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可以的
作者:徐风来      更新:2023-07-30 23:19      字数:6297
  缕缕冬阳轻洒,斜斜的从天窗倾泄而下,照耀着那张威严冷沉的面容。舒泽帝正襟端坐,不动声色的翻阅着厚厚的案卷,恢弘大气的字迹详细的写尽江南一案,简明扼要,逻辑清晰,一如景茂庭以往的调查卷宗。

  景茂庭身姿挺拔的傲立在殿中,神态一丝不苟,沉静高远的宛如神明。

  御书房里寂静极了,只闻宣纸翻动的声响。

  经景茂庭长达一年的调查,抽丝剥茧,竟是剥开了江南隐藏多年的惊天秘密:江南一带私造大量的银两铜钱,早已流通于市!

  因勾结户部取得了银、铜、铅、铁的矿山原料,勾结工部取得铸造技艺,私造制出的银两铜钱工艺精湛,能以假乱真,普通人难以察觉。私造的银两在地下钱庄以假换真,私造的铜钱在商铺以假换真,巨额真的银两铜钱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被敛去,私造的银两铜钱逐渐扩散至各地。

  曾有经商之人发现银锭不真,带着银锭报官,经工部在调查时悄悄的以真换假,鉴定银子为真,便不了了之。

  伙同户部和工部,江南一带的官员商贾多有参与其中,相互掩护,谋取大量不义之财。这种罪恶的行径被巧妙隐藏了多年,始终没有被揭发,直到发生了江南一带上缴到国库的贡银在运往京城的运河上被劫。

  敢劫贡银绝非是一般的胆大包天,是灭族大罪!景茂庭奉命到江南秘查,是杭郡的郡守接待了景茂庭,并透露已经破获了劫贡银案,是一群亡命人海盗所为,现已追回全部银两,立刻送往京城。明察秋毫的景茂庭判断出其中藏有玄机,敏锐的发现江南的官场氛围怪异,果不其然,江南一带风流富足的背后,是罪恶滔天。

  当景茂庭查出劫贡银杀和漕运御史、刑部官员是杭郡郡守所为时,故意透露给了荣妃的胞兄田隽山,坚定的说必会彻查。次日,杭郡郡守在府内‘畏罪自杀’。

  一次一次的周旋较量,一次一次的冒着生命危险,景茂庭终是调查得水落石出。

  原来,因为杭郡郡守一时性起,强占了一名小官吏的女儿,扬言会纳其女儿为妾,奈何郡守夫人生性善妒,不许郡守纳妾。小官吏的女儿怀上了身孕而没有名分,羞辱自杀,小官吏痛恨不已,便向同门堂兄诉苦。而其堂兄是负责看管郡库的官员,深知库银的秘密。因平日就看不惯这帮官员的阴险,其堂兄就在上缴到国库的贡银里做了手脚,在真银里掺了不少私造的银两。

  当上缴到国便库的贡银在运往京城的途中时,杭郡的郡守得知了此事,震怒,恐惧至极,生怕私造银两的事暴露,赶紧派人去劫贡银,便发生了震惊江南的贡银遭劫一案。银两被运回,并调换银两,开始佯装在大规模的追查,准备待安排的天衣无缝后向朝廷上书破获此案。殊不知,刑部及时的派官员下江南去查,杭郡郡守露出了破绽,随及刑部的人被杀灭口。

  在景茂庭的彻查之下,查出了三十余位官员,其中四位地方的郡守,两位正二品的官员,官官相卫提供贪赃枉法的便利。

  翻阅完景茂庭以冷静陈述的口吻写的卷宗,舒泽帝抬首望向景茂庭,无论他站在何处,都像是站在光明里,伟岸正直,严肃认真,任何复杂的事情,只要他过问,就能一目了然。

  卷宗里清楚的写了关于田家的罪行,便于私造的银两铜钱换取合法银两铜钱,在各郡开设多处地下钱庄和妓院,参与暗杀杭郡郡守。田家所犯之罪足以斩立决,抄家发配。对于舒知茵庇护田家的传闻,卷宗里只字未提。

  半晌,舒泽帝沉声问道:“此案的主谋是谁?”

  景茂庭正色道:“涉案的官员和商贾皆是主谋,他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上至正二品朝廷命官,下至商贾,是谁在其中串联周旋?”舒泽帝的面色冷沉,一个美景如画的富饶之地,竟暗藏着巨大的阴谋,且隐蔽了多年。

  “传闻是福国公主。”

  “可属实?”

  景茂庭沉静的道:“尚不明朗。”

  “什么?”舒泽帝的目光一凌,突现锐利。

  景茂庭从容不迫的道:“田隽山一口咬定是福国公主在庇护他,他说他赚得的大量银两都给了福国公主。还说,江南的多处财产均是他帮福国公主购置,户部和工部的关系是福国公主在从中周旋。”

  “跟传闻一模一样。”舒泽帝肃目道:“你没有结论?”

  景茂庭道:“臣并未对此事细究调查。”

  “依你对茵儿的了解呢?”舒泽帝惊讶他的沉着,茵儿是他的夫人,是他爱慕之人,他竟然对茵儿的传闻置若罔闻?

  景茂庭笃定的道:“依臣对夫人的了解,那些传闻全是谣言。”

  “你却不为她澄清传闻?”

  “那些传闻不值一提。”

  “为什么?”舒泽帝若有所思,世人都在等着景茂庭对传闻的定论,在他眼里微不足道。

  “不过是虚张声势。”景茂庭顺其自然的将话题引向田家,探究皇上的态度,正色道:“据臣初步判断,是田隽山企图攀陷福国公主,想让臣有所忌惮,对他网开一面,毕竟他是福国公主的舅舅。”

  “你从何而来的判断?”

  “从臣与田隽山的谈话中,他言语里有漏洞。”

  舒泽帝追问:“什么漏洞?”

  “显而易见的漏洞,不值一提。”景茂庭再度试探皇上对田家的态度,“直至臣戳穿他的谎言,他原形毕露,软硬兼施的提醒他和福国公主亦亲亦同盟的关系。”

  很显然,景茂庭对田隽山的软硬兼施无动于衷,卷宗上依旧冷静客观的呈现出了田家的罪行,由此可见,他的刚正根深蒂固。只是,景茂庭何来的底气?很坚信福国公主跟此案无关?舒泽帝深沉的看着他,他就似没有七情六欲的冰雕,点尘不惊。

  景茂庭神色如常的道:“江南一案的重犯正羁押回京,约三五日入京。”

  舒泽帝严肃的沉声道:“此案三司会审,由都察院主审,速审速决,依法处治。”

  “是。”景茂庭已然明了皇上的态度,皇上对胞弟尚不宽容,待田家更是波澜不惊,甚至于并不过问田家,只在意田家与舒知茵的谣言。在皇上眼里,田家人与那些该死的触犯国法尊严之人一样无关紧要,没有半分心慈手软。

  此案交由都察院主审,景茂庭清醒的意识到了一个讯息:皇上对谣言半信半疑,要彻查。

  舒泽帝意味深长的道:“既然你判断茵儿的传闻都是谣言,可如实宣布,世人相信你的定论。”

  景茂庭道:“尚不明朗,臣无权定论。”

  “交由三司会审?”舒泽帝阴沉着脸,他公事公办的样子有些时候着实惹人不悦。

  “对。”景茂庭沉静的道:“三司会审之后定论,水到渠成。”

  舒泽帝脸色更阴沉,“任由茵儿被三司审查?”

  景茂庭更沉静的道:“谁要审查臣的夫人,必须有确凿的证据,要先过得了臣这一关。臣绝不允许任何人冒犯臣的夫人。”

  舒泽帝的神态缓和了些,合上江南一案的卷宗,唤道:“茂庭。”

  “臣在。”

  “有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景茂庭正色的听着。

  舒泽帝慢慢问道:“现如今,你后悔服下毒药吗?”

  “不悔。”

  “仍是不悔?”

  “对。”景茂庭的神色如常。

  舒泽帝问道:“可曾想过你身亡后,茵儿怎么办?”

  景茂庭从容的回道:“皇上说过,‘不用为她操心,她自有主见,会自己做出安排’。”

  “你当真不为她着想?”

  “着想无用,反倒深受其累,不如不着想。”

  见他的态度平和,舒泽帝神色不明的道:“朕有意为她寻觅个再嫁之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景茂庭的心中顿寒,齐汀已经将皇上的安排告诉了他,不曾想,皇上开诚布公的说了出来。他的脸上流露出适当的痛楚之色,语声艰涩的道:“臣不愿如此。”

  “为何不愿?”舒泽帝眼神一厉,忽想起茵儿说要与他生死相随,简直荒唐,压低声音问道:“你要让茵儿的余生为你守寡?”

  “臣并无此意。”

  “把你的打算告诉朕。”

  景茂庭沉重的道:“臣只想不负舒国不负她的度过余生,不想节外生枝。臣恳请皇上莫再过问臣和夫人的事,待臣身亡后,让她自己做出安排。”

  舒泽帝面无表情的问:“如果她要与你生死相随呢?”

  景茂庭沉默了片刻,道:“对于这种‘如果’,臣无法回答。她总是忽热忽冷,性情不定,令臣难以琢磨,臣难以设想她多年后的心境。”

  舒泽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把她托付给齐汀,相信齐汀会替你照顾她,没有人比齐汀更合适。”

  景茂庭的身形一僵,眼底的冷锐悄然一闪而过,缓声道:“取决于她是否同意。”

  “由得了她同不同意?!”舒泽帝不容拒绝的道:“朕意已决,如果你真的爱慕她,就按朕的意思去安排,为她筹划余生。”

  景茂庭抿唇不语。

  舒泽帝冷声道:“别再让朕失望。”

  景茂庭的心瞬间坠入到黑暗深不见底的潭底,他知道皇上的铁石心肠,他所拥有的一切随时都能轻而易举的被皇上摧毁。皇上并不是威胁,是在告知,必要时会毫不留情的摧毁,就像是当初取出毒药让他服下时一样无关痛痒,亦不在乎。

  舒泽帝冷硬的看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似能看穿他,冷冰冰的道:“可以伤她的心,别伤她的身。”

  言下之意,他可以冷落她伤她的心,让她投入齐汀的怀抱,但不可让她怀上身孕,因为她怀上身孕后必会伤身的小产。

  景茂庭紧咬牙关,察觉到皇上竖起了锋芒,不能再沉默,不能多言,正色道:“臣明白。”

  “退下吧。”舒泽帝霍然转身,随手一挥。

  “是,臣告退。”景茂庭恭敬的躬身退下。

  走出御书房,景茂庭的神情异常凝重,踩着石砖上的碎雪阔步而行,他明白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尽管皇上器重他,在皇权面前,没有朝臣是不可替代的。他眼帘一眨,敛去透骨的悲凉,换上了冷酷的清醒。

  到了皇宫外,车夫轻声道:“太子殿下正在景府旧院,要见大人。”

  景茂庭事不宜迟的骑上马,纵马飞速抵至。他快步迈入正殿,朝着焦急的舒知行拜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茂庭,”舒知行扶起他,不解的诧问:“因何音信全无?”

  景茂庭神色如常的道:“臣在江南终日被来路不明的人监视,以免授人以柄,臣便没与太子殿下联络。”

  那些来路不明的监视里,也有舒知行的耳目,舒知行得到的消息是他在江南无时无刻的身处险境,危险重重,他多次险些丧命,又多次化险为夷。

  舒知行欣慰于他的解释,他是谨慎之人,无暇再细究,急切的问道:“整个案件水落石出了?”

  “对。”景茂庭示意舒知行坐下,将江南一案完完整整的详细告诉了舒知行。

  听罢,舒知行震惊的瞠目,竟然是一件惊天大案,可谓是自父皇登基以来,最严重的案件。想必,也只有明察秋毫的景茂庭才能勘破,难怪有赏金杀手多次暗杀他,他能安然无恙的从江南归来真的很不易。

  景茂庭道:“皇上下令,此案三司会审,由都察院主审。”

  “因何是都察院主审?”

  “皇上对福国公主的传闻半信半疑,有意让臣避嫌。”

  舒知行正要探寻此事,便问道:“茂庭,‘诋毁景夫人,甚过诋毁景某’,是何故?”

  “皇上的态度就是原因。”景茂庭沉静的回道:“臣已经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三司会审本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同审,是臣在彻查,理应是大理寺主审,却交由都察院主审。”

  舒知行一怔。

  “福国公主的谣言越凶,皇上势必要让臣避嫌。”景茂庭道:“她是臣的夫人,皇上难免会质疑臣的立场,对臣不利。”

  舒知行觉得他言之有理,但又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景茂庭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间隙,说道:“这次福国公主在劫难逃了。”

  舒知行的眼睛顿时一亮,赶紧道:“快说来听听。”

  “福国公主的舅舅田隽山是此案的重犯,他原形毕露后,威胁臣,让臣看在福国公主的情面上,对他网开一面,重罪从轻,轻罪从无。否则,就一口咬定是福国公主在庇护他,而他是在帮福国公主敛财,让福国公主身败名裂。”景茂庭缓缓说道:“臣故意激怒他,坚决不答应,使他下定决心咬住福国公主死死不放。”

  “太好了!”舒知行拍案叫绝,他正愁着怎么能让传闻成真,景茂庭果然是最深得他意,“你做的太好了!”

  景茂庭沉静的道:“只要再发生一件事,她的传闻就能落实。”

  “什么事?”

  “她派人暗杀田隽山,杀人灭口。”

  舒知行想了想,恍然道:“栽赃她?”

  “对。”景茂庭把早已计划详细的方案告诉了舒知行,步骤很缜密。

  闻言,舒知行喜不自禁的道:“很好,非常好,我会安排妥当。”

  景茂庭提醒道:“务必派身手了得的心腹。”

  “放心。”舒知行大笑出声,兴奋的问:“她的传闻落实之后,皇上会如何处治她?”

  景茂庭沉吟道:“依臣猜测,她必失宠,皇上会下密令将她终生幽禁在尼姑庵。”

  舒知行阴狠的一笑,待她失去圣宠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了她,除去心头隐患。

  景茂庭看着他根深蒂固的杀意,很平静,静候他走进设好的局。

  此案真是天降之福啊,即能对付舒知茵,又能使荣妃的田家颜面扫地,很完美的一举两得,舒知行激动的确认问:“父皇对田家不打算手下留情?”

  “不打算,敢胆触犯国法,皇上一视而仁,任何人都一样。”景茂庭道:“皇上连自己的胞弟也没有手下留情,反而从重处治。”

  舒知行满意的点头道:“是应该如此!”

  景茂庭道:“田隽山在三日后押送入京,请太子殿下及早准备。”

  “放心吧,万无一失。”舒知行胜券在握,随及告诉他好消息,道:“父皇前日与我聊起丞相之位,他有意在江南之案结案后提拔你为丞相,询问我的意见,我自然是支持。”

  “臣谢谢太子殿下。”景茂庭等待一品丞相之位多时。秦丞相去年致仕,而他去年一直在江南查案,丞相之位至今空置。

  “谢什么,我登基之后,这万里河山,还要仰仗你的扶持。”舒知行对他的信赖由来已久。

  景茂庭笃定的道:“臣定当鞠躬尽瘁。”

  跟舒知行辞别后,景茂庭径直前去齐府拜见齐老和齐夫人,密谈良久,傍晚才回到景府。

  暖阁里,舒知茵闲适的坐在软榻上,随手翻看着精美画册。她的神态娇艳恬静,宛如画中美人。

  “茵茵。”景茂庭轻柔的呼唤响起。

  舒知茵抬首,二人相视一笑,眸中都满含温情。

  景茂庭坐在榻边,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脉脉凝视着娇妻,她笑意盈盈,更为美艳。

  “向父皇如实禀奏江南一案了?”舒知茵动了动依旧酸软的腿,昨晚真切的体会到了他不同于以往的健壮,简直野蛮得毫无保留的征服了她。

  “对。”景茂庭若无其事的道:“皇上下令三司会审,尽快结案。”

  舒知茵美眸轻扬,道:“我今日思考了许多。”

  “嗯?”景茂庭心中一悸,害怕她胡思乱想。

  “我想活得轻松些,无忧无虑。”舒知茵微笑瞧着他,这一年,一颗心想他想得太累了。

  景茂庭握紧了她的手,深情款款的道:“你可以的。”

  “是的,我可以的,只要我安心的在内做景夫人,你自会在外处理好一切。”舒知茵说得很坚定,他分明可以依靠,何不就纵情的依靠他。

  景茂庭笑了,情不自禁的拥她入怀,心里疼爱她更甚,对她的保护欲更甚。

  舒知茵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有着勘破世事人情的云淡风清,道:“田家的事,你秉公处理即可。其它事,遵循你的决定去做。”

  “不让我顾及其它了?”景茂庭的大手抚着她的背,呼吸着她香甜的气息,心中一灼,他的怀抱紧窒了些。

  “我思来想去,与我们无关的事都是小事,人生不过弹指间,何不活得痛痛快快。”舒知茵漫不经心的说着,她要放松下来,去享受他能给予的爱和呵护,试试他能否让她一直满意。

  景茂庭的笑意更深,她本就是个薄凉透彻之人,自扰了多时,终是回归到本性了。

  她笑了笑,道:“我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景茂庭轻问:“什么事?”

  舒知茵攀住他的肩,凑上微启的红唇,她要做的更重要的事,便就是让景家枝繁叶茂。