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5      字数:3667
  宋瑾瑜泡了两杯热茶招待客人,便进了厨房。一锅下不了那么多饺子,她匀出三十个放进冰箱冷冻。

  等待的时间里,霍桑在客厅打转,试图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与城寨关联的东西,或者说,找到她熟悉的那个“阿添”的影子。

  饺子出锅,宋瑾瑜擦干手从厨房走出来,摆好碗筷喊他们吃饭。

  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齐宇问:“你不吃?”

  宋瑾瑜:“我不饿。”说完便转身回厨房去备醋碟。

  齐宇尝了个清汤的,是猪肉韭菜馅,皮薄肉厚,味道很鲜。他往霍桑的碗里拨了几个饺子,“吃吧。”

  家里什么佐料都没有,醋也是下午新买的,宋瑾瑜剪开塑料封口,把醋盛在小碗里端出去。外头的人已经吃开了,她默默地坐下喝茶,齐宇就坐在对面,她原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下午的那一份报纸,已足够解释很多事情。

  于是她关心起霍桑的近况。

  “她现在住哪?”

  “城南,离这里不远。”

  “申请了合法居留没有?”

  “都办好了。”

  霍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乌黑的眼睛在两人脸上徘徊。

  觉察她的目光,宋瑾瑜双手抱着茶杯,对着霍桑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疲惫。

  这里是阿添口中的“外面的世界”,和她所想象的不同。这里有建在高桥上的马路,有出没在云端的楼房。这里的人生活得很忙碌,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霍桑没有给予她回应,反而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她讨厌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她是阿添的女人,而是因为她的到来毁掉了城寨。

  离开村子后,城寨就是她的家,而今她再无家可归。

  外头刮起一阵北风,刮得窗框咿呀作响,三人一齐望向未拉窗帘的那扇窗户,齐宇突然说了一句,“马上就到圣诞节了。”

  “你说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雪。”

  安城已有几十年未落雪。

  宋瑾瑜联想到什么,“你是安城人?”

  “在安城上的学?”

  齐宇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没有抬头,“三中。”

  三中是全市最大的重点高中,有升学率作保障,是本市人的首选。宋瑾瑜毫不意外,“那我们算是校友。”

  齐宇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是校友,他只比她大一届,正好赶在97年毕业。

  她又问:“为什么当警察?”

  在场没有别人,齐宇没什么顾忌,直说道:“因为想要维护正义。这理由够不够傻?”

  上一次在这间屋里,他也聊过这个故事,只不过退学那一段是虚构,因为一个女孩儿却是真的。

  宋瑾瑜想到了什么,可话噎在喉咙里,又觉得太俗,不适合此情此景,在他们两人身上排演,便没有说出口。

  他们都是负重前行的人,一个背负的是命运,一个背负的是使命。在抵达终点之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

  三十个饺子不经吃,盘子很快就空了。宋瑾瑜回过神来,“还有饺子,我再煮一锅。”

  “够了,嫂子。我们吃饱了。”

  齐宇拉着霍桑起身,没有要多留的意思。外面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魏邵天让他跑这一趟,他现在应该在江北和人火拼。

  整个泰安,八个堂口,除了唐儒绅,其余都已倒戈。不仅如此,傅桓知这时仍留在安城,不外乎要出资造势,押宝对家。

  形势如此,除非魏邵天当真有办法釜底抽薪,否则便是干脆投降认输,回香港在老爹面前下跪认错,照样能风流后半世。

  宋瑾瑜没有留人,她清楚现在魏邵天更加需要他。

  霍桑跟在齐宇身后走出公寓楼,两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这些日子一直如此,无论齐宇要去哪里,她都跟得紧紧的。出了大门,路过一间小卖部,霍桑突然止步不前,齐宇没注意,走开好远,一直快到车边,才发现人没有跟上来。

  霍桑站在小卖部门口,对着卖烟的玻璃柜发愣,齐宇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怎么喊也不动,他只好走到跟前去。因为语言限制,霍桑很少开口说话,只是指着玻璃柜上一排彩色的东西,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齐宇试着换位思考,来解读霍桑的举动。小孩儿要买玩具时,就会赖着不走,这样看来,她应该是想要玻璃柜上的东西。

  凑过去一看,齐宇才发现那是一盒散装的跳跳糖,每一袋的颜色都不同,口味也不同。

  “你想要这个?”

  霍桑听懂了,于是点头。

  齐宇没别的办法,只好掏钱把整盒跳跳糖都买下来。霍桑抱着一盒跳跳糖,终于肯挪步子,乖乖跟着他上车。

  坐上车,霍桑拆了一包糖含在嘴里,草莓味的,又递给了他一包,齐宇没要,系上安全带嘟囔了一句,“还真是小女孩儿。”

  齐宇当然不懂,因为跳跳糖是她和阿添两个人的秘密。

  这些天,霍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阿添”。她用的是东南亚发音,所以听起来像是在念英文名tim。有时齐宇也被念得不耐烦,就把她扔在公司或者家里,买好水和食物。霍桑也从不乱跑,因为离开城寨时阿添交代过她,他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跟紧这个人,跟着他才有机会逃出去。

  齐宇开车到了江北围村,祠堂火光通明,可见里面的人仍未谈出结果。

  谢家祠堂始建于光绪年间,祖辈名挂金科留下这座宗祠,历经百年风雨,虽然不复恢弘旧貌,却是时代兴衰的见证者。而今落到谢常和手里,谁也不知道它接下来的命数会如何。

  围村谢家是硬骨头,城区几次拆迁规划,政府都不想动他们,倒不是谢常和有多大本事,而是他身后有硬靠山。同姓即是本家,从围村走出去的书记,当然要为同村人打算盘。

  如今这一片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城中村”,谢常和手握着土地财富,根本不必看谁的脸色。在泰安设堂口,全也是看魏秉义的面子,点一炷香罢了。

  村口对面就是密集的高楼,信息时代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齐宇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点了一根烟,睥睨这个畸形的世界。

  祠堂很静,谢家后辈守在外庭,隔一扇陈年香木门,留心里面的动静。

  “不瞒你说,阿雄搞得那些生意,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谢常和大字不识,只认一个‘义’字。我是跟着义哥才混到有今日,没有他的扶持,围村轮不到我做主话事。当初义哥交班到你手上,我没有多说一句话。现在义哥行踪不明,只有你去过柬埔寨,是不是你给警方通风报信,总归要有一个交代。”

  魏邵天抖掉手里的烟蒂,“你想听什么交代?”

  “义哥现在人在哪里,是生是死。我要听一句真话。”

  谢常和说得正气凛然,仿佛记挂的真是大哥死活。魏邵天突然发笑,“他们出了多少钱买你的消息?”

  一张桌子上,两人心知肚明,也不必问“他们”是谁。

  “你觉得我贪财,没错。但现在这一步,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话说到这,谢常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两个仔都送去了澳洲,讲实话,我也后怕。不是我说大话,他们要拔泰安这颗钉子,随时可以动手,今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还有利益。只要还有利益,生意就有的谈。这年头,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谢常和的意思清楚明白,魏邵天知道没必要再谈,于是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堂会见分晓。”

  “阿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是官,我们是匪。自古以来只有官养匪的道理。宋高宗养着秦桧,就是为了让他背锅顶罪。”

  谢常和的话没有错,只漏估了一件事。眼前的这个人早已是亡命之徒,人是为求生而活,他却在寻死。

  哪怕全世界都告诉他,他不可能翻这一盘。他偏就不信这个邪。

  魏邵天望了眼供着香火的牌位,“官养匪,是因为匪能干的事情,官不能干。”

  他走出祠堂,蹲在石阶上的齐宇踩灭烟头迎上去,“接下来去哪?”

  魏邵天没说,走到车边,见霍桑蜷在后座睡着了,他站定了几秒,拉开了后座的门。

  霍桑睡得并不安稳,真皮车座再如何舒服,都比不上城寨的竹床。她揉了揉眼睛,逆着月光的黑影,是自城寨一别再未见上面的阿添。

  霍桑坐起来,从怀里抱着的盒子里拿出一包跳跳糖递给他。

  做惯了贼,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谁。

  城寨的日子,只有看见霍桑,或是翻开那本圣经时,他才会记起自己是谁。

  她在敲打他,在警醒他,用最初他哄骗她离开村子时用的一包跳跳糖。

  霍桑出生的村落,在老挝北部的一片深山密林中,是湄公河流过的地方。全村人靠种植罂粟为生,他们处于毒品贸易链中的最底环,即使输出鸦片的利润达到千万倍,到他们手中的收入,甚至无法让他们摆脱贫穷。有人沦为了瘾君子,以吸食鸦片为生,有人沦为了犯罪工具,除了继续种植罂粟,他们别无选择。

  那里是不折不扣的制毒工厂,也是一座鸦片天堂。村子里有很多和霍桑一样的孩子,贫穷和闭塞的生存环境注定了他们的命运,能走出村子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出生在山林里,一天天长大,学会了耕种,收割,碾制……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种的是什么,只能靠劳作换取微薄的收入,日复一日的看着父亲躺在屋里抽鸦片。

  然而金三角的黑暗,远远不仅如此。

  毒品只是获取暴利的一环,走私野生动物,军火甚至人口,罪恶每一日都在发生。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里,那片满布罂粟的土地上,他第一次对信仰有所晃动。如果神爱世人,眷顾他的百姓,为何不施行救赎?

  魏邵天拿过那包跳跳糖,俯下身摸了摸霍桑的头,“回家去,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