公又气又悲,眉头都皱在一块了。

  “不用了太公,昨天晚上我和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薛镜宁站起来,俯着身子给太公顺气,“我今天来,是来拜别您的。我不希望您因为镜宁的事气坏了身子,也不希望您为了镜宁难过。如果是这样,镜宁也会难过的。”

  陆太爷一顿,干枯的手伸上去拍了拍她的脑袋,叹息道:“是太公耽误了你啊。”

  “不是的,太公没有耽误我。”薛镜宁连连摇头,“太公对镜宁很好很好,自从我家太公仙逝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太公,谢谢您。”

  “不,太公对不住你,到底对不住你啊!是太公太固执,不该把上一辈的情分束缚在你们小辈身上。”陆太爷红了眼圈,“太公若早知道那混账东西心里有人,绝不会让他娶你的,这是害了你啊!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薛镜宁眼里不禁浮上一层水雾,这件事她从始至终没怪过太公,但是此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才能让太公心里好受点。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陆太爷叹了一声,关切地问她。

  他心里是想她留在侯府的,这样万事都能照应。

  但是这孩子宁折不弯的性子他也知道,既然都已经与陆谨沉和离,便断不会再留在侯府的。

  今日她说来向他拜别,就是真的拜别。

  可是,他知道薛家的情况,那是个可恶的臭窝,断不能回去的。

  薛镜宁连忙换上舒展的笑来:“太公别担心我,这段日子我在铎都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如今准备先在朋友家住一阵子,等过阵子再说。”

  “好,好。”陆太爷听见她有地方可去,心里也安心不少,“出门在外,到处都要用钱,太公这里有一些体己钱,你全部带走,就当太公的心意。”

  薛镜宁摇头:“太公这样,便是看低我了。”

  陆太爷触到她坚毅的目光,便知她绝不会拿,“唉”了一声,便不再劝,只是颤抖着唇,看向他视若孙女的姑娘:“那……你不要那混账了,可还要认我这个太公?”

  薛镜宁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眼泪:“当然要!您永远是镜宁的太公……永远是。”

  薛镜宁拜别了太公,本来还想再去福荣堂拜别侯爷、侯夫人,结果却得知侯爷一早便与老同僚出去喝茶了,侯夫人则带着陆谨扇出去上香了。

  她只好回了忘情轩,把东西收拾一通,离开了侯府。

  上马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吧。

  和离书已经交给了官衙,就算陆谨沉瞒着不说,侯爷与侯夫人回来之后很快就会知道。

  那时候,她作为一个已经与他们侯府毫无干系的人再来拜别长辈,就显得很可笑了。

  所以不如作罢。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她不再是小侯夫人了。

  “走吧。”她走上马车,放下了帘子。

  入夜,陆谨沉带着一身酒气,被人架着进了侯府。

  昨晚薛镜宁离开后,他待在两人共同住过的屋子里,像被人拿刀子割肉似的难受,他呆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奔出去,像落荒而逃一样。

  他去了一个朋友家,与朋友喝酒。

  这朋友是个酒鬼,立刻来了兴致,拿出私藏的佳酿,说与他痛饮一场。

  两人最后都喝得烂醉,就在院中醉死过去。

  到了今天,又接着喝,喝到一半被陆太爷派来的人奉命“请”回府。

  “混账东西!”陆太爷拿着一根拐杖,一棍子便往他胸口上敲去。

  陆太爷年轻时是武将,虽然老了还是有底子在,加上此刻气极了,蓄了全身的力,手下毫不留情,一棍子便将陆谨沉敲得站不稳,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老侯爷,手下留情啊!”一旁的林语心疼儿子,不禁走上前来,哭着求饶,“这事是沉儿错了,他对不住薛家姑娘,但是您纵是把他打死了,又能如何呢。”

  薛镜宁与陆谨沉和离的事,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她心里万分复杂。

  以前,她总想着把儿子和自家侄女秦之眉凑一对,让她和姐姐亲上加亲,后来秦家背叛了侯府,她依旧觉得祸不及子女,因此纵然不敢明面反对侯爷,暗地里还是支持儿子抗争的。

  可是,没想到陆太爷竟然把薛镜宁找来了,而侯爷也顺水推舟地促成了薛镜宁与陆谨沉的婚事,木已成舟,她无话可说,但是不免迁怒在薛镜宁身上,至此看她不顺眼。

  后来,薛镜宁舍身保护她儿子,她才对薛镜宁改观,加上秦之眉又嫁给了大皇子,事情已无可挽回,她也就不作念想,从此心里把薛镜宁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儿媳妇。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薛镜宁是越来越满意,越来越喜欢。

  如今骤然得知他们和离了,哑然的同时,也确实知道是自家儿子理亏。

  本来想好好教训儿子一顿,结果陆太爷这一棍子下去,她又不免护短起来。

  “你别拦我!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陆太爷恨恨地剜了她一眼,绕过她又往陆谨沉肩上锤了一棍。

  陆谨沉站不住,摇晃着倒地,嘴角又溢出了更多血。

  “太公,够了!”陆谨扇扑上去挡在陆谨沉面前,“您真的要把哥打死了!”

  陆谨扇其实和林语的想法差不多,她之前和秦之眉交好,一直希望秦之眉能成为自己的嫂子,但她不知道为何爹爹怎么也不许她哥娶秦家女,因此也没少跟她爹怄气。直到慢慢与薛镜宁相处,才承认了这个嫂子。

  可是现在嫂子没了,她哥才是最难过的,哪里还经得起太公的棍子啊。

  “太公,打死二弟事小,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陆谨兰见状,走到陆太爷身边,给他拍背顺气。

  听闻陆谨沉跟他那成亲不满一年的娃娃亲小媳妇和离,她就知道会出大事,于是连忙回了娘家,帮着调和一下。

  她从来以侯府为先,知道侯府与秦家派别不同后,便和她爹一起站在了侯府的立场上,对她来说,她这个任性的弟弟只要不娶秦之眉,娶谁都可以。

  当然,后来见陆谨沉与薛镜宁倒是真好了,她也是真心替陆谨沉高兴。谁成想,这才没过多久,竟然瞒着他们和离了。

  估计就是因为还忘不了秦之眉,被薛镜宁知道了。

  陆谨兰心里骂了声活该,但是又不能不管自家弟弟的死活,只好出来劝太公消气。

  再敲上几棍子,陆谨沉恐怕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你们、你们都惯着他!”陆太爷气得手抖。

  “太公,您继续打。”倒是陆谨沉却挣扎着跪好了,主动求打。

  “你们听听,他自己说的!”陆太也气急攻心,又往他腰上狠狠打了一棍。

  陆谨沉闷哼一声,吞下漫上喉咙的鲜血。

  几棍下来,陆太爷也没了力气,气喘吁吁道:“当初就不该把你们捆在一起,是太公错了。你以后就放过人家好孩子吧!”

  陆谨沉红着眼睛道:“太公,您也觉得我应该放过她吗?”

  那……谁来放过他?

  陆太爷将拐杖一扔:“你现在要弄清楚,不是你放不放过的问题了,是人家不要你,镜宁那孩子——不要你了!”

  “唉!”陆太爷唉声叹气地转身往回走,陆谨兰连忙跟上去扶住他。

  剩下的人则都赶紧去看陆谨沉,扶着他回忘情轩上药。

  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侯爷这会儿站在他床前,才终于肃颜开口:“你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为了一个女人颓丧成这样,你看你这样子说出去像话吗!”

  陆谨沉不语,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还有薛镜宁留下的香气,他沉迷地吸了好几下。

  侯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总之,薛氏女已经和离了,你就别再想了,就算有一天她主动回头,你也别上赶着了。咱们侯府丢不起这个人。”

  回头?

  陆谨沉惨淡一笑。

  她如果肯回头,他愿意八抬大轿去请她。

  可是她愿意吗?

  侯爷哪知他心里所想,继续叮嘱:“再者,秦氏女已经嫁给大皇子了,你切忌旧情复燃,否则咱们侯府日后的日子不好过!”

  “你放心。”这次,他回答了。

  他怎么可能再与秦之眉有什么纠葛,他只想时间退回昨天以前,薛镜宁还在身边,对他笑,睡在他怀里。

  等到众人都回去了,陆谨沉拖着浑身剧痛起来,环顾起小小的房间。

  他知道她回来过了,带走了她以前带来的东西,留下了他给她买的东西。

  分得清清楚楚。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薛镜宁竟这般狠绝。

  陆谨沉绝望地倒回床上,这床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之前的点点滴滴全部涌入他的脑中。

  心里的思念如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薛镜宁……薛镜宁……”他埋首在她睡过的枕头上,一遍一遍地呢喃。

  他真的想她了。

  身边少了一个人,终究孤枕难眠。

  陆谨沉一夜未睡,待到天色一亮,他终是忍不住,跑去了薛府。

  作者:感谢在2020-03-24 02:34:15~2020-03-25 01:2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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