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相识

  从不知何时起, 晋虞很早就发现自己同荷塘里的蠢鱼儿是不同的。那时正值高府员外郎家的嫡子迎娶新妇，院外鞭炮声响，喜气洋洋的恭贺声接连不断，就像一个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噼里啪啦地火花带着闪电，晋虞便一下子开了窍。

  彼时高家新进门的新妇是个端庄又漂亮的女子，每日里最爱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凉亭中琴棋书画地消遣, 日头刚好的时候, 她便尤爱拿着小鱼食跟荷花塘里的鱼儿玩耍。

  开了窍的晋虞一直都是荷塘里的领头鱼, 每每温柔端庄的妇人往荷塘里洒下鱼儿爱吃的鱼食，他便会带着身后一尾的蠢鱼儿排着队凑上前去，整齐划一地每次都要旁边的小丫鬟惊奇：“少奶奶，咱们院儿里的鱼可真聪明，乍一看别以为是成了精的。”

  高家少奶奶伸出葱白的指尖点点丫鬟的额头, 捂嘴笑说：“要是这鱼儿成了精，那咱们少爷小时候放养在这荷塘下的那只壳上生毛的乌龟岂不是千年老妖了？”

  说起来这高家少奶奶与高家少爷自小便是青梅竹马, 两人又兼之门当户对，两家便给他们早早订了娃娃亲。有一年高家少爷得了一只背后长了绿毛的乌龟, 这高家少奶奶又几乎日日与高家少爷玩在一处, 两人俱是稀奇不已，一时竟也仔细养起了乌龟。

  可小孩毕竟是小孩，又过大半月，两个人便就觉得无聊了。高家少爷是个仁心的小孩，想着这绿毛龟既然是自己养了那么久的, 更舍不得让厨房炖了，就做主在荷花池里放了两块高出水面的石头，把龟养在了荷花池里。

  说来也是巧了，高家少爷将那绿毛的乌龟养在荷花池没有两天，便得了消息要上京读书去，这一去怕只一年方能回家一次。

  临行前，高家少爷路过荷花池，正巧见那绿毛龟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便忍不住过去逗弄三两下，并说：“小绿龟，我要上京读书了，你可得乖乖在这荷塘里待着，等我转了年回来看你。”

  且真论起来，裴济与晋虞到底是谁先开启的灵智，倒还真是尚未可知。

  高府上下只知道那只绿毛的乌龟是有些神奇之处的。自打高家少爷上京读书后，那绿毛龟就像是没了影似的，沉下荷花塘便纳罕地见不上一面，侍候荷花塘的小厮几次三番都要以为这只龟怕不是早淹死在了池塘底。

  但小厮也只是以为罢了，惊奇的是，每逢高家少爷归家，那只绿毛龟必定会缓缓从荷塘低冒出头，再慢吞吞爬到石头上。

  它只懒洋洋地趴着，模样无精打采，但身子却一定会朝着高家少爷进府的方向。

  高家人都是良善之辈，见到这绿毛龟的神奇之处，几个主子不仅不怕，更言说此龟有神通，更有福寿延年之意，便将其当做了祥照，好好休整了一番荷花池，又洒下鱼苗，将其供养着。

  “说起来，竟是也没瞧见过那龟儿吃这荷花池里的鱼儿，倒叫它们越长越肥了。”小丫鬟脆生生道。

  高家少奶奶喂完鱼食，倒是说了句：“最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那小龟了。”

  丫鬟叽叽喳喳：“少奶奶，许是因着少爷离了府，那龟儿又睡了不成？”

  “大概罢。”温温柔柔的声音渐渐远去。

  水面下，晋虞摆了摆尾巴，欣赏了下自己金灿灿映着光的鳞片，后又想了想，就甩开身后那些小笨鱼一头扎进荷塘的最深处。

  阴暗潮湿的石头缝里，跟青苔一个颜色的绿乌龟正呼噜噜睡着觉。

  晋虞盯着这个怎么看怎么傻的绿乌龟，突然伸出尾巴往乌龟壳里挠了一把痒。

  绿毛龟蓦地被痒醒，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里全是茫茫然：“……”谁挠他痒痒呢。

  “醒了？”

  晋虞围着绿毛龟转了一圈，尾巴在水里拍出咕噜噜的波浪与气泡。

  随后绿毛龟就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个清清凉的声音跟自己说。

  “交个朋友罢？”

  （二）、名字

  绿毛龟莫名其妙就成了那一尾金鱼团里的小跟班。

  明明都是它的吃食，可每每只要被那领头的金鱼瞪上一眼，绿毛龟就怂了。

  他在荷花池底睡了太长时间，每年也只醒个一两次，陡然被那只格外凶的金鱼闹醒，这会儿脑子正是浑浑噩噩地。不是没想过再睡过去，可又见那条为首的金鱼每天那么活泼精神的模样，绿毛龟就浑身觉得不对劲儿。

  久而久之，它一只龟就莫名其妙跟那群鱼儿混在了一起。

  真是着了魔。

  时间对荷花塘里的鱼儿们来说，就是每天的日升日落。而不知过了多少个日落又日升后，荷花塘边突然传来丫鬟们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是高家少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平日里最是稳重。

  但路过荷花塘时，她的脚下却像是生了风，边跟身边的小丫头说：“少奶奶临盆马上要生了，我去喊产婆来，你快赶去前院通知少爷，老夫人那里也别落下！”

  池子里，绿毛龟最近学会了在脑子里说话，就问那小金鱼儿说：“那个小丫鬟说的临盆是生孩子的意思？”

  晋虞一口一个小虾米，百无聊赖道：“就是生小鱼吧。”

  不过半日时辰，高家少奶奶便诞下一双麟儿，乐的高府的老夫人嘴角合不拢，直言这个新媳妇是个有福气的。高家少爷爱重自己媳妇儿，看过俩儿子，就进了屋子里陪着说话去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高家少奶奶出了月子，来到荷花池边透气。

  一月不见，高家少奶奶珠圆玉润的模样，比之之前的端庄更多了些母性的温柔光辉。绿毛龟看呆了去，一时竟不小心从石头上滑了下去，惹的高家少奶奶笑的肩膀发颤。

  晋虞直嫌弃绿毛龟丢人。

  可笑着笑着，高家少奶奶却突然叹了口气。

  她细嫩的手指落在池水里，碰碰晋虞那好看又光滑的鳞片，目光怔怔地望着远处开的正好的一支荷花，轻声开口：“燕儿，你说这世道为何对女子这般苛刻？”

  燕儿就是高家少奶奶的贴身丫鬟，此时她目露担忧道：“少奶奶为何这般说？”

  高家少奶奶纤细的手指在水里缓缓划着：“十月怀胎苦，一双麟儿，却是到头来连个姓都落不在自己身上。”

  燕儿闻言便是大惊，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燕儿请少奶奶慎言！”

  高家少奶奶苦笑一声：“我就是同你随便说一句，这么怕做什么，我又岂会真敢让我儿随了我。”

  燕儿抿着嘴从地上站起来。

  不多时，高家少奶奶回了屋，晋虞蹦出水面，又落回去跟绿毛龟说：“说起来这么久，我倒还不知道这个少奶奶叫什么名字。”

  “她姓裴，闺名裴倩婉，不过现在应该叫她高裴氏了。”绿毛龟说。

  晋虞想了想：“这就是人类口中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绿毛龟不觉得有问题：“该是这个道理吧。”

  后来高裴氏的两个儿子，一个叫了高麒、一个叫了高麟。

  合起来就是麒麟之意。

  “这名字没意思。”绿毛龟听闻后撇嘴。

  晋虞问他：“那什么名字才算有意思？”

  “当然是——”绿毛龟扬扬自己的小脑袋，卡壳了一会儿说，“当然是我的名字了！”

  晋虞这才想起，它老是绿毛龟绿毛龟的叫，好像真不知道这只龟的名字是什么。不过名字这回事儿吧，他本就是金鱼，后来开了窍又听多了高家少奶奶在池边读诗长了些见识，自己的名字便来的十分简单粗暴，直接取了谐音字，就叫了晋虞。

  这会儿晋虞却是好奇这只龟儿能叫个什么。

  绿毛龟第一次从荷花池的石头上站了起来。他瞧着远处抱着奶娃娃朝荷花塘款步走开的年轻妇人，一时心动就说：“本龟姓裴名济，裴就是高裴氏的裴，济是达济天下的济。”

  晋虞听了没吱声。

  裴济没忍住问他：“怎么，你觉得不好听？”

  晋虞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那么想做高裴氏的儿子啊。”

  裴济：“……”他才没有！

  不过裴济也没能知道，这会儿他随口给自己起的名字，就那么跟了他千千万万年。

  直到时代变迁，沧海桑田。

  直到，昨日之日无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