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鱼的眼泪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4      字数:4341
  魏邵天洗完澡,裸着上身走出浴室。明天的船,到岘港,再开车去巴色,路上最多两天。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往里头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拉上拉链,他想了想,又把拉链拉开,看了一眼半空的包。

  魏邵天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那本《新约圣经》。被水泡发过的纸张褶皱发黄,原本扉页的钢笔迹也不见了。

  初到城寨时,他度日如年,而这本书是他精神世界的唯一依赖品。

  他看它的出现看作是一种指引。百爪挠心用刀自残的时候,在泥潭恶斗精疲力竭的时候,每一张被折起的页脚,都是支撑他的食粮。

  上面被标记过的语录让他觉得,世界上的某一处,也有一个人和他经历着同样的磨难。

  从前走过的所有的日子都是虚幻,只有这片刻精神的交融是真实的。

  扔掉它之后,他后悔了,跳下河一连找了五天,才将它找回来,可是却再没有找到那张照片。

  他捡回这本《圣经》,不是为了重拾信仰,而是为了某一天,能够找到她。

  而现在,他已经找到她,也不再需要福音指引。

  魏邵天把书原封不动的放回了原处,从保险柜里拿出了的另一样东西。

  着衫出门,魏邵天开车到了夜场。他要出远门,该打点的事情都打点过了,场子里的人都没想到他会来,早就玩开了。他穿过酒池肉林,径直上了楼,打开柜子,里面躺着那支吸入剂。

  他拿起吸入剂,出神了半秒,齐宇推门进来。

  魏邵天把吸入剂放进兜里,瞪了他一眼,“敲门不会?”

  齐宇急慌慌道:“天哥,出事了。”

  凌晨一点,路上来往的车很少,魏邵天连闯了两个红灯,白色宝莱车和追尾车就停在十字路口的中间,没有交警,只有他手下的人围在车外抽烟。

  他把车停在路旁,立马有人上前解释,“天哥,本来我们只是开车在后头跟着,前面是绿灯,她踩了急刹……”

  魏邵天睃了他们一眼,“烟掐了。”

  烟头落地,他俯身看了眼驾驶座,她坐在车里,身上还系着安全带。

  “开门。”

  车门锁着,她不肯下来。

  见她人没事,魏邵天心里稍微定了定,又去看了眼车况。追尾,她的车撞得不严重,车灯碎了,后备箱凹进去了一块,后轮有点瘪气,相比之下后车撞得比较严重,前车轴都弯了。

  魏邵天绕回车前,敲她的车窗玻璃,“下车。”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他一掌拍在车玻璃上,警告道:“不想我砸窗户的话,就下车。”

  她沉默抵抗了三秒,见他就要去拿榔头,终于摁开了车锁。

  听见松锁的声音,魏邵天步子往回走,拉开车门解开安全带,拽着她下来。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但他能感觉到握着的手腕处有细微的抵抗。

  魏邵天拉开自己车的后座门,把她扔了进去,关门点火落锁,打了一把方向盘,车轮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他摇下窗对外头的人说了句,“把车开走,修好。”然后踩了一脚油门,飞驰离去。

  她的声音有些惶惶,“要去哪?”

  “送你回家。”

  说完,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低垂着头,脸色很白。他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有胆子这么做,还知道害怕?

  十分钟的路程,他五分钟就开到了,车子急刹在亮着路灯的单元楼下,他没有看她,只说了两个字,“下车。”

  她还是不动。

  魏邵天不耐烦的摁了下车喇叭,“别他妈的装无辜,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他不过叫了几个人跟着她,怕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雄帮的人会找她的麻烦,这才第一天,她就直接玩起了苦肉计。

  后座还是没声儿,魏邵天咬了咬牙,转过头,“你要跟我对着干,刚才怎么不直接报警,让警察把人都带走?”

  宋瑾瑜抬头望他,表情冷漠,却又不同于以往的冷漠。

  “说话!”

  他对她发狠,她就跟他较劲,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魏邵天被她看得浑身难受,只有别开目光,对着空气说,“撬不开你的嘴,好。”

  他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坐进去,用力的甩上门落锁。他掐住她的脸,又气又恨,“知道你胆子大,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早说,我给你个痛快。”

  她还是用先前的目光看着他,冷冽中带着执拗,他恨死了她身上的这股硬气。

  “我叫你说话。”

  他又逼进一步,近的快要贴上她的发。从前他觉得她是只小羊,温顺弱小,唾手可得,现在他知道她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果决凶残,伺机而动。

  她的眼睛渐渐红了,害怕她呼吸不畅,他手上松了力,可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红,最后溢出了一滴眼泪。

  晶莹得就像人鱼的眼泪,能够迷惑人心,也能起死回生。

  鬼使神差之下,他借着月光吻干了她的泪。所有郁结与愤忿,都在这一瞬间被抚平。

  魏邵天发现自己的声带在颤抖,“我给过你机会逃的,不止一次。”

  她没有躲开,甚至前所未有的顺从。他从脸颊寻到她的嘴唇,火热却耐心。他从不敢认真吻她,怕自己亵渎,更怕尝过后,会就此上瘾。

  他呼出的气息是热的,像他的脾气,箍住她的双臂是硬的,像他骨子里的血性。

  他吻她的时候,比说话时要温柔一百倍。他眼睛里有光,她看见了。

  他的手攀上她的背,将她摁进怀里,一手扶上她的后颈,让她无处可逃。

  可她并不想逃。

  砰然有力的心跳紧贴着她的,震荡着她的心神,这一刻,触感所带来的震撼令她颠覆从前所有的认知。从没有人这样吻过她,吻到她揪心裂肺,却又无法抗拒。仿佛他是强势主导一切的施令者,命令她,教化她,牵引她走入本欲森林的最深处。

  他撬开她的牙,探进去,激起涟漪,又狡猾地退出去,等待她服从他的指令。

  明明快要窒息,却又不肯结束唇齿的纠缠,她当然很生涩,刚捕获了一丝新鲜空气,就想落荒而逃,复又被捉住。是为求生,她唯有向他汲取氧气。

  理智在倾塌的边缘,让她悬崖勒马的,是身体里翻涌的欲望。

  她想抱紧他,抱紧一具真实且温暖的身体,有心跳的胸膛。想他落吻在她身上,画上领地的记号……还有什么比意识到这一刻的情动更可耻?

  这个吻,已将一切都暴露,她知道自己被他看透,负罪般的闭上眼,任由他以穿透的目光将她凌迟,将她心底最真实的欲望揪出翻烤。

  魏邵天不肯她退,将她拉回到炽热气息中,用额抵着她的,鼻尖掠过她的,咬字低沉的哄骗着:“那个富家子哪知道什么是情爱,只会学番鬼摆浪漫,或是拿钱买开心。我猜他从未给过你快乐,更从未点燃过你心里的火。这也不怪他,毕竟这世上没有人做到,只有我能。”

  他还在等待她的答复,一直在等。鼻息静默的纠缠,她的心早已兵荒马乱。

  若他不姓魏,不为泰安卖命,她多半会爱上他,爱得恐怕比林晞语还要痴傻。她的防御也远不想自己想得那样坚固,他只需轻轻一凿,便四分五裂。

  其实他说得不假。她并不爱什么正人君子,她骨子是叛逆的,是低贱的,她最憎恶的偏也是她最痴迷的。她迷恋他的坏,他的直白,他口中的脏话狠话,迷恋他将她尽握掌心揉拧,迷恋被他征服的感觉。

  她需要一道闸口,释放心中积压的余情。

  宋瑾瑜终于开口,“今晚是大结局。”

  《岁月风云》的大结局。

  魏邵天的呼吸停住,这是他听过最致命的邀约。

  黑暗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她莹然如水的目光中抽身出来。

  “今晚,不行。”

  他的胸膛已不在她附近,周身的气息瞬间就冷了。

  记得有一个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演到了某个情节时,他突然说:“你有没有听过一种病,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她通常对他的话爱答不理,只听他继续说:“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反过头爱上我。”

  那时她的回答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是被爱,而是被驯化。”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爱了,还是被驯化了。

  魏邵天坐直身子,摇下窗点了一根烟,又怕熏着她,把手伸出了窗外。他从不在她面前吸烟,但是此时此刻,若是不吸上一口,他下不了这个决定。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你等我回来。”

  魏邵天从船舱走到甲板,青蓝色的海水翻起白浪,海风狂猎,掀起了他的发,肆意扑打在额上。

  这条航道他坐过无数次,客船,矿砂船,散货船,他都坐过,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忐忑。

  他要做的事情,和昨晚的那个吻无关,也和她无关。

  七个小时的航程,魏邵天没有合眼,在茶水房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喝完,然后回到了船舱里。

  对面坐着体态臃肿的东南亚妇女,像是从港岛登船的菲佣,歪着脖子睡着了。他拿出手机,在短信里打了几个字,写完才发现,海上没有信号,信息发不出去。

  到了岘港,有形形色色的旅人下船,有人为了生意,有人为了找越南小妹买-春。

  这里曾是法国人的殖民地,有教堂和白墙红顶的洋楼,市区交通混乱。魏邵天找到港口附近的露台停车场,在里头转了一圈,又走回门口拿出几张美金给了守车人,那人进到棚房,拉开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

  魏邵天盯着他,手指了指抽屉里头的另外一把钥匙。

  守车人嘴里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不情愿的把那把丰田车钥匙扔给了他。

  魏邵天掀开盖在皮卡上的帆布,扬起一层灰。他坐上车,点了一根烟,打开广播。

  沿着十四号公路往西就是南江县,再开两个小时到边防,不管有没有有效证件,当地人也会索贿,给钱就放行,倒也简单。到了老挝境内,就是蜿蜒的山路,描摹着布拉万高原,沿路没有城区,满打满算也要七个小时才能穿过这片山林。

  他从白天一直开到了夜里,才开出颠簸的黄沙路,进入塞贡。

  越战期间,有八千万颗未爆弹遗留在这片土地上。未爆弹集中的南部塞贡、班蓬一度荒无人烟。而贫穷和痛苦的根源,正来自于生养他们的大地。

  连上帝也对此束手无策。

  魏邵天把车开进城区,沿路找了间客栈,吃了碗米粉,又问老板要了一间客房。

  拿到客房钥匙后,他折回到车里拿行李,顺便点了一根烟,靠着车门吸着。

  街边停了一辆旅游巴士,白人游客聚在对街的摊贩前,摊子上吊着一个手电筒,光下头红彤彤的,是莲雾。鬼佬没见过莲雾,挑来拣去的,很是新奇。

  魏邵天踩灭了烟,正要回客栈,一个少女款款靠近。

  少女手里拿着一包本地烟,看模样只有十五六岁,怯声问他:“先生,要烟吗?”

  或许是需要钱,或许只是想搭顺风车离开这个鬼地方。要了烟,她就会跟着你走。

  这里生活的人,大多生计潦倒。可惜,他不是救世主。

  魏邵天抬手指了指对街的鬼佬,然后拿着包回到了客栈。

  简陋的客房里,月亮照进斑驳的窗,剪影里有她的模样。

  洗完澡,魏邵天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只吸入剂,静静的想着,如果他能活着回去,他一定要告诉她。曾经,他见过她。

  曾经,她是他的福音。

  前提是,如果他能活着回去。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的荧光亮着,他将先前未发出的短信点了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